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封天下的时代,天下大致是安定的,盛行于中原大地的是另一个名词——井田;在天下争雄的时代,井田如一场乌托邦,黯然退出了历史,代之而起,一以贯之的,便是屯田。屯田是战争催生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更何况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旷日持久,屯田在战火频仍之世便成了常态。边屯,显然与地理有关,所屯之田不在中原,而是在边地。边屯,亦是天下一统的标志,说明中原帝国版图已定。边屯,更是因为四方仍被异族虎视,边关不宁,只能以亦兵亦屯之计,戍疆守土。
我知道,最早的边屯始于大西北。秦汉时代,称雄北方的异族是匈奴,蒙恬曾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他也是中国边屯史上第一武将。卫青曾七战匈奴,无一败绩,霍去病曾长途奇袭,炊马焉支山下。也是因为有他们在前开疆拓土,将以往刀光剑影的战场,变成了西汉的边屯重镇。至魏晋以降,更以戍边屯田为策,于是在苍凉的边塞诗之外,还有与之相应的边屯诗,朱熹《送张彦辅赴阙》有句云:“朝纲清夷军律举,边屯不惊卧哮虎。”秦观《边防上》亦有句云:“边屯吏士攘袂切齿,皆欲犁其庭而扫其闾。”
大东北的边屯,却不出自汉人之手,而是蒙元游牧者所为。公元十三世纪,这支马队从漠北高原挥鞭南下,也开始学着汉人的样子,在身后的这片黑土地上戍边屯田。之后,便是大明王朝出兵辽东,打得残元一路北遁。于是,在游牧者深耕过的田垄上,擅长农务的中原将士熟练地操作起锄镐,给边屯史书写下高光的一页。再之后,便是游猎于白山黑水的爱新觉罗氏,他们一边坐享朱明王朝的历史遗产,一边把满旗汉籍都编入军屯和民屯。清人方还写下《旧边诗九首》:
铁岭迢迢接锦川,关城三面绕烽烟。
春深秣马蒲河北,秋老连营木叶前。
沧海旧闻通运舶,金州谁解议屯田。
…………
屯田或边屯,后来被“农垦”取代。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国家甚至设了一个农垦部,直接管辖西北、东北、海南三大垦区。六十年代,垦区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生产建设兵团。九十年代的一个春天,我正独自行走在北大荒的原野上,巧遇农垦系统在新疆和黑龙江两大垦区举行联合拉练,几十辆越野车迤逦而行,我受邀坐上了第二十七号车。关于大东北的边屯和农垦,我曾写过一篇《追问大荒》。
原以为,不论古代和现代,真正意义上的边屯,只能出现在大西北和大东北,因为那里边境线漫长,不驻军无以安邦,更因为那里地辽野阔,一望无垠,可屯可垦。而深藏在滇西北峡谷里的凤羽村,却用一座博物馆告诉我,边屯也曾在大西南另有天地。
凤羽是轻的,凤羽村是重的。中国云南永胜边屯文化博物馆,让凤羽村的重更多了一层浓稠。我注意到,整个建筑高大巍峨,如一艘穿行在岁月里的巨型帆船,凤羽村低矮的屋脊,如一片默默托举它的细浪微澜。
与所有的博物馆一样,文字和图片,张挂在墙上,石碑和出土文物,陈列在展厅里。然而,别样情致,别样况味,在于它展陈的内容乃是整个大西南的边屯史。
洪武十四年,朱元璋派兵三十万进攻云南;
洪武十五年,三十万明军终以三次大战,以武力平定了云南;
洪武十六年,朱元璋让大将沐英留镇云南,此后,沐氏家族驻滇镇守二百八十年;
洪武十九年,沐英向朱元璋奏谏:“云南土地甚广,而荒芜居多,宜置屯,令军开耕,以备储待。”于是,数以万计的中原汉族军士留在云南,听令沐氏,戍边屯耕;
洪武二十二年,沐英从汉地带回“江南、江西人民二百五十余万人入滇,给予籽种、资金,区划地亩”;
洪武二十九年,朱元璋在云南设卫,卫所与军屯,皆需兵员,于是来了一个更大的动作——北征南调,即史上著名的“洪武调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