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发了一次病,因为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还因为月村的婆婆萧陈氏。
萧陈氏病了,病得奄奄一息,临去前,盯着老林,说:成娃,成娃,你要好好待月村。
月村说:他是老林。
妈说:成娃呢?
萧道成更显瘦小,本来精明的眼睛里,露出萎靡的光。扑倒在萧陈氏面前,呜呜痛哭。
萧陈氏还有一口气,对萧道成说:成娃,你要对老林好,把他当兄弟。
萧道成哽咽,泣不成声:他是我兄弟,亲兄弟。
萧陈氏说:这就对了,他没做错什么,月村也没做错什么。
午夜时分,萧陈氏去了。
老林又犯病了,伏在萧陈氏面前,牛吼一样哭,孩子一样喊妈。
我姑父萧道成死于1960年秋天,享年49岁。从1947年回到河湾村,到他死去那年,与老林共同陪伴我姑姑近十三年。姑父萧道成是吊死在鹰咀崖老柿树上的。萧陈氏死后,他仍住在上房,与姑姑分居。临死前几天,他天天去鹰咀崖,直愣愣站在河边,望河对面,念叨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他不知道,当年,姑姑也是站在相同的地方盼他归来。那天,他站到了太阳落山仍不肯离去。直到第二天清晨,姑姑发现他整夜未归,去西跨院喊了老林,一起到河边寻找,发现他已经死了,身体冰凉僵硬,干瘦的尸体面对着黄河,吊在老柿树上晃荡了一夜。
我爷爷严俊儒比萧道成早死一个月,他老人家是得浮肿病死的。
一月之内,姑姑失去两位亲人,凄凄惨惨,又是一场大哭。
19
姑父去世后,老林陪伴姑姑生活了十九年,平平淡淡。
老林和姑姑双双死于1979年秋季的同一天。此前三年,与河湾村隔河相望的马军营村附近,悄然修起了一座军用机场。站在鹰咀崖上,能看到银色战机在阳光下反射出炫目的光。每隔几天,一队战机从河湾村上空掠过,飞至辽阔的黄河河谷上空,盘旋环绕,俯冲下来,朝葫芦滩投下炸弹,又冲向天空。
河沿子的人都知道:葫芦滩成了空军靶场。有人看见过,老林多次站在鹰咀崖,痴痴地望着排列整齐的战机说胡话。
他又犯过一次病。天空飞来一队战机,轰鸣的引擎声刺激着他迟钝的大脑,将他再度带到四十年前。队长黄泮扬中校又出现在眼前,向他召唤。他挺直了胸脯,一脸英武,向黄队长喊:少尉飞行员罗春霆到。该升空了,他为什么还没有坐进机舱。战机一架接一架起飞,他朝坐机跑去,大声呼喊。
他觉得自己被遗忘了,坐在地上呜呜哭。眼前的景象在变幻,湛蓝的天空中,几架战机盘旋轰鸣,他看到了日军炮兵阵地,大喊:投弹,投弹。几颗炸弹从机舱投放,地面腾起一股烟尘。他大声向黄队长报告:罗春霆击中目标。
任务完成,该返航了。一架架战机钻进了云层。他掉队了,日机从三面向他围来,一串串火舌朝他的座机射来,中弹了,座机开始摇晃,机尾拖起浓烟,向河面坠落,他看到黄河水亮亮的拐了个弯,干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摆。他按下了弹射键,整个人瞬间被抛向蓝天,迅速下落。他打开了降落伞。人便与白云相伴,在空中飘,缓缓落到了河里,顿感浑身冰凉。河水在身边漾动,头部钻心地疼。他听见有人喊他:春霆,春霆。又抱着他往后推。他清醒了,怎么会是月村,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月村也站在河里,涌动的河水已经齐胸。月村老了,已是六十多岁的女人,满面皱纹,头发花白。
月村在喊他:春霆,春霆,你醒醒。
眼前出现了一幕幻影,四十年前的那个小媳妇,站在黄河边,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抱住了月村,喊:琳,琳,我的琳。
月村伏在他胸前,说:春霆,我是琳,你的琳。
轰炸声停了,黄河又开始平静地流淌,葫芦滩上,芦苇起伏,白絮飘飞。那只鹰又出现了,优雅地伸展双翼,上下盘旋,天空仿佛是属于它的,没有什么能阻挡它飞翔。他又想起了那首军歌,脱口而出:
得遂凌空愿,
空际任回旋,
报国怀壮志,
正好乘风飞去,
长空万里,
复我旧山河。
……
月村在大口喘气,望着他笑,说:春霆,真好听,没人能把歌唱得这么好听。
他又唱了一遍,声音从胸腔里发出的时候,感觉眼前奔涌的黄河,对岸雾霭中的华山,好像在和着他唱,天地间,到处都是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