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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柴对世上事事物物的看法,是在那天落雨之后有了很大改变的。
那天雨落得很疾,没个征兆,没有铅色的云团在天穹上汇聚。雨甫一落下,满街的人都没头没脑地蹿动起来,往屋檐下挤。但老柴不能跑,他摊位上摆满了旧书。路人一散而光,老柴就感到所有的雨点都砸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把铺在书底的油纸像卷席筒一样卷起来,把书都卷进里面。很多书上说,旧社会穷人死了,破草席一卷就埋。老柴突然想,旧社会的穷死人被草席卷起来,想必就是这样子吧。然后老柴暗骂自己一句,都这火候了,哪来的闲心去揣摩这些呢?书很重,比同体积的人重许多,但老柴是有力气的,他抱得动。刚走两步,一些书又从两头滑了出来,往泥地上掉。老柴再次卷好了书,两头用鞋带系牢固了,走向最近的一处屋檐。那里的人堆了很多,抽着烟或者打着手机,或者叉开两个手指向的士招手。见老柴走过来,还抱着死人一样的油纸卷,所有人都没有让开的意思。老柴只有多走几步,去到另一处屋檐。这地方人很少,老柴能够摊开油纸卷当场整理那堆旧书。他一边把书摞成四四方方的两堆,用油纸包好,并扎上。等老柴把书扎好,又走进雨里把扁担拾过来,一天的雨乍然顿住了。天空忽然很晴,地面上的水很快会被地面吸干。老柴犹豫了很久,决定还是收摊不干了。他怀疑雨还会来。今天的雨有种邪乎劲。
挑回出租屋的这一路上,老柴想到很多事。他愈加认定来城里摆摊是错误的选择。他想念村里的那些不太方整的田地。年轻人能干活的都出去了。在村里,他想承租多少块田做活,都没问题。但老柴的老婆吕大萍不干,她坚决要老柴进城做生意。
她的意思是,万一发财了呢?
老柴本来不姓柴,户口簿上写得清白,李图。“柴”在佴城人的嘴里,意思有点怪,找正式的书面语还没法对应——大概是贬斥一个人蔫巴拉唧,显得窝囊,也指定一辈子没多大出息。
老柴进了城以后,经常被吕大萍数落。吕大萍和老柴在一起,最常说的话就是,你看你,柴头柴脑。第二常说的话是,还算你有柴脾气,让着我,要不然早跟你离婚了。
以前在农村,吕大萍也经常这样数落老柴。当时单家独户,别人听不见。两人在佴城租单间住,旁边鸽子笼似地堆了几十户人家,这话就被邻居听去了。老柴这人确实柴,所以,即使他很不接受这绰号,表面上也不反对。别人就老柴老柴地叫开局面了。他听见别人这么叫他,心情好的时候就笑一笑,心情不好时,也硬起脸皮挤出笑来,算是回应人家。
如果心情不好,老柴会想想自己的儿子李国。一想到李国,老柴的心情总会变得明朗一点。老柴是很善于调节自己心情的人。他本人很柴,但儿子李国小小年纪就显得很聪明,有出息,考试好。前年秋天刚进二年级,就学会了查字典,什么样的字都难不到他。老柴也乐意找一些生僻的字问儿子怎么读,儿子把指头放到字典上飞速地抹来抹去,很快就把读音咬出来。老柴这个时候就非常得脸。吕大萍这时通常会扁着嘴说,你看你,那个柴样,还比不上李国。老柴听在心里,反而更高兴了。
有一次吕大萍煮好了饭,出门老柴老柴地叫唤。老柴于是不和老锯下象棋了,趿着拖鞋走回家。刚进门,就听见李国翻着那本字典跟吕大萍说,妈,错了错了,不是老柴(cai)。
老柴听见了就很高兴,心想这崽真是人精,点点大就晓得护着老子,孝顺哩。
但李国往下说,是老柴(chai),卷舌音,柴,吃哎柴,而不是次哎柴,懂吗?
老柴这下听明白了,但心里仍然蛮高兴,知道这叫学问。出租屋几十户人,又有几个人分得清平舌音卷舌音呢?其实,主要是佴城的方言根本就没有卷舌音,一张口全咬平舌音,搞得音调都只配了两个,平声、去声,拐不起弯。佴城人都认为卷巴子才说卷舌音,难听死了。要是哪个崽子小时候爱卷着舌头说话,当老子的一耳光就拊了过去,说你存心的是不是?
落雨那天,老柴挑着一担书往住处走。但雨再也没落了,他就一直感到烦。既然他已决定不摆摊了,他就巴不得天上的雨不停落下来。这天的雨太邪乎。老柴只有不停地想着自个有出息的儿子李国,来抵消一阵阵的烦心感觉。走到屋门外,听见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晓得那声音不是老鼠开会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