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那美丽壮观的景色简直绝了!
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深秋的阳光像刚洗过澡的精灵,浑身闪耀着晶亮纯洁的光芒,铺洒在沙颍河滩这一大片约莫十余亩的菊花地上。菊花黄的似金,白的像雪,紫的如缎,粉的似霞,绿的像翠……千千万万朵,各色各样,争奇斗艳,密密杂杂,层层叠叠,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上面,仿佛无数个头顶佛光的仙子,摇摇曳曳,飘飘逸逸降落人间,来赶赴一场无与伦比的热烈而又美丽的盛会。清冽得如果汁般散发爽甜味道的秋风,一阵跟着一阵漫过来,那些闪着佛光的花冠此起彼伏,宛如摇曳着绚丽的裙裾,顾盼生姿。浓郁的香味则如凝固成坨的奶糖,沉甸甸的,即使秋风不停歇地鼓动嘴巴,也无法把它吹散。如此强大到势不可挡的香味无孔不入,十八岁的香草闭起眼睛,恍惚觉得五脏六腑的浊气被香味完全逼出,浑身轻盈,也似一位仙子飘飘欲飞。
好久,好久,香草飘荡的思绪才晃晃悠悠回落现实,慢慢睁开眼,手打眼罩,逆着闪眼睛的阳光眺望风情万种的菊花地,顽皮地闪过一个念头,种这么大一片菊花的人,一定是位勤劳、热情、善良、追求高雅的人,如果那个人还没结婚的话,她想她一定会爱上他,并毫不犹豫嫁给他。想到这一层意思,她突然感觉脸颊热辣辣的,想来脸色一定像新娘的红盖头那样红得惹眼。她赶紧低下头,偷眼向四周瞧去,发现几位准备坐船渡河的行人没人注意她,这才抿嘴乐了。
该回饭店工作了。香草恋恋不舍地迈开步伐朝村内走去——饭店在村南马路边,与村北的沙颍河滩正好一村之隔。香草边走,还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地看,嘴里自言自语:“这花开得多艳啊,以后一定要天天来看呐!”
可是,一天,两天……一连数天,香草都因饭店工作繁忙而没能来河滩看菊花,等终于抽出时间又来到这片菊花地时,眼前的情景却让她大失所望。仿佛魔术师施展了乾坤大挪移,几天前繁花缤纷,香气浓郁的菊花地,如今却空空荡荡,一片空白。一眼望去,新翻的土壤裸露着黄褐色的肌肤,肌肤上零零星星覆盖着土地两旁杨树和柳树上飘落的焦黑的枯叶,好像一张放大的人脸上遍布的雀斑。一群一群灰褐色的麻雀起起落落,在地里麻利地蹦跳,不时低下小脑袋用黑色的坚啄叩击泥土,尔后迅速仰起纤细的脖子,“啁啾啁啾”鸣叫几声,悦耳的声音好似金属薄片撞击一般清脆。香草心里却别扭极了,她懊悔不迭,觉得不多看几眼这最美丽的花事,仿佛丢了一百块钱似的。她一遍遍在心里责怪自己:香草啊香草,看你弄得啥事!把这么好看的风景错过去,要是你勤快些,下了班别着急忙慌地睡觉,不就挤出时间来多看两眼了吗?自责惋惜着,下意识看向地面,脚下犁好耙平的土地,有一小半块隆起波浪似的垄沟,垄沟翻起的泥土由于水分足,颜色明显比另半块地黄得深邃。看到这香草蓦然醒悟,噢,有人在耩冬小麦!她抬起头往远处看去,地那头儿真有两个模糊的人影晃晃悠悠迎着她走来。等慢慢稍微靠近,终于看清一人在前,双手把着木耧的两个长长的把柄,身体努力前倾着往前走,后面那人双手扶着木耧上端横着的手柄两端,均匀地摇晃着耧身,一步一趋。看着耕种的两人,香草知道了,平白“挪移”走的美景肯定就是他们干的。
若有若无的一丝嗔怨升腾起来,香草忿忿地想:怎么下手这么狠呢?那么大一块漂亮的菊花说除就除掉了?不过怨恨一闪而过,香草反而自嘲地笑起来,收割掉菊花,别人还要耩麦子呢!难不成还会征求一个毫不相干的姑娘家的意见?这是什么逻辑嘛!
香草心里随即释然,不过多少还有些不甘心,眼看“咯吱咯吱”声不绝于耳晃动的木耧来到近前,还是笑着大声问耩麦子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您家的菊花啥时间收的啊?”
男人早注意到了地头娉婷站立的年轻女孩,听见问话,几乎立即不约而同停住脚。前面驾耧的青年挺直身体,抬起了头,清晨斜射的阳光闪耀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绚烂的光斑,越过左手边树叶已经稀疏的河柳枝稍,洒落在青年的头顶与后背,使得青年浓密微卷的黑发上亮堂堂的像镀了一层瓷釉,而身子长长的倒影则犹如拉长的胶布,贴到香草身上,并完全包裹住她。附着在剪影下的香草莫名一阵悸动。她看到了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并从那里散发出纯净、柔和的光芒,挺直的鼻梁,仿佛在黑红硬朗的脸膛耸立起一座小小的山脉。宽阔的额头上,汗珠密集。青年上身仅穿一件天蓝色、两条长袖外侧各带两根白道的秋衣,黑黑的裤脚和黄绿色的解放鞋上沾满褐色的泥土。
“收完五天了。”青年微微一笑,回答道。
“为啥不让花多开两天呢?”香草傻傻地问。
“花开得正好的时候采收,晒干焙治无论泡茶还是入药,都能很好锁住药性和香味,所以不敢耽搁。”青年又是一笑,白亮的牙齿像晶莹的鱼骨闪着光泽。
这套理论对小学毕业的香草来说可有些高深,香草感觉脸上热辣辣的,“你家为啥想起种菊花?”她只好转移话题。
“这个……”青年支吾着,眼神顿时变得黯淡,忧郁好像夏天说来就来的乌云笼罩在脸庞上。
“为了治他妈的痨病,这孩子乖非执拗着种菊花种菊花,啧啧,不听我的,这下好了,人没了,还耽误了秋季粮食。”扶耧的老男人接上了腔,语气似乎有点急不可待。
香草的眼光越过青年看了老男人一眼,大概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看模样像青年的父亲,可是红润油亮的脸色一点不像他这个年纪农村男人该有的古铜肤色,倒像吸足酒肉营养的老板、干部。当香草接触到老男人眼神的一瞬间,那种猥琐、淫荡的邪魅让香草一惊,一种冷嗖嗖的感觉顺着尾椎骨爬上脊背,几乎让她汗毛竖立。她赶紧别开头。
“你喜欢菊花是吗?只可惜错过了全开时的景致,不过菊花泡茶喝也不错。”青年语气里充满歉意,似乎欠香草很大一个人情,想弥补回来。
“那好啊!你们卖的有吗?我买一点。”香草来了兴趣。
“都是自家种的,要啥钱,等会儿我送你一些就是了,你在哪住?看样子不像这附近村子的。”
“欢爱饭店,我在那做服务员,刚来没几天。”香草盈盈笑着回答,青年的语气神情总让她心里踏实,她情不自禁愿意实实在在回答他的问题。可那青年听了她的话,却立即满脸惊愕,“啥?!欢爱饭店服务员?”香草一愣神:我哪儿说错了?耳边却已回荡起老男人暧昧十足的邪笑:“哈哈哈,服务员!做服务员好啊……”
香草浑身顿时起满鸡皮疙瘩,勉强向青年挤出一丝笑,匆忙告辞走了。转身的刹那,她瞥到青年狠狠剜了他父亲一眼。
回到店里,恰好赶上男老板从镇上买菜回来,老板娘满脸堆笑地招呼香草:“香草啊,来帮我把大葱和青菜拾掇拾掇。”
“好哇。”香草利索地系上围裙,套好袖头,搬条小板凳,坐到老板娘身边忙活起来。
老板娘手里剥着葱,眼睛盯着香草粉嫩的脸蛋定定地看,好一会儿,笑眯眯地说:“香草啊,你真是个美人!以后一定会比杏花、荷花、桃花的日子过得称心。”
香草的脸蛋“唰”地红到耳根,悻悻地说:“我怎么能和她们比呢?她们活得多滋润呀!”
杏花、荷花、桃花是香草的三个同事,年龄都比香草略大,她们的名字按老板娘的话说都是“艺名”,本来香草也应该有个什么“花”的艺名,听桃花私下里给她说,她还没有转正,等转正以后就必须有艺名了,这样的好处是省得日后麻缠。
香草不知道转正是什么意思,想让师姐桃花帮忙解释一下,桃花却诡秘地一笑,说,等以后你就明白了。
香草一头雾水,不理解桃花说这话时为何语气怪怪的。其实更让香草迷糊的是三位师姐奇怪的日常:都是饭店服务员,三位每天除了涂脂抹粉,穿得花里胡哨,就是吸烟打牌睡觉,和男顾客打情骂俏,基本不沾油烟水,特别到了晚上,一个个挎着小坤包,踩着高跟鞋,趾高气昂地坐上接到饭店门口的小汽车,一溜烟消失在夜幕中,一走就彻夜不归。也不知干什么去了,老板两口子眼睁睁看着居然不管不问。这就让初来乍到,每天刷盘子洗碗择菜打扫卫生累得腰酸背痛的香草意见很大,凭什么脏活累活都是我干,她们却一个个像只会吃喝玩乐贪图享受的甩手姑奶奶!当她把满腹牢骚倾诉给老板娘时,老板娘安慰她说:“香草啊,你甭和她们较真,她们都是歪李子烂杏,哪像你是时新鲜桃一个?那些总想偷吃腥荤的臊男人,别看一个个色胆包天,也只能吃吃歪李子烂杏,至于像鲜桃一样的正经女人,他们只有看着眼馋的份,没谁敢动手动脚,甭说你哥在周围十里八村谁也不敢挑刺,就是告到派出所,也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这回你该明白了吧?其实都是为你好。”
老板娘的话是有根据的,香草信。来的第三天,香草往套间里送大盘鸡,被一个浙江台州开着大货车做冷冻西兰花生意的老板,嬉皮笑脸拉住调戏,香草吓得脸都白了,直着嗓子喊:“老板!老板!”正在厨房掌勺的老板听到声音不对,撂下勺子闯进来,一拳砸在台州司机的脸上,砸得司机鼻脸开花,哭爹喊娘,老板边打边恶狠狠地骂:“我操死你闺女!你觉得送个西兰花就牛逼上天了,敢在我地盘上撒野,信不信我活剥了你个狗日的!”吓得司机当场尿了一裤裆,连连告饶,并答应赔钱息事宁人。
这件事传出去以后,再没哪个臭男人敢对香草动手动脚,有时候杏花三人和男顾客恣肆笑骂也会背着香草,香草就像一只易碎的玻璃瓶被大家小心翼翼保护起来。所以来饭店十多天,姑娘们具体做什么事,香草尽管怀疑不是正经事,可也不敢确定。老板娘已经不知说过多少遍,要给香草介绍一个不但长得帅还必须有钱有文化有气质的男朋友。
“不然怎么对得起俺家仙女似的香草啊!”话说到最后,老板娘总爱用这句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话作结。
果然,今天也不例外,在整理好东西,唠嗑罢家常,老板娘又感慨万千的来了这么一句,香草又照例脸红脖子粗了一次。然而唯一的一点意外,恰恰这个时候,种菊花的青年来了,他用食品袋兜着满满一袋焙制好的菊花,乐颠颠地要送给香草泡茶喝。
香草的脸更红了,简直像火烧霞一样绚烂,她颤抖着手接过食品袋,连说了好几遍“谢谢”。可是她刚转头,却发现老板娘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只听她用冷冷的像从冰窟窿里迸出来的声音说:“来喜,我家香草可不稀罕你这些东西,仅此一次,以后你再剜着脑子接近她,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香草怔住了,感觉一股寒流从头顶直贯穿到脚底,她不解地看着老板娘,那是一副多么飞扬跋扈,凶神恶煞的脸!她简直不敢相信,那张脸刚才还满面春风温馨怡人,怎么转瞬间就变得这么阴森可怖?况且这位叫来喜的青年也没有什么恶意啊,不就送一点泡茶喝的菊花过来吗?一个为给母亲治病而愿意下功夫去种专用药物的人能坏到哪儿去呢?
来喜好像不太在意老板娘的脸色,只是尴尬地笑笑,明亮的眼睛依然深情地看着香草,温和的嘱咐:“喝水的杯子最好用玻璃杯,开水冲泡,一次3到5朵,如果不喜欢苦味,可以少放些冰糖。”说完也不看老板娘,转身走了。
香草紧抿着嘴唇,低头快步走进饭店里面自己的房间,“嘭”的关上门。门缝合严的刹那,香草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老板娘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节奏,让她觉得可怕,觉得委屈,觉得老板夫妻二人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一样护着自己,一定不会是单纯的喜爱,很有可能隐藏着什么真实目的,不过至于啥目的,她一时半会猜不透。尽管忐忑不安,香草还是把食品袋放到床头桌子上,小心翼翼解开绾结着的袋口,一股蕴含药味的清香顿时扑鼻而来,直沁入五脏六腑,似乎眨眼就把满腹的委屈、忧伤、自卑、担忧统统驱散干净,变得神清气爽。香草情不自禁想起初见千万朵菊花盛开时的模样,想起暗暗许下的诺言,由诺言旋即想起来喜,想起那个有着宽宽的额头,亮亮的眼睛,挺挺的鼻梁,说话似清风拂面的青年来喜,想起他为了给母亲养护身体,不惜违拗父亲的意见坚持种植偌大一片菊花……如果嫁给这样的人,这辈子肯定会幸福!一想到嫁人,香草“噗嗤”一声乐了,脸热辣辣的像被辣椒油烧灼着,赶紧把脸贴到毛茸茸的干菊花上。
整个下午,香草快乐得像只飞舞的蝴蝶,看啥啥顺眼,干啥啥舒坦。
当天边晚霞收尽最后一抹余晖,夜色徐徐拉开漆黑的幕布。末秋初冬乡村的夜晚,行人寥寥,饭店早早打了烊。老板娘陪着老板坐在大堂里细斟慢饮,杏花三人迫不及待坐车去了县城。而香草则躲进自己的小世界,怀着朝圣般的心情,把一只崭新玻璃杯刷洗得明光锃亮,仿佛剔透的水晶,然后小心数出五枚干燥蜷缩的菊花,轻轻放进杯内,接着提起盛满开水的电热水壶,白亮的开水划出一道弧线冲进水杯,随着水流冲击,菊花急剧沉浮翻腾,等水满杯静止,上升到杯口的菊花慢慢膨胀,抱团的细条形花瓣逐渐舒展伸直,形状犹如向四面八方泼洒光线的太阳,大概过了三五分钟,叶片吸足水分,心满意足地一路缓缓奔向宿命的杯底。香草痴痴欣赏着玻璃杯内菊花和水演绎的精彩画面,思绪像天女散花般缤缤纷纷。她想到了十多里外那个叫杨营的村庄,想到了多病的母亲,性格暴躁的继父,腼腆内向二十好几尚未订婚的哥哥,继而又想到栖身的这家饭店,想到老板的好勇斗狠,老板娘的翻云覆雨,三个女孩的放荡粗俗,最后又想到了来喜,想到了自己许下的誓愿……恍恍惚惚间,她似乎看见笑容灿烂的来喜走到自己身边,伸出双手欲要拥抱她,她慌乱得心头像揣只小兔子“呯呯”乱跳,手足无措,不知是迎接还是拒绝……
突然,房间外响起老板娘的呵斥,一下把如痴如醉的香草拉回现实。香草小心翼翼溜下床,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伏在门板上支棱起耳朵细听。“喊你声叔是给你脸,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别净做些给脸不要脸的事!”老板娘尖细的怒喝声隔着门板钻进耳朵眼。
“你家做的就是皮肉生意,我拿钱买乐子怎么啦!”一个苍老的,似乎熟悉的声音传来。老男人!香草惊讶得差点脱口喊出声。
“你平常在这寻花问柳我们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居然想拿三千块钱买个黄花大闺女的清楚身,你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老脸配不配!”老板娘极尽所能地挖苦讽刺。
“叔,不是我这个当侄的说你,你有这死扒活拼卖菊花的三千块钱买乐子,咋能把房子盖起来,好歹给来喜娶上媳妇,你也算尽了一个当老子的责任。”老板的声音深沉滞涩,好像压抑了很大的火气。
三千块钱买乐子?还是黄花大闺女……香草一下子明白过来,顿时羞愤满胸,恨恨地暗骂:真是个不知羞耻的老混蛋!
老男人的话传了过来,像是理屈词穷的狡辩:“儿孙自有儿孙福,来喜娶不娶得到媳妇看他自个的本事,我才懒得操那份闲心。”
外面陷入死一般的静寂。香草心里“怦怦怦”狂跳不止,像过山车从高耸入云的顶端猛冲而下,又突然陡直地冲上云霄。
可怕的静寂中,一声怒吼从老板嘴里厉声吼出:“滚——!”
很快,香草听到脚步声退出饭店,并由重到轻逐渐消失在远处。继而,大门“哐啷”一响,像是被关严实了,然后又“咔嚓”一声,好像是给房门上了锁。香草正想长出一口气,却听那老板娘说:“你找的那个老板谈好价钱没有?要抓紧啊,你看这一颗鲜桃老的少的都想啃一口……”
“嘘——小声点,你去看看香草睡了没有。”
老板娘的脚步朝香草这边走来。香草赶紧伸手拉灭灯,一闪身翻到床上,假装扯起轻微的鼾声。
“香草!香草!”老板娘在门外轻声地唤。香草浑身筛糠似的颤栗,一声不吭,继续佯装睡熟,并发出均匀的鼾声。
见无人应答,老板娘的脚步退回到大堂:“睡得跟死猪似的!”
“年轻人就那样,倒头就睡。”
“谈的多少钱?老板娘问。
“老板说看长相,如果看着满意,一万两万都可以出,不过先付一万订金,等过去陪一个星期,头夜见了落红,七天后送人回来再付余款。”
“谢天谢地!总算碰上了财神爷!”稍停顿一下,老板娘声音又起,“那他什么时候来?”
“就这一两天。”
两行热泪无声滑下脸颊,香草终于知道老板夫妻百般呵护她的真实用意,不过为了让她保住处女身卖个好价钱!她想哭,想喊,想逃,可是想想,都不是办法,此时哭喊毫无意义,再则身上没钱,身份证也押在老板那。到底该何去何从呢?香草睁着眼,思来想去,一夜没睡。
果然,第二天中午饭时,一辆明光锃亮的“奔驰”轿车“吱嘎”停到饭店门口,随后车门打开,一位高高的个子,戴眼镜,穿黑呢料大衣的中年男人下得车来。男人看上去气质很轩昂,只是头顶稀了一大片,周围一圈乌黑的头发,围着馒头状凸起的白亮的头皮。
老板夫妻喜笑颜开,赶紧恭恭敬敬把男人让到大厅沙发上坐下,然后递烟敬茶好一阵忙活。中年男人却烟不吸茶不沾,摆摆手直奔主题:“人呢?”
老板娘忙不迭跑到香草屋里,拉拽躲起来的香草,“快过去看看!我给你介绍的对象来了。”
“我不——”香草后挣着身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人家可是市里的一个大老板,有好几家公司呢!要钱有钱,要势力有势力,以后你跟了他,可是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完的福!连带着你爸妈都会沾光,还有你哥的婚事,到时还不都是小菜一碟!”老板娘说得唾沫横飞,口才确实很棒,要不是早已知道他们的居心,香草几乎就被说动了。
“他年龄太大,我不喜欢……”香草的脑子急速转着圈,寻找借口。
“我知道你看上了来喜,可他除了年轻还有啥?穷酸得就剩两间破瓦房,你就不怕日后有了孩子都跟着受穷?”老板娘沉下脸子,口气变得焦躁。
香草心里想说,我即使受穷一辈子,也不会找比我继父年龄都大的男人!不过话出口,变成了哀求:“大姐,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找男人这么大的事,我总得跟俺大(父亲)俺妈商量商量吧?”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的事还不能自己做主吗?”老板娘声调很高地吼。
“俺大俺妈都是老传统,如果知道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非打死我不可,所以我得回去给他俩说明白,不然我死也不会答应今儿个的事。”香草死死地手把着门框,口气像石头一样坚硬。
老板娘见硬的不行,口气软和下来:“好妹子,你就当帮帮姐的忙,出去见一面行不行?”
香草见硬扛奏效,暗暗松了口气,随即顺坡下驴:“见一面,马上回屋!不然你们打死我也不去!”
“依你!”老板娘咬紧的牙缝里迸出俩字。
中年男人一见走进大厅的香草,眼睛马上瞪圆了,白净的脸膛浮出一丝猎豹盯上兔子似的微笑。虽然听老板娘委婉地解释让再等几天才能过来领人,还是爽快地满口应允。男人从大衣口袋掏出一沓钱,“啪”地甩到茶几上,“这是一万订金。”然后出门上车,一溜烟儿走了。
送走男人,老板立即板起满脸横肉,牙齿磨得“咯吱”响地说:“香草,哥向来不求人,这一次算哥求求你!明天你搭客车回家,给你大你妈说说这事,事成了有你一万四千块钱,如果不同意,让我没法在道上混,哥可是啥孬种事都做得出来!”
“哥你放心吧,你救过我,我咋弄也不能忘恩负义。”香草赔着笑脸,说得慷慨激昂。晚饭后,明晃晃的月亮升起来了。香草破例打扮一新,给老板老板娘说:“哥,姐,我出去走走,马上就回来。”
老板老板娘狐疑地对望一眼,命令似的说:“好吧,八点钟之前必须回来!”
香草痛痛快快答应一声,向着河堤方向走去。
月上柳梢头。香草紧紧拉着来喜的手,声音颤抖地说:“来喜哥,你要了我吧……今晚……我……做你的新娘……”说着,手抖抖索索去解衣扣。
“不要!”来喜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他用力捉住那双润滑的冰凉的小手,几乎哽咽地说:“到结婚那一天……我……一定要去……现在……不是……时候……”
“来喜哥……我……怕……”
“别怕……有我呢……你听我说……”来喜附在香草耳边,耳语似的说,“明天正好你回家,我夜里十二点后,神不知鬼不觉偷偷过去接住你,然后一起去广州打工,等挣足钱,成了家,到时候再回来,中不中?”
“中……只要咱俩在一起……天涯海角哪儿都行……”香草眼里放射出异样的神采。
来喜情不自禁拥紧香草,轻声叮嘱:“那儿天热,回家以后收拾行李不要带太厚的衣服,另外……”来喜的语调突然紧迫,“哦,对了,听说饭店都押服务员的身份证,你应该也押了吧?咋办呢?”
香草难为情地一笑:“我押的是假身份证,我们村也有在南方打工的小姐妹,由于怕碰上黑工厂扣身份证要挟,基本都在当地花钱办了假证,出于小心,我让她们也帮我办了一个,没想到紧急时真用上了。”
来喜用手轻刮一下香草细细的鼻梁,释然地一笑:“小滑头!好,我放心了,天不早了,你快回饭店吧,免得他们怀疑。”
两人正要分手,香草突然记起那天夜里老男人要花钱买她初夜的事,顿时心有余悸,她特别严肃地嘱咐来喜:“你大要问你,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他实话。”
“这……好吧。”来喜犹豫了一下,应承下来,然而却没往深处想。
回到大堤上东倒西歪的两间小破屋,老男人正“吱吱”地喝着酒,已有七八分醉意。看见来喜,乜斜着布满红丝、眼屎的醉眼,嘴里骂骂咧咧:“你个王八犊子,和那个相好的到哪儿浪荡去了?一走大半天,也不讲你爹死活。”
来喜自然清楚自己亲爹是什么德性。他懒得费口舌解释,径直收拾行李。老男人警惕地问来喜:“你想干啥?是不是想扔下我不管了?”
“我出去打工,挣了钱给你买好吃好喝的。”来喜火爆爆地回。
“和谁一起去?”
“一位朋友。”
“叫啥?哪村的?”老男人一百个不放心。
“问那么多干啥!麦屯里有粮食,储蓄所存的有卖菊花的钱,我挣了钱再寄回来,你吃不愁花不愁不就行了吗!”
“你小子甭糊弄我,你看我见天喝酒骂你,烦了想扔下我一走了之,让我老了老了喝西北风!不说实话想走?没门!”老男人动手把来喜装进口袋的衣服颠倒了个个儿。
来喜气得咬牙切齿,见实在隐瞒不住,只得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实话。最后,来喜央求老男人:“大,我啥不求你,就求你别把这事告诉饭店老板两口子,不然我这辈子给你娶儿媳妇就难比登天了。”
老男人油润的脸皮下意识抽搐几下,那夜要花钱买香草初夜的举动浮上心头,他推断香草一定知道这事,顿觉耳脸发烧,羞愧难当。他脸皮再厚,买乐子买到儿媳妇头上,也知道畜生不如,如果这事传出去,他可甭想在村里立足了,乡亲们不把他脊梁骨戳断才怪!尤其儿子知道后,盛怒之下不给他养老,他想不喝西北风就不行。那不中!绝对不能让他们成!老男人心里像翻江倒海一般,原本他想直接告诉饭店老板,但转念一想不妥,那两口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候掀起滔天巨浪,闹得人尽皆知,还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冥思苦想半天,老男人眼前一亮,来喜不是说服务员家庭情况不好,她哥哥老大不小了,至今没有成媒吗?难道她大她妈就甘心把唯一的女儿白白送人?对!找他们去!我再加加底火,保管让他们棒打鸳鸯!心里有了主意,老男人故作大度地说:“中!中!你收拾吧,我明天去给你取点钱,晚上你过去后,好歹给他父母点钱,人娘家哥不是还等着娶媳妇吗?不然你咋好意思娶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呢!”
来喜有些意外,暗想俺爹不糊涂啊!事情想得还挺周到,于是痛痛快快答应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老男人第二天一早起床,没去给他取钱,而是骑着自行车一溜烟奔向香草的家。
香草到家后,一进院门,一股异样的气氛扑面而来。继父蹲在堂屋门口,一根接一根抽着他常抽的劣质“白鲨”烟,脚下的烟屁股扔了一堆。香草看见那张黑沉沉的麻脸就厌烦至极。两岁那年生父死后,母亲带着她和大她三岁的哥哥嫁过来,就从来没见这张麻脸有过笑色,要么酒醉后那些坑坑洼洼的麻点在酱紫色活像病死猪的脸皮上蛆虫般蠕动,破口大骂母亲给他带来两个拖油瓶;要么因为琐事被母亲唠叨后,那些麻点因愤怒扭结在一起,聚成一个个仿佛野地里生长的全身长满尖刺的苍耳,然后棍棒相加,打得母亲鼻青脸肿,浑身青紫,半月下不了床。香草冷漠地从他身边走过,机械的喊声“大”,继父不但迅速应了一声,还仰起头冲她笑了笑,问:“回来了?”
“回来了,”香草回答着,眼光飞快扫视一下屋内,“我妈和我哥呢?”
“你妈在里屋躺着,你哥在工地没回来。”
“草——妈在屋里。”从卧室传来母亲虚弱的声音。
香草奔进卧室,母亲已从床上下来,披着棉袄,趿拉着黑布鞋,正欲往外走。香草紧走几步,搀扶住母亲,慢慢走到堂屋,并排坐在方桌前的破长条凳上。母亲脸色青黄浮肿,灰暗的眼神积聚着沉沉的阴云,虽然才四十多岁,原本漆黑如缎的头发却花白了一大半。
“草啊,你在饭店干得好好的,咋回来了?”母亲声音喑哑,疲惫,握住香草的手有种透骨的冰凉。
香草的泪水汹涌而下,把在饭店的遭遇一五一十倾诉给了母亲。末了她说:“老板娘给我说,如果我答应,别人给的钱三七分成,这第一次就给我一万四,可是我要应了,我……我还是人吗!”
母亲久久无言,香草感觉到母亲的手在抖,剧烈地抖。
一直不说话的继父此时闷闷地接了一句:“那有啥!有了这笔钱你哥的媒马上就管成,媒婆已来三四趟了。”
香草猛地转头瞪视继父,厉声说:“为了我哥的媒,就把我卖了,你不嫌丢人吗!”
母亲赶紧接口:“好了草,啥不说了,咱不做那丢祖宗脸的事。”说着拉住香草站起身,“到厨房妈给你做好吃的去。”
傍晚时分,香喷喷的饭菜摆到了堂屋方桌上。香草心里乱糟糟的,胡乱挑了几筷子菜,喝了一碗熬得黏糊的红薯片稀饭,眼皮很快像胶粘住似的睁不开了。她想反正到夜里十二点还早着呢,先睡会儿再收拾东西不迟。就摸到自己屋里倒头睡了。
这一觉香草睡得很香很甜,美好的梦境一个连着一个。她又看到了波澜壮阔的盛开的菊花地,她和来喜手拉着手,在花海上面衣袖翩翩地飞舞,忽然间他们又到了广州工厂打工,挣了好多钱,她把成捆的钱交给母亲,母亲双手捧着钱笑得流出了眼泪……香草觉得终于报答了家里,给贫困的家带来了希望和欢乐,她甜甜地笑了,笑得很响很亮,直到被一个人摇醒,剧烈地摇醒。
她睁眼一看,天光大亮,摇醒她的继父阴测测地说:“走,我带你去看一个人,他在咱村东头麦秸垛旁躺着。”
香草猛然记起和来喜的约定,顿时大惊失色,手脚颤抖,嘴唇哆嗦着问:“谁呀?”
“去了你就知道了。”
村东头。黑压压围满了人,里圈被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几名穿白大褂的法医正在检验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是谁?怎么回事?”香草紧张地问身旁的一位村民。
“听说是河湾村的,夜里摸到咱们这放火烧麦秸垛,被咱村里人乱棍打死了。”
香草没等他说完,就一下子昏死过去……
后记:
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的农村老家。当时村民普遍贫穷,为了给儿子娶上媳妇,有女儿的不惜牺牲自己女儿一生的幸福。一些利益熏心的黑恶势力借机谋取非法所得。不过眼下,这些黑恶势力在公安部门的严厉打击之下,早已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