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半途，石洋渐渐放松下来。杭民警手底案子多，于晓敏刘祥家的案子，他怕是早就忘了。杭民警喝酒开始有点儿拿捏，小口小口地抿，两杯下来他就放开了，一干到底。武村长敬他喝，石洋敬也喝。酒后的杭民警虽然脸皮透着威严，眼睛却少了平时的神气儿。喝到后来，他竟然抓住石洋的手，叫石洋老弟。石洋惊了一下，很快镇静下来。杭民警说，老弟呀，我心里也苦呀。我干了二十多年警察，全是在乡下，好容易熬个所长，没干三年就把我撤了。我没干啥呀，不就踢小偷几脚么?那是个惯偷，进出派出所够二十回了，我能不气?能放过他?没想那小子不经踢，我把他裆里的玩艺踢坏了。妈的，栽一个小偷手里，我不甘心呢。我想翻身，到营盘没日没夜地干，可运气不好，啥事都让我碰上，你们村那两案子一直悬着呢——破不了我翻不了身。老弟呀，拜托你留神，帮我找点儿线索，我咽不下这口气!
石洋嗯嗯着，背上直飞冷汗。没想到杭民警也揣着苦水，没想到杭民警并未忘记那两案子，更没想到杭民警指望这两案子翻身，他还不得用上牛劲破案?好几次，石洋几乎要招了，他有点儿撑不住。可杭民警说的快，石洋插不上嘴。终于有了说话机会，石洋却改了主意。他不能。怕那句话自作主张跑出来，他紧紧捏着拳头，咬着牙。
杭民警强调，留神啊。
武村长嘱咐，记住啊。
石洋的耳朵被夹裂了，似乎有血冒出来，他拼命点头。
石洋离开武村长家，他得去巡夜了。从这一天开始，石洋鼻子没过去那么灵了，甚至出了差错。明明是于晓敏家，他闻到的是葵花味，明明何嫂家，闻到的却是玉米味。石洋不知怎么回事，一遍遍嗅，还是那样。
那天，石洋在何嫂门口嗅了半天，终是没嗅出葵花味。他怏怏转身，往另一方向走。何嫂喊住他，责备，到门口了还要走?非得我请你?石洋这才想起，有一阵子没到何嫂家喝酒了。连何嫂，他也怕见了。
桌上三双筷子。石洋一怔，问，还有谁?何嫂道，何魁。石洋发愣，何嫂说，今儿是何魁离家的日子，整整七年了。七年。两千五百多天。石洋在心里算了一下。何嫂等了七年!一个女人等丈夫七年，并且还要等下去，不是傻子又是什么?可石洋知道何嫂不是傻子，世上没她这样的傻子。
何嫂说，走那天，我摔了一只碗，我说兆头不好，让他改天走，没想到那愣货蛮有词，说这叫岁岁平安。我说好，等你回来我再摔一只。这一等等了七年。何嫂眉宇间隐着淡淡的忧伤。石洋不知怎么安慰她，也许何嫂根本不需要安慰。何嫂说，我想摔一只，他在外面，更得岁岁平安，石洋，给我做证啊，没人看见不算数的。何嫂的手高高举起，碗从手中滑落，溅出清脆的响声。何嫂的忧伤被声响驱散，仿佛她给何魁戴上了平安符。她活泼地说，咱俩喝，让愣货馋着吧。
但石洋却轻松不起来，抛出一直窝在心中的疑问，你真的认为他会回来?何嫂生气了，你这是什么话?是不是你也认为他不回来了?石洋嚅嚅道……我不是……我觉得你等得太苦了，啥时候是个头儿啊。何嫂摇头，我不觉得苦，我要等他，等是一个结果，不等又是一个结果。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何嫂目光炯炯有神，仿佛散着佛光。石洋惊异于何嫂的执着，更感动于何嫂的执着。举杯，为了你的等，干!
何嫂醉倒，石洋离开。他不用担心她出事，何嫂不管醉成啥样，第二天依然会赶着驴车上镇。石洋反复琢磨何嫂那句话。等是一个结果，不等又是一个结果。他曾恼恨于晓敏没有像何嫂等何魁一样等他。现在，他意识到，错的是他。如果他等一等，就可能要回工钱;如果他等一等，会有钱给于晓敏买项链;如果他等一等，于晓敏会给他一个答案;如果他等一等，村民不会再用那种眼神儿看他。可他没等，他错过了。现在，不得不等了。可等待他的又是什么?他不敢想。何嫂的等待是灿烂的向日葵，香气四溢，他的等待是深埋土中的蚯蚓，不见天日。
秋后，武村长的女儿考上大学，武村长摆酒请客。石洋挨何嫂坐下，说好好喝几盅。何嫂警告，不许灌我啊，喝醉回不了家。石洋说，我背你。何嫂说，谁让你背?背我小心娶不上媳妇。石洋说，娶不上，我就——石洋没有说下去，他突然看见杭民警。何嫂问，怎么了?石洋嗯啊一声，身子不由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