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脸去。
她裹着头巾,用低沉的声音忧伤地对我说:
——早上好。
我望着她,脸庞像熟透的苹果,让我有带着她飞向美丽的远方的欲望。我边想着边靠近她,我感到了她的气息和温柔弄湿了她的外套。我还没缓过神来,那天的晦气就向我袭来。记忆再一次被唤起。陌生人总是咂着嘴巴对她说每一句话的最后一个词,每当我们想要开启爱情的闸门,怀着愉悦的心情向往着未来时,都会发生这种情况。在我陶醉于幸福的雨露中的那一刻,内心发出一声滴血的叹息。
一切都平息了,我们的爱情之火就此熄灭。从她的眼眸中我发现了忧伤的目光,她的欢乐被无数的疑问取代,颤抖着希望我说话,向她解释所发生的一切。
不止一次,她几乎使我绝望、气馁,促使我觉醒,从那个倒霉的日子起,总在心里责骂她。
——你知道些什么?
每回我都会让步。我凭着耐心忍住了喊叫和责问。我担心她会对过去怀疑。我沉默着,就像那回我忍住没问母亲一样。当时,她把我的肩靠在赛勒娃的肩旁边,为我们的婚礼祝福。而我正在生她的气,之后又在心里希望她原谅自己,我觉得她办这件喜事,心不能再累了。
我举行婚礼那天,母亲容光焕发,快乐仿佛让她的脸回到了年轻时的样子。她欢呼着,我嗅到了她胸部的气息,她两眼放光地亲吻我表示祝福。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已经忘记了什么是欢乐。那夜无眠。她跳着,像一个年轻人变成蝴蝶要拥抱这个世界。她的脸红得像温暖的太阳。
我望着把脸转向另一侧的赛勒娃,浓密乌黑的秀发散落在枕头上。这令我想起了她那一头曾经引以为骄傲总是向我炫耀的好看的头发:
——如果你最近脱发,我可以把我的头发给你几缕。
母亲曾经很欣赏他的头发。我记得她是如何像孩子一样倒在她的怀里,而她是如何把她那因为劳累和熬夜而变得消瘦的手指插到她那柔软、乌黑的头发中去的,像一个祈祷者爱护眼睛般、珍爱真主那样小心地拨弄着。我伸手抚摸赛勒娃的头发。我的肩膀在颤抖,她向后躲去。
这个被我认为多余的人最终被从母亲身边夺走了。她的痛苦的手指再也不会插入她的头发里。她的呼唤再也不会回荡在空中。
我望着她。
她呼吸匀畅。夜用香水使她沉醉,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红扑扑的,花一般美丽的脸庞让我忍不住想要亲一下。我的欲望在膨胀,我靠近她……电话突然响了。
她紧张得颤抖着,带着歉意昏昏沉沉地说道:
——我忘了拔插头。
我颤抖着从她身边走开,愤愤地说道:
——我提醒你无数次了。
这种可恶的叮铃声是我最讨厌的。它破坏了气氛。在漆黑的夜色里,母亲用狂叫的声音在电话里告诉我:
——哈立德,你的兄弟——他开枪啦!
我立刻坐进车里。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到家里的。眼前看到的是母亲苍白的头发,干涸的土壤的黄色已经布满了她苦痛的脸庞。她四肢僵硬,像是被一种力量控制住了。她的哭声就像垂死的生灵的叫声。我惊恐着还没问发生什么了,她就断断续续地说:
——我……不知……道。
我满怀惊恐地冲进房间。子弹和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充斥着静静的窗户和四壁。眼前是一幅令人惊骇的场面。他瘦小的身子瘫在沙发上,胸前的弹孔血流如注。
赛勒娃悄然而至,伴随着母亲那使我像火一般冲进来的哭叫声,我知道我惹她生气了。我走近她,把脸埋进她浓密的秀发中,没让她转身。喘息在我胸前一直没有停息。
她的脸充满苦痛,用满怀担忧的声音询问道:
——你很累吗?
我后悔极了。我无奈地叹息着。她依着我,把头埋在我胸前以平息风暴。
我气喘吁吁地把他抱起来,他倒在我的怀里。我把他抱在我怦怦跳的胸前,他的头软软地耷在我的肩上。我用颤抖而又沾满血的双手抓住他,捧着那渐渐由热变冷的脸,注视着那双无光的眼睛,痛苦地对它们说道:为什么呀,法瓦兹?没有回应,除了弥漫的寂静。身体的冰凉传到我身上,冻结了我。
赛勒娃一直靠在门口,含着眼泪抽泣着看着我。我问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你在这里?
她向我跑来。她扑向了那已经没有灵魂的躯体,像我一样地沾满了血迹。她声音颤抖着,像往常一样温柔:
我来看望舅妈。
她内心的恐惧使她两眼放光。我用手推开她,让她远离这样的场景。在还没有因痛苦大叫之前,她慢慢走出去。
她恳切而又牵挂地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当赛勒娃出去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些牵强而难以解释的奇怪的疑问。他那时在擦枪,是走火了吗?那一枪可并非随意射出的,是直接命中心脏的。难道他突然疯了!他可是个文静、温和的人。
是什么刺激他让他的灵魂出窍了!他和母亲争吵了?他是很孝顺的,也许他受不了刺耳的话,于是想要报复她让她后悔?他不可能伤她的心的,他是个见不得她一点忧伤和眼泪的人。当时她和赛勒娃在哪里?她俩像往常一样在聊天,而她被枪声惊醒了?
我要对赛勒娃说哪一条原因呢?我该如何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呢?我和她谈什么呢?谈我无能的原因还是我的疑虑?
我无法找到他用这种残忍的方式结束生命的原因。
我一直把他紧紧地抱在胸前。也许我的部分心跳已经离开我的身体,进入那个枪眼里,激醒了那已远去的心脏的跳动,血管中又有了脉搏。我的双臂麻木了,把他放回到已经浸透了鲜血的沙发上。我使劲儿坚持着,终于把他和自己分开了。他经过我的手上,热热的,我愤愤地甩开去,双眼盯着那不再流血的枪眼,周围有几块碎肉,被长袍的口袋布粘着。
她伸开因绝望而冰凉的手掌。她的手指从长袍的开口处划向我的心口,轻轻地在上面抚触,仿佛想要知道使我们远离并剥夺了她的权利的原因,乞求的声音在我耳边弱弱地响起:
——唉,要是我能知道你的内心就好了。
在他的口袋里,我看到一样东西从薄布下透出来。我伸手抽出那个被子弹灼热的纸团。预感的恐惧向我袭来,上面会写着什么呢?我的手在颤抖。清晰的字体使我瘫软。我看到了上面写的字,抗议的呼唤,显示了一种我不曾了解的爱,一种心灵未曾遭受过的绝望。难道赛勒娃背叛了他?
地震了!我感到屋顶崩塌,飞快地落到地上。一块重重的石头把我压碎,我的四周起火了。洪水泛滥,浇灭了我头上燃烧愤怒的火炭。我想要像箭一样穿过母亲的呼喊和赛勒娃的绝望:你是一直知道他那炽热的感情的。
我把胳膊伸向她,感到她的胳膊冰凉。我轻声叫道:
——赛勒娃。
令我惊喜的是,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赛勒娃的灵魂。
——你相信我爱你吗?
在她哭泣前我打断了她:
——我是说,女人能读懂从眼睛里、从手掌里、抑或是爱人的唇齿间释放出的爱的语言吗?!
她想要回答,我用手指捂住了她的双唇继续道:
——一个能读懂这些的女人会不知道——比方说——原来她爱着另一个男人?
我推了推捂在她双唇上的手指,自问自答道:
——女人有权随心选择吗?
那天晚上我没有跟上他。我冲进了他的房间,发现了他远离众人的秘密,和他的忧愁。所有到场的人都表达了他们的愉快之情。赛勒娃的母亲——我的舅妈——履行她以前的一个承诺跳了舞。我的姑姑们、我的姐姐和她的孩子们带着她们的香水和喷壶喷洒着香花水。唯独他迟到了。他拥抱我的时候,颤抖地迸出了一句:恭喜了。
当他经过伸出手来想要和他握手的赛勒娃时,他没有停下来,而是很快走开了。我看到她责备的眼光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关上了门。
赛勒娃乞求的声音接着说:
——哈立德,求你了。不要关上你的心门,和我坦白吧。
我无动于衷。
一年多过去了,她仍然爱着并忍耐着,我也没有停止过努力。然而,每当她的气息向我胸前袭来时,回忆便会在我脑海里涌现,刺痛我那滴血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