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地坛那个高大的门牌坊下,我惊讶于通往园子的路竟如此笔直漫长。这样一条路,对于一个坐在摇椅上的人应该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走完。至少有十五年,史铁生常常这样走过,在寂寥落寞的行进中,他的思想一定并不荒芜。
那天,从公主坟附近的地铁来到地坛。天气炎热,一路行来,频频出汗。然而,就在我踏上这长长的进园之路的一瞬间,心突然平静下来。没来及细想,只是放慢了脚步——缓缓而行。
“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心中默念这句话,耳边推开一切嘈杂的思绪,眼睛四处寻觅,我在努力寻找那老树,那荒草,那颓墙……
转了一大圈,眼前突然出现了“那老树,那荒草,那颓墙”,就是《我与地坛》中描写的地方。大喜过望,怕招来异样的目光,我努力压抑着澎湃的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所有的期待和寻觅如今都在面前,梦一样。那一刻,眼中有雾升起。是这里,一定是这里!一望无际的苍黑古柏,静静地站在那儿,古柏下是离离的青草,应该好长时间没修剪了,茂密而恣意地生长着。视线所及,人很少,不像刚刚走过的养生园人声嚷嚷,过于热闹。不远处,一个小伙子倚柏席地而读,一位老人在草地上坐禅冥想。他们没有因为我们的突然造访而受影响,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心无旁骛。
幽静,以至于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仿佛那样会惊扰哪方神圣似的。
难怪史铁生当年会从日升东方独坐到日落西下,在这样一个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可以和自己的灵魂安静对话,不会孤独,不会空虚。
顺着紧靠红色颓墙的幽僻小路,慢慢走,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这片树林。想象着,猜测着:“史铁生那时是在哪棵树下默坐思悟人生的呢?”这棵?那棵?都像,又都不像。细想,追究哪棵树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曾经以博大包容的胸怀接纳过一个遭受磨难的年轻人,陪他走过十五年的日升日落、春夏秋冬,抚平了他一度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绝望之心,开启了他对生命深层意义的独特体验和智慧。他睿智的思想震撼涤荡着被纷杂尘世迷蒙的心灵: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比如说)相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
……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史铁生历经痛苦的思索,最终以一颗平常心“把自己内在的痛苦外化,把具体的遭遇抽象化,把不能忍受的一切都扔给命运,然后再设法调整自我与命运的关系,力求达到一种平衡”。他认可接纳了自己的苦难,没有沉沦和自残,最终以一颗非常之心从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中站立起来,“他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健康的思想”,他说出了深藏于每一个个体的生命本相。
生命的消亡是万物必然的结果,有幸来世,那是上天的恩赐。面对不幸,无需抱怨,因为那稍纵即逝的时光禁不起这份沉重。世事轮回,今生的苦难也许有着前世的渊源,也可能预示着来生的幸福。
生命的循环往复就像那周而复始的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史铁生因此想到自己“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史铁生对自己说“当然,那不是我。”然而,转瞬他又反问“但是,那不是我吗?”
答案当然“是”,那个欢蹦着抱着玩具的孩子是史铁生,也是你,也是我,是在天地间行走的每一个人。
终于,明白史铁生在小说《命若琴弦》中那段我一直喜欢却难以用语言来阐释的话:“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它的深意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但此时于我,不再纠结,已经释然。
因为史铁生,因为他的《我与地坛》,我感恩于这古朴的园子。我清楚地知道,我之于地坛,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我的微不足道就好比是这园中角落的一根弱不禁风的小草,随时都可能在风雨中消亡。我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还会不会再来这里;但我知道,我会怎样地铭记这古园,我会怎样地因为铭记而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思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