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雨砌戎葵柳,金玉风池荇菜蘋。
千载是非均似梦,一朝醒醉肯沈身。
——《重五日饮偶成长句》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君子求之。”这是我最早知晓荇菜的版本,它摇曳着爱情的身姿出现在我的印象里。念书时,我大概听课不是太认真,现在记不得老师是怎样讲荇菜的了,总觉得荇菜离我千年距我万里,这种空性般的存在,以至荇菜摆在面前,我也不与卿相识。
念高中时,在课余时间摘录诗歌,专拣那些只可意会的句子,如徐志摩《再别康桥》里的:“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发现荇菜还真“荇”,不仅是华夏《诗经.周南.关雎》古老的情爱中夺得了头彩的美人香草,让少男少女们一见荇菜误终身,与悱恻缠绵的情愫撇不开交割,它还在康河里荡起了旷世决绝的情波,这就了不得了,一美美千年,还情长出了国际范儿。
这个三月,读完了新近买的书。性灵派三大家之随园主人袁枚说但听关雎声,常在春风里,于是我再次拿起《诗经名物图解》这本书。为求甚解,每见一种植物,翻箱倒箧,顺着千年时间的经纬细细端详、揣摩。读到荇菜时,原本觉得它是遥远的抽象的,当打开百度图片,左顾右盼,像不期而遇走散多年的故人,越看越觉似曾相识。
事情非常巧,似冥冥中注定此年此月该与之再度重相逢。
在培育碗莲遭遇屡养屡坏过后,我重拾碗莲情结,托人帮我在淘宝拍碗莲种子。收到快递时,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粗心的人竟阴差阳错拍了两片一叶莲给我。人说无巧不成书,我在百度图片冲浪时,脑际不断出现莲缸里那两片马蹄形的椭圆叶、带锯齿的亭亭若仙子的白莲以及鹅黄色的花蕊。我索性把莲缸端上书桌,手伸进缸里,掂起一片绿肥的叶,质感柔软,腻滑。将它与文字描述和图库里的荇菜细细比对,发现除了荇菜开的黄花、一叶莲开的白花之外,其他不差分毫,分明就是一母所生嘛。
于是,我继续刨根问底,找度娘讨个说话。度娘终于托出了实情:“一叶莲,中文学名白花荇菜 、龙潭莕菜、金银莲花、印度莕菜,俗称印度莲、水荷叶、一叶莲。”呵,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玄色美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是它。终于把荇菜与少时老家水塘里飘浮的水草对上号了。
荇菜在我老家叫水荷叶,绿肥的叶片在清亮的次生河沟和水塘里层层叠叠生长着,绿肥中开着朵朵黄花,远看一片金黄。有阳光的日子,推开一片绿光闪亮的水荷叶,可见其纤长如藤蔓的茎,飘在水下摇荡,亦或长腿绰约蜿蜒至泥中生根,鱼群在弥盖的绿伞下划着桨板一样的鳍,摇曳着尾巴吐泡泡,一有动静就往绿盖深处游去。绿背白肚皮的跳水王子从一片荇叶跳到另一片荇叶,后“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打一个泌子,一会儿就从容地站在几尺开外的荇叶上,露出一鼓一息的白肚皮,其实也不确定是否就是刚才跳下水的那只。荇菜繁殖速度极快,不多久就弥盖了河沟水塘,因密度太大,绿叶呼吸不通透,一些荇叶行将老去,叶缘开始变黄,腐败。每每这种情形下,大人就会打捞一些扔到岸边,一天暴晒,荇菜脱去水分,不复生生的绿。
从绘本中知晓荇菜可做菜蔬食用,也可以入药,先秦时还供祭祀之用。因而在《关睢》里,能读到贤良美好的少女们挎着篮子,袅袅亭亭地涉水采荇,纤纤玉手拨弄荇叶。那画面的确是美极了,惹得少男心痒难耐,日思夜想,绵绵不绝,弹起琴瑟敲起钟鼓,费尽心力地取悦她们。
可见早在先秦时期,人们便采食野生荇菜为蔬了,后来则鲜少闻。尽管在宋代郭祥正的诗文里有“一轩正在碧湖傍,莲子枯时荇菜香”、明代楚石梵琦有“新摘莲花堪酿酒,旧闻荇菜可为齑”以及明代文人书画家陈继儒在《岩栖幽事》中“吾乡荇菜烂煮之,其味如蜜,名曰荇酥。郡志不载,遂为渔人野夫所食”等有涉及,但荇菜做菜蔬食用却无法考证,要么只闻其香不识其味,要么是旧闻或史志不载的口头传闻,亦想当然罢了。清代画家文学家扬州人氏郑板桥在古诗《郑燮·渔家》中倒有确凿的证据:“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真含泪欲落也。”行文生动而细腻地呈现了饥荒年月的苦楚,人们对野生荇叶趋之若鹜。
我记忆中,老家的人吃清明菜、鱼腥草和马齿苋,但是不吃荇菜,也不用它来喂猪。
荇菜是一种很随意的植物,散文集《我的月光》中收录了一篇写荇菜的文《一叶莲》,它像一个随意的朋友,不需要刻意迁就,大气地生长。只是,那时尚不知一叶莲就是白花荇菜。它的花语含义有“怡然自得、清新你我”等。大概就是因这怡然自得和清新的秉性,在历代文人的作品中,荇藻屡见不鲜,摇曳生姿。唐朝诗人王维在《清溪》里写“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唐代蜀中才女薛涛的《菱荇沼》中有“水荇斜牵绿藻浮,柳丝和叶卧清流”,宋代豪放派词人陆游《泊蕲口泛月湖中》的“钓丝萦藻荇,蓬艇入菰蒲”,明末清初诗人商景兰“烟水萍丝荇菜,沙汀鸂鶒鸳鸯”,清朝婉约派女词人顾太清《浪淘沙》里的“清流荇藻荡参差”,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中写元春省亲令大家作诗时,林黛玉代贾宝玉所作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由此可见,荇菜分布广泛,颇为常见。荇菜的来历悠远曲折,携着芬芳的诗意,一行行言荇偶拾隽永清新,如闻千年前佳人的环佩叮铃而来,碎步款款,一步一摇间便生了香。
美了千年的荇菜,如今被养在美轮美奂的青花瓷缸里,荡漾着亘古不老的窈窕情思,登上了大雅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