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将自己的脸也擦过了。他还刷了牙换了一件衣服,像是在家中一样装出要上床睡觉的样子。他走向那两张沙发。我看到他弯下腰,将其中的一张沙发拉出来。奇迹发生了。那张沙发竟然像只猫一样弓起了脊背。他继续拉动,猫似乎是伸了一下懒腰,然后躺平——木沙发变成了一张简易的小床。我一边发出赞叹。一边笨手笨脚地模仿。他马上过来帮助我。现在两张木沙发变成了两张简易的板床。为了感谢他的帮忙,我开始尝试与他搭讪。他似乎是真的累了,一边应付着我一边眼睛就闭上了。我看到他的父亲依然睁着眼睛。这时候的局面有点奇怪,就像两对麻将,在昏睡的是我的大哥与年轻人,而醒着的是年轻人的父亲与我。
天还没亮大哥就醒了。他要起来,但动不了。这是他的常态,就算没有昨天的手术,他如果要起来,也是需要人帮助的,如果要行走,需要轮椅。估计他根本就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晚上又是怎么过来的。我一直盯着他和吊针。我看到他的被子动了动。我想他是要尿了。护士说过,尿过就好了。我将床下透明的尿壶放进他的被子下面。我这样放了五次。第六次他终于尿了。天似乎是被他的尿惊醒的,而我开始松懈下来。我的眼睛慢慢地合上。
我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因为没有梦。门被推开了。我听到有人进来,走进卫生间拎走了什么。又有人进来了,开始拖地,那把拖把在我的身体下面划过,让我有坐在火车上的感觉。又有人进来了,这次是护士。我看到年轻人站在护士的身边。我只看到他的手在比画着,应该是在描述病人的状态。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我赶紧起来。我也要向护士描述大哥的状态。护士过来了。给大哥测体温量血压,还测了血糖。我迫切地向护士报告:“他尿了。”像告诉一个母亲孩子尿了,声音中充满愉悦。“很好!”护士点点头。我不知道她是在表扬大哥还是在表扬我。“接下去得大便了!”她的声音让我感动。我不知道这个护士是不是昨天的那个护士。她们穿着统一的护士服。我不知道她帽子里面的头发是长发还是短发。但这一切都不重要,包括年龄长相身材都不重要。她会与你长时间地观察和讨论病人的排泄物。那个年轻人拿起父亲导尿管下面的塑料袋说:“大概三百毫升。”她接过去掂量了一下说:“四百二十。”口气肯定。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她去护士站拿来了量瓶。她将尿液倒进去。年轻人叫起来:“太神奇了,一点儿也不多一点儿也不少。”
有一大群人进来,应该是查房的医生和护士。他们都穿着白大褂,但你可以看出他们的身份。走在前面的看样子只有三十来岁,戴着一副眼镜,一只手拿着一个金属的夹子,另外一只手拿着一支笔,像是永远都在准备着往上面写点儿什么。后面身材有点魁梧的背着双手,所有人都叫他金主任,以他为中心。他边上那个小个子像是贴身助手。动手的都是小个子,他掀开被子查看伤口,问话的都是那个拿着笔的,一边问一边往上面写。周边围着的除了正式的护士,还有几个医学院的实习生。实习生也是有区别的,从他们的眼神可以判断出实习时间的长短。一群人围着大哥时,金主任意外地伸出了手,轻轻地压了压大哥的身体:“老院长,感觉还好吗?”金主任对大哥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大哥笑了。这是他从手术室出来第一次笑。我觉得比他的第一次尿更加鼓舞人心。
医生护士实习生都走了。门还开着,走廊上有病人在走动。他们穿着统一的病号服,大多由人搀扶着。我看到有一个葫芦形状的头探进来。我已经见过这个人,胯间挂着尿袋,总像一匹没有主人的马在四处遛弯。年轻人把门关上将葫芦头挡在了门外,他觉得有义务保持老院长的安静。大哥已经开始进食。只是他需要服用很多的药,有饭前药,饭中药,饭后药,有上午服用,有下午服用,有睡前服用。那是因为他的病太多了,每种药都针对不同的病。我扶大哥起来服药。他竟然如一个双杠运动员般支撑起自己的双臂,这是奇迹。他还伸出自己颤抖的双手来拿喝水的杯子。我对他说:“握手,放松。”我并不希望他能够拿起杯子,只是想指导他做手操,“这样有助于心脏舒张。”大哥将手伸得很直,只是手臂太细了,他按照我说话的节奏在认真地锻炼。我看到边上年轻人想将父亲的手放进被子里面,但父亲坚决地将手伸出来,他的眼睛盯着大哥,手随着大哥的节奏在握紧、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