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村挽着他的手瑟瑟发抖,身体摇晃,倒在他的怀中。
月村病了,高烧不退,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地喊罗春霆,一会儿喊萧道成。四周一片漆黑,她觉得自己被放在一张飘浮的床上,缓缓升高,四面白云缭绕,雾气氤氲,她感到孤独无助,两个男人在眼前不停地出现,交替变换,一个高大淳厚,一个瘦小儒雅,都远远站着对她笑,那么亲切,又那么陌生。后来,瘦小的男人扭身走了,再也不回头。高大的男人仍在笑,缓缓向她走来,抱起了她,胸膛厚实,手臂有力,她安全了,蜷缩在了男人怀里。
老林清醒了,苍老的脸面上,英武气没有了,完全是个憨厚朴实,动作迟缓的老农。刚刚还在身边的琳,变成了面容憔悴的月村。喊了声:月村。眼泪便下来了。
那几天,他寸步不离萧家大院,守护着月村,天空中,战机一次次飞过,他再没有犯病。
萧家大院里,响起了哭声,上房廊檐下,两条长凳撑起了一口棺材,大门前台阶上斜放着棺材盖,这座古朴的大院再次弥漫出哀伤。他知道月村像萧陈氏一样去了,再也不可能像姐姐一样呵护他,像妻子一样爱怜他。又想起了站在水边的月村,想起了几天前在河水中一边死命拽推他一边痛哭的月村。河边的芦苇开始在他头脑里摇荡,月村年轻俊俏的脸在向他微笑。他头疼欲裂,渐渐,月村又变成了他的琳。
夜晚,萧家院上房里,灵前白烛摇曳,香烟徐飘。月村还没有入殓,仰面躺在一张门板上,躯体笔直,脸上盖一张白麻纸,双脚并拢,穿一双白底布鞋,被一根细细的红绳扎起,躺得中规中矩。老林默默走过去,解开了月村脚上的红绳,掀开了盖在月村头上的白麻纸,久久看。月村面色平静,睡着一般,她再也不会朝他微笑,再也不会偎在胸前,轻声喊春霆了。这个世界上,把他当罗春霆的所有人都离去了,他轻轻喊:月村,月村。
旁边守灵的恩娃已是三十多岁的汉子,望着老林哭出声来:老林叔,我妈已经不在了。
月村不在了?老林一愣,再看月村一眼。轻轻唱起了他的军歌。得遂凌空愿,空际任回旋……歌声肃穆,充盈灵堂,又传至漆黑的夜空。唱完,老林挺直了胸膛,抬手朝月村行了军礼,转身离开灵堂,神情恍惚地进了西跨院。
他又听到了黄队长的呼唤,机场的警报声又响了,他要换上飞行服,戴上风镜,还有琳送的那条丝巾。飞行服呢,风镜呢,丝巾呢?他手忙脚乱,一阵乱翻,怎么会藏在柜子里?被一块蓝色包袱皮裹得整整齐齐。他操起了包袱向外面冲去。机场不见了,战机不见了,战友也不见了。他知道机场的方向,拼了命地跑。
他被一条明亮的大河挡住了,又想起了琳,还有葫芦滩上起伏的芦苇。他觉得现在不是想琳的时候,应该换上军装了,不然,会遭到黄队长训斥。
黑暗中,那条大河闪烁出亮光,浪涛哗哗,滚滚流淌。他又蹚过了水,在黑暗中奔跑。机场为什么会这么远,为什么没有灯光,没有指挥塔?他跌跌绊绊地跑,气喘嘘嘘,他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虚弱。
终于看到了灯光,看到了一排战机整齐排列在停机坪上。还好,队友还没升空,他迈开了正步,朝自己的机位走去,这时候,该唱军歌了,他大声歌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嘹亮雄壮。雪白的灯光朝他扫来,有人朝他喊,警报声凄厉响起,该登机了,他走到机舱旁,等待机械师打开舱门。可是,舱门迟迟没有打开,警报声响得更加凄厉,机场上弥漫着战前的气氛。有人朝他喊,不是黄队长,是谁呢?他还没想清楚,突然一声枪响,他感到胸脯一阵灼热,血腥味泛到嘴里,沉重的身体后仰,重重倒在地上。
他又看见了他的琳,一会儿长发飘逸,一会儿白发苍苍,缓缓朝他走来。这回,他看得很真,那不是月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