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如今泡在“蜜罐”里的孩子相比,我的童年是散养在黑土地上,养在青瓦蓝黛、树木丛林之间。
小时候顽皮,像一只灵巧的飞雀儿,没有恋家的时候。除了回家吃上三顿饭,其余的时间都野在外头。
打我懂事起祖母已经离世,父母亲要忙地里的农活儿无心看管我们,任我们像一群野鸭子,扑棱棱地调皮捣蛋随处癫狂。那个年代村里的孩子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去菜园子偷黄瓜,偷果园里的果子……这些太寻常不过了。
六七月份,花草争相斗艳、柳枝吹拂、瓜果飘香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因为穷,家里一年到头看不见瓜果的影子,每每看到谁家门前,树上挂着模样俏丽的果子,两眼着迷淌着口水挪不开腿。每天想着法子从人家门前走过一遭,不为别的,只为了看看果子是否成熟了。
缺吃少穿的清苦年代,家家房前的果子,都当眼珠子护着,生怕被鸟虫糟蹋、牛羊拱啃了。特别是临近果子的成熟期,一群群贼头贼脑的熊孩子更得小心堤防,一不留神树上的果子就会招来灭顶之灾,连枝带果都能嚯嚯了。
大人们白天要下地干活,看管果树的任务,多半交付到家里老人的手中。
白发苍苍行动不便,拄着拐棍儿的老头儿老太太,在门口的石墩上一坐就是一头晌儿。像老母鸡趴窝~一动不动。下午扒拉了几口饭,又一屁股靠在那里,不仅敬业还很难缠,横竖都不会让你靠前。惹得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火急火燎得辗转难安。
早在之前,谁家门前的果子色泽靓丽,一群孩子早摸得门儿清,其中属桂奶奶门前的杏子最耀眼了。红彤彤的杏果儿,像宝贝一样被绿色的叶子小心的护着,经过时日的风吹日晒,一张张小脸儿愈发的红润起来,像一个个小火球,火辣辣地灼着人的眼睛。
每天对着它们只能看不能吃,我的心里像揣着一只小手,不停的挠啊挠的,越挠越难受。二毛他们已经不止一次的招呼大家一起商讨过,想趁着那老婆子不在跟前的空挡儿,偷回几个解解馋。
桂奶奶年轻时就守了寡。大概是长期一个人生活的缘故,脾气臭臭的,整天阴着一张苦瓜脸。两只眼睛塌进眼窝看似昏昏沉沉,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时候,又像重新镶了一双鹰眼,被看的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只盯一眼都觉得瘆得慌。我胆子小,害怕那双能扒皮露骨的眼睛,从不敢凑到她跟前,甚至连她家的门口都没有勇气摸去。
说来也怪,她明明那么凶狠的一个人,门前却种出最艳丽的果子。二牛家门口也有一棵一模一样的杏树,她的母亲貌若天仙,柳叶眉瓜子脸,就连走路都扭着小细腰儿颤颤悠悠煞是好看,偏偏他家的杏子树结的果子又小又丑,一个个像刚出生的毛孩子,一脸皱巴巴的模样难看极了,这样的果子,捧到谁的面前都不带心动。
花婶儿家门前种有一棵苹果树,每到结果的时候,一条条枝桠像老头儿的脊梁,一点一点被压弯。穿着一身绿衣的小果子,起初只有指腹顶一样大小,躲在叶子底下羞于见人。几场夏雨过后,叶子上涂了一层闪亮的绿油墨,抻着筋骨舒展着手脚。一个个小果子也趁机钻出小脑袋,迎着朝阳使劲的往上蹿,到了秋季已有小孩子的拳头大小。青色的脸蛋儿上涂上一层浅浅的红粉,不些日子有淡红变的红艳艳。
花婶儿带些傻气,并非与常人那样长着一双凶光眼。每天笑嘻嘻的,眼底的光像初升的太阳一样柔和。虽然她被花叔安排坐在树荫下当看管员,但是小孩子并不怕她,肆意的她身边经过,为的就是趁她不备摘几个果子尝尝鲜。
花叔很疼花婶儿,从来不会像我爹那样大声的训斥我娘。他看花婶儿的眼神儿像看自己的孩子,眉眼里带着疼爱。花叔下地干活从不带花婶儿一起去,总是让她坐在门前的苹果树下乘凉,权当是看了果子免得遭人惦记。
村里的女人很羡慕花婶儿,一个弱智女人却能让男人当成宝贝一样疼爱,尤其是不用天天下到地里风吹日晒。哪像她们,明明一个个贼精贼精,却每天累死累活的下地干活儿,一天下来能脱掉一层皮儿。每次我娘和我爹吵架,打不过的时候我娘就坐在地上拍着大腿边哭边吼,说自己命苦,还不如东屋头那个女傻子,找了个知冷知热的人,哪像我爹这帮畜生男人,把老婆当驴使唤。爹在一旁腆着脸不说话,脖子都憋得通红通红的。我躲在门后大气不敢出,对花婶儿更高看了一眼,对她家门前的苹果更是非得不可了。
有一天,趁着花婶儿坐在石墩上打瞌睡,我和二毛几个轻足上前,齐力扯着一侧苹果枝条狠狠一拽,连枝带果扛在身上,撒腿就跑,边跑边看身后,心里一点都不担心被抓,我早就知道花婶儿腿部有疾,是不会追来的。
将它扛到隐秘处,功夫不大枝条上的苹果就被瓜分一空,一个个捂着口袋歪歪拉拉偷着跑回家。不得不说,新鲜的苹果真甜啊,不仅脆生还皮薄多汁!
晚上,一家人正在吃饭,花叔突然来了家里。他蹲在墙角吧嗒吧嗒抽着自个儿带来的纸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母亲很是纳闷慌忙上前相迎。虽然两家隔得近却没有太多交集,相互之间更是极少走动。像花叔这次不请自来的事儿更是没有。
爹问了两次他才低声说起我们几个偷果子的事,尽管他一再强调不要为难孩子,说只是心疼那棵苹果树就那么残了半边身子。话没说完,父亲就火了,甩了我一耳光子,又摔了我手里的碗,凶狠的问我为什么那样胆大包天。并罚我这几天不许出门。
尽管我嘴里含着饭,眼泪还是迅速地从眼眶冒了出来,内心并没有为自己下午的偷盗行为反省,而是恼怒花叔来告状。不就是几个果子么?至于找来家里吗?从此,心里对花婶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花婶儿每天仍坐在苹果树下,似睡非睡的打着瞌睡,树上的果子已经明显减少,剩下几个青不青红不红的,一个个战战栗栗缩着身子贴在枝桠上。或许那些被自己的孩子分着吃了,或许是怕别人眼热摘下后存进了瓮里。看着那剩下稀稀拉拉的苹果,竟然像我娘一样羡慕起花婶儿家的孩子了,有苹果吃,还不被娘骂真是幸福!因为村里人都知道,花婶儿是这条街上唯一不会骂人的女人,不像我娘她们几个野娘们儿,鸡毛蒜皮屁大的事儿,在她们眼里也像犯了天条死罪一般,得着就能骂上半天。
但这种想法只一瞬间就被瓦解,一想起花叔找来家里让我挨揍,摸摸脸蛋儿,似乎还火辣辣得遗留着一扇子耳光上面,更觉得花婶儿的傻是装出来的,骨子里是个虚伪的人。笑面虎、秋后算账说的就是她这类人。
从此之后我再也没从花婶儿的身边走过,甚至见了她面都咬牙切齿,呸!的一声破口就骂:“傻婆娘,烂果子,白给都不稀罕!”
嘴上说是不稀罕人家的果子,当花婶儿将几个红彤彤的苹果捧到我面前的时候,内心的愧疚与自责油然而生,对那几个红果子发出滋甜的诱惑,终是抵挡不住。
花婶儿是拖着她的残腿走来我家的,正巧那天我和我娘都在。她拍开门径直走了进来,把包裹在衣襟里的几个苹果,轻轻地放在土炕上,慢条斯理的说:“几个果子~给孩子……。”我娘抓着她的手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好像再多的言语也难以表达内心的愧疚。看到我杵在一旁傻站着,连忙捅了我一下说:“喊人。”我没喊也没正眼瞅她,直至她慢吞吞地走掉了才敢抬起头来。
几个一脸绯红的苹果静静地躺在土坑上,像一朵朵盛开的花朵,晃的眼睛睁不开。想想这些日子自己对花婶儿的所做所为,脸不知不觉染了潮红,像火烧一样,皮和肉都烧焦了似的疼。
许多年以后,我回家再遇到花婶儿,她依旧坐在自家老屋的石墩上,那棵当年结出红果子的树木早已筋骨全无,或许枝与杆已化成腐朽,进了谁家的炉膛。
她已经不认得我是哪个,仍一脸笑眯眯的盯着我看,花白的头发靠在门前花开正艳的紫薇树上,如同天上懒散的白云,透着几分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