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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

时间:2022-01-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李汉荣  阅读:

  那一段时间,我认识了许多种石头,并略知其生平。我也才得知当年那块被我一脚踢飞的暗蓝色石头的身世,并猜想它大致的遭逢际遇:

  它来自泥盆纪早期的大规模造山运动,来自大约四亿年前的一次岩浆喷发,宇宙之火熔铸了它博大、深奥、坚固的灵魂。漫长的时日里,它一直安卧在寂静大地上,映照和辨认那不断流转的无边星云和人间烟火。后来,它落荒在夕阳古道上,因颠簸了秦始皇巡游的车辇,导致始皇帝臀部瘀血肿痛,被凶狠太监厉声叱骂,就被几脚踢出了秦朝,不幸又滚落在汉朝,被司马迁写进了《史记》的一个血腥细节。后来它辗转来到唐朝,在春天的芳草路上,它不小心硌疼了李白醉醺醺的脚,于是在那首诗里,它押了一个不合平仄的险韵。

  在后来,它从诗里走失,掉落在历史的荒野,它曾被砌进监狱的围墙,曾被砌进衙门的台阶,曾被砌进庙宇的禅房,曾被砌进书生的陋室,后来还曾被砌进猪圈,砌进井沿,砌进灶台。近百年前,它遗落在祖父耕作的水稻田边,祖父把它当作磨刀石,深秋的夜里,新磨的镰刀晃动着一弯新月,收割着熟透的星光。最近发生的故事,也已有些时日了,它曾被砌进生产队晾晒稻麦和开批斗会斗争地主的场院里,还曾躺在孩子们奔跑的上学路上,向他们变换着正午的阳光的角度,逗娃娃们高兴,而当时,我也许就奔跑在那条路上,石头反射的蓝光,使童年的书包和记忆烙上了微妙的斑驳……

  当猜到了它的经历时,我立即吓了一跳,我对当年那冒失的一脚,是那么愧疚。

  我急着想找到那个地方,想找到那条小路,找到那条溪流,找到那块石头,我要从水里捞起它,我要向那块终于重逢的石头,立正,鞠躬,致敬,道歉,表示真的对不起它——其实更是对不起我自己——我那轻薄狂妄的一脚,踢走的是什么呢?竟然是万古和永恒。我踢掉的是石头吗?石头还是石头,只是翻了一下身换了一个地方。我那轻狂的一脚,其实是踢掉了我自己啊!我踢掉了我身边的万古消息,我亵慢了我心中的永恒念想。我错了,现在我要把它找回来。我要把它当作时光的舍利子,在书房里供起来,或者作为一块镇书石,镇住那些总是被轻薄的风一再吹乱而得不到细心阅读的生命之书、命运之书、智慧之书和心灵之书。我要让自己停留在书的空白处,在无字的地方读出深意来。我要把它作为一块镇魂石,镇住我躁动不安的坏脾气,镇住我那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的野心,镇住小人之心,唤回赤子之心。

  噫吁嚱,神乎奇哉,那仅仅是一块懵懂无知的石头吗?不,不,那是来自天地深处的一声长叹,那是天长地久的一句叮咛。

  我一定要找回它——

  可是,当我赶到那里,那里已变成购物广场、证券大厦、游戏基地和娱乐中心,楼高千尺,霓虹万丈,笙歌动地,气焰啸天,历史被水泥一举封死,记忆被金钱无情深埋——金钱拜物教已成为疯狂的现代宗教,消费主义和及时行乐也成为抵抗死亡和价值虚无的唯一盾牌。当年被我踢飞的那块暗蓝色石头,已被埋葬于数百米深的暗黑地层,也许数万年后才能重见天日,而那时,人类可能早已不复存在。

  跳鱼潭

  小河蜿蜒,斗折蛇行,白石卧其底,幽草护其岸,水极清冽,时见云影,徘徊水中,像在打量自己的前生,对了,云,真的找到了它的流水前生。

  缘河而行,听水声,会听出古琴、古筝、二胡、琵琶、箫、笛等乐器的声音。或独奏,或合奏,或欢喜,或忧伤,或低回,或清越,转一个弯换一种奏法,绕一座山换一个曲调。不时出现的石头和水草,改变着它的情绪,加深了它的意境。人就明白了为何中国乐器只能是这些柔和、古朴、清简的竹木乐器,而不是西洋乐器那钢的、铜的金属的隆隆轰响。古老中国,高山流水洗其心,田园明月养其情,这高古意境、草木氛围、温柔性情,正适合竹木管弦徐徐倾诉,娓娓道来。

  索性闭了眼睛,心空空的,水就流了进来。空空的心,就做了流水的河床,从千年万古流来的水,又流回千年万古。

  人不动,人不在,只有水流过心的河床。此时的心,无古无今,无物无我;此时的心,无限透明、旷远、浩渺,没有涯际。

  睁了眼睛,心从时间那边折回,一时回不了神,不知此身是谁,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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