嘎乌不仅救过云娘的命,也救过顺吉的命。要下山的那年秋天,一个大雾的早晨,云娘带着嘎乌出猎,由于看不清林子,她迷路了,差点跌入被人称为“鬼门关”的一线谷。如果不是嘎乌死死咬住主人的裤脚不松口,云娘在那个雾天就化为谷底的幽魂了。下山以后,比云娘更适应不了小镇生活的,是嘎乌。它清晨起来,就站在木屋前,将头偏向滴拉恰山,久久望着。晚上,它常常在山脚下徘徊,发出低沉的叫声。云娘明白,以嘎乌的血统,让它离开山,比其他猎犬更痛苦。有好多次,云娘拍着它的身子说:“嘎乌,回山里吧,云娘不埋怨你!”嘎乌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似的,云娘一旦这么说,它立刻夹起尾巴回屋,蜷缩在云娘的铺底下,似乎是在告诉主人:我这一生,将与你厮守了。最终让嘎乌可以时常回到山里的,是顺吉。为了招待时常来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镇政府选中了鄂伦春中最优秀的猎手顺吉,让派出所把收缴上来的猎枪还她,差她上山打野物。这样,云娘就让顺吉把嘎乌带上了。顺吉出猎的日子,就会去滴拉恰山下接嘎乌,出猎归来,嘎乌会立刻脱离顺吉,一路飞奔回家。有一年深秋,顺吉进山后,差点遭遇不测。由于秋季的山峦五彩斑斓,顺吉根本没注意到树丛中有一只黑熊,等它一耸身站起来,直立着冲向顺吉时,顺吉举枪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嘎乌像闪电一样扑向黑熊,撕咬它的颈部,顺吉得以脱身。所以顺吉跟云娘一样,把嘎乌当做生命中的至爱。云娘每次来客店吃酒,嘎乌并不一同来,它会守着木屋,等到晚上九点多再接主人回去。嘎乌一挠客店的门,顺吉就会把特意备下的吃食拿出来,款待它。她从不把客人剩下的饭菜给它,觉得那样待嘎乌是不敬的。近几年,嘎乌的身手不如从前敏捷了,它跟着顺吉出猎,往往到中途就跑不动了。毕竟,它已经十九岁了。对于一条猎犬来说,这已是高龄了。所以,这两年,顺吉不带着嘎乌进山了。云娘说,她活够了,只是她不能死在嘎乌之前,她要等着它去西天了,才离开。所以几个月前嘎乌突然耳聋眼昏,起不来了,云娘就开始缝制寿衣了。她守着嘎乌,都不来客店吃酒了。
云娘的本名叫孟善云,只因她无儿无女,爱戴她的鄂伦春儿女们,都唤她云娘。她下山后,顺吉曾要接她来家住,可云娘说她喜欢和嘎乌住在滴拉恰山下,那样,跟山还连着心。云娘是个闲不住的人,布基兰有一家私人开的桦树皮工艺礼品店,专门收购鄂伦春人做的各种精美的桦皮制品,销往大城市。云娘便在家中做起了桦皮盒。她在桦皮盒上针刻出的图案,无论是花朵、树叶还是蝴蝶,都是那么的朴拙、优美,别有神韵。刘泉上灶时戴的高筒桦皮帽子,就是云娘做的,她在那上面刻了云彩和飞鸟的图案。刘泉开玩笑说,戴着这顶帽子,老觉得它会把自己带上天。除了做桦皮盒,云娘每日必做的事情,就是把父亲遗留下来的装神偶的鹿皮口袋打开,说上一些别人都听不懂的话。有一年大旱,云娘背着神偶口袋出来了,她到了河边,取出其中的两件神偶,扁形的刻有鱼鳞纹的木制雷神,以及长条形的用薄木片做成的有角有爪的龙神,开始了祈雨。也怪,那天本来晴空万里,可傍晚时分,空中突然浓云滚滚,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使旱情得到了缓解。还有一回,镇委书记的儿子吴作文来到客店,要分文不付地拿走两只野兔,顺吉不从,吴作文就要挟她,说是要把她押到派出所,以非法打猎来治她的罪,顺吉哭了。正在这时,云娘推门而入,她的肩上,背着神偶口袋。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自坐到火炉旁的椅子上,慢慢地从皮口袋中取出一件神偶。那件神偶是用木头块做成的,上面描画着的人身披铠甲,威风凛凛。云娘对着这件神偶,拱手拜了三下,然后眯起眼,念叨着什么,旁边的吴作文就像抽了羊角风似的,嘴斜眼歪的,浑身颤抖起来。当时,老齐刚好在场,他大叫着:“云娘,这是哪路神仙啊?”云娘说:“卡稳神来了,他是个常胜将军,专门惩治坏人!要想活命的,就别拿你不该拿的。”吴作文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撇下了手中的野兔,逃之夭夭。也就是那天,云娘对老齐说,这世上,没有没有魂灵的东西啊,草木啊花朵啊石头啊河流啊,包括你整天看着的铁轨,都是有灵的。猎人进山得敬白那查山神,你也应该敬铁轨啊。老齐问,我怎么个敬法啊?云娘说,你每天下了班,蹲在铁轨前,点上一棵烟,心里想着你这是敬铁轨呢,感谢他保佑了你的工作,把烟抽了,它也就心领了。老齐虽然嘴上说:“它是钢铁做的,有什么心?”但他还是从第二天开始,在交了班后,蹲在铁轨前抽上一棵烟,敬铁轨。有时候,月亮出来的早,月光在铁轨上一跳一跳地发出白光,老齐就认定那是神灵领受了他的好意,在跟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