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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孤独

时间:2024-02-2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素 言  阅读:

  李纨——枯槁之心何以慰

  李纨的出场是在第四回,说黛玉及贾家姐妹“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女孩儿们年幼,需要人照看,李纨便是不二人选。

  李纨是金陵名宦之女,父亲名为李守中,所谓“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到李守中则认为“女子无才便有德”,便不十分令李纨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她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贾珠“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李纨出场时,贾兰五岁,自己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龄,正是青春好年华。贾府居大不易,婆媳、妯娌、主仆之间没那么和谐。探春说“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贾母也曾说:“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赵姨娘几次三番挑事胡闹也是发泄心中不平、不满,宝玉房中乳母丫鬟间也是矛盾重重,金钏之死说是宝玉的污点,毕竟发生在王夫人房中,连贾母那里还有贾赦引发的鸳鸯剪发明志,而李纨房里却是安宁平和。

  第七十回,碧月到怡红院,看大家“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顽到一处”,宝玉说:“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顽?”碧月道:“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李纨的稻香村安静,符合她的身份,也符合她的性子,孤儿寡母的院子只能安静,给小姑子做典范的嫂子也不能热闹。第四十二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引得贾母让惜春作画,大家商议该如何行事,黛玉一句“母蝗虫”引得众人“哄然大笑,前仰后合”,黛玉连头发都乱了,归置好头发后,她指着李纨说:“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这番话虽是玩笑,却说出了李纨的职责,大笑大闹不符合寡妇的身份,也失了嫂子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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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回,尤氏在惜春那里受了气,来到稻香村时未梳妆、未进食,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的妆奁。素云一面取来,一面将自己的胭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这对尤氏就不够尊重了,较起真来大家不免尴尬。李纨青春好年华却不能用脂粉,对话间说的是规矩,透出的是心酸。素云是李纨的贴身丫鬟,不是不懂规矩之人,如此行为必是平日主仆间界限模糊。李纨一不介意脂粉,二不介意规矩,把自家的习惯移到了别人身上,对尤氏的态度只是下意识的行为,没有不尊重,银蝶的话说出了李纨房内平时的状况。

  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银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她们不是不懂,而是习惯成自然,随意的日子里忘了规矩。李纨是该请安请安,该尽孝尽孝,该带弟妹带弟妹,该教育儿子教育儿子。之后关起门来自成一体,外面的是非纷杂与咱无关,屋内都是自己人,随意些,不然除了母子二人,都是奴才,日子过得多板正。所以,稻香村是安静的,也是随意的,外面是大家族的荣耀与纷争,里面是小门小户的平和与安宁,李纨守着儿子,守着节操,过着寡淡却安宁的日子。

  第二十二回,合家人猜谜赏灯取乐,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底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这就是贾兰,自尊心极强,吃饭不叫我,游戏不叫我,我还不去呢。至于背地里,也可能是黯然伤神,郁闷于自己的边缘化;也可能无所谓,你们喧闹你们的,我安静我的。但你要叫我,也不拒绝,我也是会玩的。这也是李纨的境界。

  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怡红院开夜宴,黛玉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枯槁之心哪能有如此情致,她的玩儿心胜过了黛玉。大家抽签喝酒,李纨的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

  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好一句“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这是对门外世界的排斥,是对贾府众人的规避,也是自我安顿和自我保护。

  “竹篱茅舍自甘心”源自宋王淇的《梅》 :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

  “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林和靖是北宋诗人,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李纨喜欢梅花,第四十九回芦雪庵联诗,宝玉落第,李纨说:“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罚得雅致有趣。纯净的梅花安安静静地居于竹篱茅舍,可来了林和靖,娶梅为妻,还“不辞日日旁边立,长愿年年末上看”(宋代林逋 《梅花二首其一》),扰乱人心啊。李纨真的心如止水吗?曹公没有给她一个林和靖,她可有祈盼?

  社会规范要求李纨有一颗枯槁之心,她尽力地配合着,以弱者姿态守护着她的希望和安宁。第五十五回,凤姐生病,王夫人让李纨暂时管家,“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各心中暗喜,以为李纨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下人们藐视李纨老实,李纨就老实给她们看,赵姨娘兄弟死了给多少钱?袭人母亲死时给了多少就给多少吧,探春说不对,应该给二十两,好,你们定。宝钗和探春在讨论贾府如何开源节流时掉书袋,李纨说:“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似乎不明白两人的深奥,却很是巧妙地接上二人对话,准确地说出经济体制改革的根本所在:“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李纨不愚、不笨,大观园中嘴乖会说的莫过于凤姐和黛玉。宝玉曾说:“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但李纨与这两人斗嘴基本没输过。第四十二回,当黛玉说她招姐妹们大顽大笑时她有力反击,说:“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一语抓住了未嫁女孩儿的软肋,林黛玉红了脸,无言以对,只有转移话题。第四十五回,当凤姐算完她的财产后,她说凤姐:“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又为平儿打抱不平:“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话说的稳、准、狠,句句中要害,凤姐惭愧不已,当众向平儿道歉。

  李纨不是能力不足,她有口才、有智慧,但要藏起来,轻易不出手。宝钗是不拙而守拙,李纨是不弱而守弱。

  李纨的守弱为她赢得了大家的怜爱。第四十三回,贾母要“凑分子”给凤姐过生日,当尤氏、李纨说要出十二两银子时,贾母忙和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但李纨不缺钱。第四十五回,大观园诗社请王熙凤做“监社御史”,凤姐说:“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又对李纨说,“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还给李纨算了算家底,“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王熙凤是当家人,算算别人的家底还说的过去,怕的是不只一人在算,只不过只有凤姐说出来而矣。第四十五回,宝钗、黛玉互剖金兰语,黛玉对宝钗说:“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哀泣不是无病呻吟。说起李纨的家当,连王熙凤都醋意满满,何况他人。但有趣的是,宝玉凤姐得贾母疼爱全家都知道,还引得赵姨娘下黑手治两人于死地,而贾母对李纨和贾兰的偏爱却无人说起。第七十五回一顿饭看出了贾家的衰败,尤氏赶上饭点,在贾母处用饭,给的是下人用的白粳米饭,因为如今的饭都是“可着头做帽子”,没有剩下的,贾家也没有余粮了。此时贾母把红稻米粥、笋、盘风腌果子狸和肉给凤姐、黛玉、宝玉和贾兰送去。李纨和贾兰受到的偏爱逃过了众人眼。

  当探春倡议成立诗社,李纨说:“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不会写诗的李纨在元春省亲时只“勉强凑成一律”,为何会有此雅兴?元春喜欢,长辈婆婆不会反对,带这帮孩子写诗总比看他们拌嘴好。这时她长嫂风范十足,我大听我的,我当社长,诗社是大观园的游戏组织,必须全员参与,会写诗的宝钗、黛玉、宝玉写诗,不会写诗的迎春、惜春当领导做副社长,管出题限韵,誊录监场。

  宝玉说她“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此话不假,但她剔除不了个人情感的影响。当她看到宝钗的“珍重芳姿昼掩门”“淡极始知花更艳”“不语婷婷日又昏”等语,不由得感叹“到底是蘅芜君”,不等看黛玉的诗,就“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只是出于礼貌和修养,不得不看一下,其实她心里已然取了宝钗的“含蓄浑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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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哪里是少女宝钗,分明就是寡妇李纨。难道寡妇只能像曹丕的《寡妇诗》那样?

  “霜露纷兮交下,木叶落兮凄凄。

  “候鴈叫兮云中,归燕翩兮徘徊。

  “妾心感兮惆怅,白日忽兮西颓。

  “守长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

  “怅延伫兮仰视,星月随兮天回。

  “徒引领兮入房,窃自怜兮孤栖。

  “愿从君兮终没,愁何可兮久怀。”

  即使真的这样愁苦满怀,能表现出来吗?那将失了贵族风范,这种悲伤只能借机倾泄。第三十三回贾政打宝玉。王夫人劝不下的时候,“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李纨禁不住也放声哭了;当与人说起凤姐好造化有平儿相伴,自己却是孤身一人时不觉“滴下泪来”。

  李纨要推的身份,是恪守礼教的身份,是恪守角色的身份,昼要掩门,妆要淡极,要无愁无欲无欣喜,这才是日常状态。

  但李纨的内心不乏灵动之气,第三十八回的菊花诗,她说黛玉的诗“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当黛玉说“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她不是呆板之人,只因守寡,不得不藏起她的聪慧与灵动,以枯槁之态示人,让别人放心,让自己安心。

  红楼梦曲,李纨对应的是“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镜里恩情,梦里功名,移开镜子,走出梦境,一切皆为空。儿子的功名也好,头上的珠冠也罢,都抵不了无常性命。

  她的判词是: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李纨的人生很凄凉,很悲苦,却成为他人的笑谈。只是笑什么?贾珠早逝,她只能守着贾兰,再无别的可能。在贾府男性的集体堕落中,李纨关上门,把腐朽霉烂之气挡在外面,营造一个清净平和的空间,使贾兰成为贾府中唯一有志之人,可笑吗?

  王夫人——孤独中的护子狂魔

  王夫人是谁?贾母的儿媳妇;贾政的夫人;元春、贾珠、宝玉的母亲;王子腾的妹妹;王熙凤的姑妈;贾琏的婶母;薛蟠、薛宝钗的姨妈;林黛玉的舅妈,著名的刘姥姥家姑爷的上四辈与她父亲连的宗,贾府中她关联的人最多,有做皇妃的女儿,有做大官的哥哥,还一个被贾家寄予厚望的儿子宝玉以及未来光耀贾家门楣的贾兰。在贾母年迈、贾政无意家事的情况下,王夫人本该是这个大家庭的管家之人,却把管家之事交给了贾赦和邢夫人的儿媳妇,自己的内侄女儿王熙凤。她能把大权主动交给别人,即使她是自己侄女儿,也说明不是强势之人。

  不强势的王夫人少了些威严和心机,王熙凤在诸多事情上给她玩兵法,让她在已经失控的情况下,依然相信自己的掌控力。第七回,凤姐请示王夫人派谁给临安伯老太太的生日送礼,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这等小事都来请示,自然不会认为凤姐有事对她隐瞒。紧接着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凤姐成功脱身去宁府一日游。这里体现了两人的不同,王夫人认为想玩就去玩好了,缺席一天,贾府塌不了。王熙凤觉着有工作在身不好脱岗,但王夫人可不在乎这些,娱乐还找理由请假,多余,想去就去好了,需要费这心思?

  元春省亲后,贾政想把十二个小沙弥和十二个小道士发到各庙去分住。贾芹之母周氏盘算着给儿子找个工作,挣些银钱,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求到凤姐。凤姐便“想了几句话”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说声用,走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王夫人听了,便与贾政商量。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二人多半在感叹:到底凤丫头想的周到。却不想他们盛赞的凤丫头在眼皮底下以公权谋私情,给贾芹设置了工作岗位,并提前支取三个月的费用,贾府的银子就这样毫无声息地流走了。

  王夫人也不较真儿。第三回,王夫人出场的第一句话是问王熙凤月钱放了吗?王熙凤说放了,然后说王夫人要的缎子没找到,王夫人的回答是“有没有,什么要紧”。交代过的事情自己认为不重要,但问还是要问的,表明自己没有忘记,只是不关心结果。王夫人的口头禅是“有什么要紧”“害不着什么”,她对家事只过问、不关心,全权交给了凤姐,凤姐觉得合适,好的,那就是合适。

  贾府是大家族,旁支侧脉中有名有姓的年轻男性就有二十多人,有名有姓的丫鬟、仆妇、男仆、小厮等约三百人,再加上家眷,亲戚等,一个庞大的群体附着于贾家。他们要在贾府找工作挣工资,管家这一职位不仅管着一族人的日常生活用度,还关乎着几百上千人的生存状况和生活质量,是责任同时也是权力。王夫人交责放权的同时不时问问、查查,月钱可按时放?面料可在?衣服做了吗?饭做好了吗?等等,似乎尽着监督之责,可她纠结于小事,从不关注大事。她不是不管,是想不到还有大事,她的心胸只装的下琐事。王熙凤很多事情她想都想不到:毒设相思局,贾瑞不治身亡;秦可卿丧礼期间弄权铁槛寺,致死两条人命;拿着官中的钱放高利贷收黑钱;把尤二姐赚入大观园并借刀杀人;唆使张华状告贾琏等等。男性在外败坏贾府声誉,凤姐在内以各种方式侵蚀着家族利益,王夫人作为监管者,没看到,也没想到。

  对家事无兴趣的王夫人与家人的关系很是微妙。

  她与丈夫感情疏离,在贾政面前透着卑微。两人见面的时候不多,有事多半通过下人转达。让薛家母子住在贾家,贾政让下人跟王夫人说的,两个人没有沟通。贾政较少出现在王夫人房间。第二十三回贾政在王夫人房中说事聊天,说到袭人这名字刁钻的时候,王夫人忙着替宝玉开脱,说是贾母起的名字。贾政知母知子,说老太太如何知道这名字,一定是宝玉。宝玉不得不承认,说是从“花气袭人知昼暖”来的。贾政批宝玉不务正业,专在浓词艳赋上作工夫,王夫人忙说:“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她小心翼翼地讨贾政欢心,卑微地唯贾政是从,只要他高兴。

  第七十七回,贾政带宝玉等出去见人,他对贾环、贾兰说:“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作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做妻子卑微也就罢了,做母亲竟也这般卑微,相比来自同一家庭的侄女儿王熙凤,王夫人弱得不像出自贵族之家。

  第三十三回,贾政因金钏之死、忠顺王府索要蒋玉菡等事件暴打宝玉,王夫人劝说虽然有力,但透着弱势:“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孤苦无依状立现,这应该是王夫人平时的生活状态,除了宝玉,只有来自娘家的薛家母女给她些慰藉,那是她仅有的温暖,在贾府她很是孤独。

  王夫人与婆婆言谈不合,贾母面前木讷,话少无主张。每次选择活动地点前,贾母问王夫人哪里好时,她的回答是:“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怎么样行。”对于这种回答可以有多种理解,“反正您做主,你怎么说怎么来”“您想在哪就在哪呗,我不操这心”“您最大,您说在哪儿就在哪”“我没想法,随您”,可以理解成尊重、疏离、敷衍各种态度,或者是各种情绪的混合体。说明王夫人在贾母的事情上并没有操多少心,只是尽礼而矣。

  贾母对王夫人的评价不高。第三十五回,贾母对宝钗说:“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这里说的是她不太爱说话,其实做得也很不到位。面对幼小的孤女黛玉,她没有怜爱,只有排斥和防备,贾母自是看在眼里,对黛玉的态度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对贾母的感情。

  贾母对王夫人的不满也是由来已久,平时无从发泄,有个沾边的机会都不会放过。贾赦要鸳鸯不得,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儿孙满堂却只有一个丫头是可靠的,贾母的心酸可见一斑。她说出了一般老年人都有的心结,她护着的人和财富是有人惦记的。老人家看得清楚,儿孙所求多是私利,尤其是在家庭衰败过程中。但这样明晃晃地摆明了说,也真是忍无可忍了。

  这种与某人无关,却发作于某人的做法,不是欺人弱就是发泄真实感受,从后来贾母让宝玉跪下替她道歉来看,不是欺弱,只是发泄不满。

  王夫人长子贾珠去世,儿媳李纨不掺是非,孙子贾兰并不亲近,女儿在皇宫为妃,只有宝玉是自己的依靠,对这个儿子她有着非同寻常的保护欲,平日不强势没有权力欲的王夫人一遇到与宝玉有关的事情,战斗力立刻升级,夸张地想象、严苛地处理,小事酿成大事,无事生了非。

  第一次见黛玉,王夫人就没客气,警告黛玉,别搭理宝玉,别亲近宝玉。姐妹一旦跟他多说两句就要疯,他的甜言蜜语是说给每个姐妹听的,不独给你说,所以不能信。对儿子之事母亲有超乎寻常的嗅觉,黛玉刚到贾府,年岁很小,不过会长大的,防患于未然,她似乎已经看出黛玉对宝玉的影响力,恨不得直接喊出“离我儿子远点”。对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发出如此警告,王夫人是有多焦虑?

  金钏与宝玉实际是两个少男少女的调情玩笑,很难说谁挑动谁,谁对谁错,却惹得王夫人大骂:“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一巴掌将金钏打得颜面扫地,并将其撵出贾府断其生路。

  晴雯与宝玉之间并无越界言行,却因外貌与性格招王夫人厌恶,后又受人诽谤,惹得王夫人口出恶语。从长相、妆扮到性格,无一不是她的怒点:“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我们看到的似乎不是一个贵妇人在骂丫鬟,而是一个情场失意的人在骂第三者。也是,对贾政身边的妾不能说不能骂,只能对宝玉身边的丫鬟下手了,只是她骂的又似乎不仅仅是丫鬟,对着眉眼有些像林妹妹的晴雯,说此狠话,指桑骂槐了,况且,对一个丫鬟如此动气也有失体统。第六十四回,赵姨娘与小丫鬟打成一团,探春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王夫人大家族出身,岂不知如何管理丫鬟,却偏偏失了分寸。这是恐惧、不安、愤怒等催生下的不理性,丈夫情感上的疏离、女儿现实中的隔离、儿子心理上的远离,当一切正在失控甚至已经失控,手中残余的权力便被滥用,骂人如此,之后的抄检大观园亦是如此。

  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王夫人叫人来问情况,袭人对她说:“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王夫人当然知道袭人说的是黛玉,贾母所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只有两个玉儿可恶”。把他俩作为一体。第五十七回紫娟情试忙宝玉,更摆明了两人的不可分拆,况宝黛二人一起长大,言行互动已超出表兄妹的界限。抄家时在紫娟处抄出宝玉的物件,王熙凤说:“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这一切王夫人自然心知肚明。,她对宝黛言行、情感的不安,对木石姻缘的抗拒,更是惶惶于二人的相处模式。袭人的话触碰到她的心结,她无处诉说的心结,二人虽不明言,却都明了,那一句“我的儿”是有了知音的动情,是有了同盟者的感慨。所以她会含泪对王熙凤和薛姨妈说:“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她相信袭人的纯洁,相信袭人会与她一起守护宝玉的清白,她要宝玉身边“干净”,避免“不才之事”发生。当她对袭人说“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时,她有了破冰之感,终于在宝玉身边有了信任交心之人,终于可以监督甚至参与宝玉的生活,终于可以清理宝玉身边的不安分之人。宝玉成长带给她的不安和焦虑终于有所缓解,至少不再坐以待毙。如果她知道,她如此信任的袭人才是与宝玉有事的人,将情何以堪?

  冷清、寂寞的王夫人,在冷漠的贾家,尤其对她更冷漠的贾家忍着,忍着丈夫的冷漠、忍着婆婆的强势,忍着母亲权力的残缺。但遇到与宝玉有关的事情就不忍了,她全力护着宝玉,尽力把自己中意的袭人和宝钗放在他身边,除了放心之外,更是防止宝玉从心理和感情上与自己的疏离,这似乎是她唯一能守住的人了。

李纨 枯槁 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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