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北京南站还叫永定门火车站,和北京站中间由20路公交车相连,因为车上多是出差、看病、换乘的旅客,所以扒手横行。这位老刑警那年刚满20岁,单位就在北京站旁边,经常在这路公交车上抓贼。
有一天,他在车上抓了一个毛贼,当场起获20块钱赃款。被偷的是位姑娘,模样俏丽,穿一件镶着荷叶领的束腰衬衫,下身是条特流行的阔腿牛仔裤。那会儿年轻人都爱赶时髦,他们这些抓贼的为了工作之便却依旧土里土气的。看见这么个漂亮的事主,他第一反应是有点儿自卑。
令他难堪的还在后头,姑娘死活不承认钱是她丢的。
好说歹说去了派出所,他苦口婆心劝姑娘:“我眼瞅着他从你裤兜里掏出钱,你咋说不是你的呢?你不承认,贼处理不了不说,这钱也给不了你啊!”
过了一会儿姑娘才忧心忡忡地摊牌,说自己怕被报复,说她坐车都不敢穿裙子。他信誓旦旦地敲着桌子说:“看谁敢!我天天在这趟车上,你只要不怕冻腿,三九天穿裙子我都保你没事!”
俩人聊开心了,嘻嘻哈哈地做了笔录,晚上他送她回家。路上她跟他说,自己是商场卖布料的,他过年要扯布的话,可以给他留好料,起码能凑出一件大氅呢。他嘴上说好好好,心里想的却是——我没病吧,穿着大氅去抓贼?
想着以后还能经常在车上碰见,俩人也就无牵无挂地告别了。他心里其实挺稀罕对方的,但人家是商场里的售货员,岂是自己这成天灰头土脸在车上钻的“小捕快”可以攀上的?
但他又有点儿不甘心,想着来日方长,说不定多碰见几次就对上眼儿了呢。
他只想对了一半。俩人的确能经常在20路公交车上碰见,但真没机会套近乎。比如有一次,他和师父正在车上瞄着嫌疑人,冷不丁与坐在车窗边的她目光相撞,惊喜升腾的瞬间便被理智浇灭,他抬起食指放在嘴边,暗示自己在执行任务,先别打招呼。
姑娘贼机灵,好似受过训练一般,立刻扭头看窗外。
还有一次,姑娘刚花枝招展地挤上车,他在人影缝隙中使劲嘶气、努嘴,示意她这边有贼,赶紧往前头走。姑娘挪走之后没多久,他把贼按趴下了,好多人在给他鼓掌。他环顾四周,发现她早就下车了,顿时兴致索然,薅起贼的衣领子匆匆退场。
最令他心动的是夏天那次。他跟着师父刚上车,就发现她站在前门的“大气包”前,穿了一条藕荷色的竖褶长裙,裙摆随着汽车行驶微微飘动。她在斑驳的车厢光影中好像下凡的仙女。他依然不敢过去打招呼,只是用低垂的手向她竖了个大拇指。
对方秒懂,莞尔一笑,又去看别处。
他下意识借着车玻璃打量起自己:剃得有些发秃的平头,皱巴巴的的确良汗衫一侧掖在裤腰里,一侧支棱在胯骨外,怎么看也不是和仙女登对的人。
唉,悸动之后总会涌上一大波失落。
春去秋来,他从徒弟变成师父,永定门火车站也变成了北京南站。后来北京西站建成,地铁也通了一条又一条,他带着徒弟们满北京城抓贼,20路公交车去得越来越少了。再后来他成了家有了娃,蓦然间听人提起这路公交车,才发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过了。
记忆的角落里,那车上有娇羞的慌乱、耀眼的长裙、隐蔽的笑容,岁月的阳光顺着车窗照在脸上,明亮滚烫,好像一班童话中的公交车。
前些年,他快退休了,去单位办事。刚出胡同没多久,他发现路边有个和他岁数差不多大的女人一直盯着自己看。俩人互望了一眼,对方大步跨上前来,问道:“你早前是不是抓过贼?”
“哈哈,是你!”他的声音没变。
她烫着微微泛黄的卷花头,脸上皱纹并不太多,耳朵上坠了两个喜气洋洋的金耳环,眼神里跳动着令他熟悉又陌生的光。
她说自己嫁人之后就搬走了,如今也儿孙满堂了,前些天家里老太太去世了,这边老房子有些事情需要料理,就过来得勤一些。今天看他从胡同里出来,那走路姿势太熟悉了,还晃着肩含着胸呢,是怎么做到这些年一点儿没变的。
“您记得够清楚呀!”
他们在路边匆匆而过的年轻旅人中笑嘻嘻逗话儿。
大妈说:“还记着那年过小年,你在20路公交车站下面啃江米条吗?我一下车就看见你了,怕你又跟着贼呢,不敢上前去跟你打招呼,就想着这大冷天怎么吃得下去那个呀,拐弯就去买了个驴肉火烧,正想着怎么塞给你呢,到车站就看见你人消失啦。”
大爷放声一笑,用烟酒嗓大声抱怨:“嘿,那臭贼,害我那么好的东西都没吃着!”
聊到差不多了,俩人拜别,各说一句:“再见了您哪!”随后各自消失在风中。
老刑警讲完,欲说还休地看着我。
他问道:“这有什么可写的?啥也没有发生。”
“不,我觉得很有意思。”
他轻轻摇头:“其实那天在车站,我明明没有跟着贼啊,怎么就走了呢?”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窗外风声沙沙作响,阳光照在他苍老的面庞上,让人感到时间的流逝。
他突然扑哧笑了:“嘿嘿,是有点儿意思。”
图|橙子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