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年的5月20日,河北省涿州市与北京交界的东仙坡西边的山峦,在薄雾中婉如一幅清晰的水墨画,天气少有的晴好。吃过早饭,已经从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护国寺中医院退了休的刘仔明,骑着她那辆女式自行车出了门。她一边锻炼身体,一边采摘野菜。她和她的几位同事因为看中了东仙坡那一带的环境,再加上它离北京六里桥的家乘公交也只要一小时,房价也不贵,就在附近买下了一套两居室,今年三月刚搬来定居。
眼见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野菜也采得够吃上一顿了,她于是骑着车就上了长硫路准备回家。此时的长硫路异常寂静,宽阔的马路上也见不到几辆车,行人更是寥寥无几。也许她正沉浸在融入到新环境的喜悦中,就没有发现有一辆黑色小汽车不仅逆行而来,而且驰到不远处,竟直愣愣地冲出了快车道,甚至没容她反应过来,便迎面将她撞飞,当场气绝。
据肇事司机事后陈述,当时他的手机掉落在脚下,弯腰去捡时也就几秒钟的时间,车祸就发生了。
这消息是刘仔明的男友杜炎用她的手机微信发来的。消息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我不敢相信。一个月前她还给我来过电话,兴奋地告诉我她已经搬到涿州去住了,北京的房子也租出去了,租金还挺可观;同时告诉我,去年她回江西萍乡待了大半年,又在那儿买了一套小产权房,这样以后返乡就能够从容地与亲朋好友聚在一起;还说她考了本驾照,今后会更方便与同学们结伴旅游了。可是现在,三处房子都安顿好了,驾照也拿到了,退休后美好自由的生活即将开启了,她却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一种痛失好友的悲伤让我泪流不止。与她相识相知的往事潮涌般地浮现在眼前。
前排左四为作者、左七刘仔明
02
我与刘仔明初识于上世纪的1980年。那一年我高中毕业,考进了萍乡市卫生学校护士专业。护士专业有两个班,102个学生,全是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我被分在护士(2)班,刘仔明与我同班。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她,因为她长得很矮小,还像个没发育成熟的孩子。她来自农村,穿着打扮都很土气。可是一个学期过去她竟脱颖而出,学习成绩在整个年级不仅数一数二,门门功课几乎全是满分,成了老师最关注的好学生。当然,我也是受到老师关注的,可被关注的并非由于我学习勤奋,而是“不务正业”,一个学期下来平均三天就看了一本小说,心思全不在学业上。
由于老师常常表扬刘仔明,我便开始注意到她,发现她并不爱说话,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甚至也很少参予娱乐活动,就像一台读书的机器,天天抱着个书本往来于教室与寝室之间,有时在宿舍统一熄灯之后还会抱着一本书在路灯下继续学习。
当然,在路灯下苦读的也还有我,可我读的仍然是小说。我俩有时就在同一盏路灯下,都读得十分专注,却并没有多少交流。有一次我问她,你喜欢看小说吗?她不好意思地说,不喜欢,一拿到小说就想打磕睡;我又问她,你只喜欢看这些枯燥无味的内科、外科、解剖学?她说,是的,我喜欢看这些专业书。于是我就猜想,她坚持天天苦读书,并非完全因为太懂事,知道读书的重要,而是天生就对这门专业有兴趣。
没有老师不喜欢听话的学生,没有老师不喜欢成绩好的学生。那还是一个大中专学生毕业包分配的年代,也还是一个相对公平公正的年代。尽管临到毕业时省卫生厅只给了我们学校两个进省会南昌的指标,毫无悬念的,刘仔明榜上有名,她被分配到了南昌大学的前身——江西工学院医务所,而我,则被发配到了偏僻的青山镇卫生院。
于是在我和她之间,一下子就被拉大了差距。她是农村姑娘,去了省城工作;我在城市长大,却下到了远离城市的农村。
生活就这样给我上了最生动的一课,刘仔明用三年不懈地付出登上了一个理想的平台,诠释了“知识改变命运”绝非虚言。
到了南昌,刘仔明依然刻苦地充实着自己,利用每天晚上和周末的时间继续上夜大,命运之神再次眷顾了她,她遇见了夜校老师邓先生,一个十分优秀的九江小伙子。虽然刘仔明算不上漂亮,邓先生却恰恰在这一点没有过高的要求,倒是被刘仔明忘我的学习精神深深吸引。于是他们就在夜大相恋了,两个学霸很快也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可以说,这时的刘仔明是事业爱情双丰收。
邓先生本人其实也是一个有着忘我学习精神的人,他原就是江西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为在热爱的专业上更上一层楼,随后又考上了中国医学科学院、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北京协和医院的博士,毕业后被特召入伍进入解放军305医院工作。时隔不久,刘仔明也就跟着调入北京,安排在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护国寺中医院工作。
有一个这么优秀的老公,自己又在京城有着一份这么体面的工作,她的一帆风顺,她的步步走高,让我们这些老同学羡慕不已。因此每逢同学们在一起聚会,就会聊到刘仔明,说她是我们身边现代版的“灰姑娘”。
而我,自从生活给了我一个迎头痛击,跌落到人生的谷底,便下定决心改变自己。我认识到自己既然痴迷文学,就应该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奋力前行,干出一番成就来!于是便以刘仔明为榜样,在那个远离繁华闹市的乡镇医院,我开始有计划地阅读中外名著,并报名参加了江西大学中文系的自学考试,系统地学习文学理论,两年多时间就修完了14门课程,且做到门门考试优秀;同时,也动起笔来,开始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歌散文作品。安源区卫生局领导发现我竟是个“人才”,很快将我调回了城市,调到卫生局写材料,后来区政府又把我调入精神文明办公室,专门为单位写总结报告和为领导起草发言稿。1991年秋天,我有幸被江西省作家协会推荐到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进修期间,与来自安徽的陈桂棣相识。在此之前,陈桂棣和邓先生一样,在他热爱的文学事业上已取得可喜的成绩,荣获过《当代》文学奖;我们走到一起后,他鼓励我继续深造,我以前三名的成绩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后,就拿出了刘仔明当年在萍乡卫校的刻苦学习劲头,在南大的两年我甚至连近在咫尺的玄武湖和秦淮河都没有去过,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全用在了学习上。毕业后我就与陈桂棣密切合作,联手写作。因为经常去北京送稿改稿,因此就与刘仔明不仅有了近距离的接触,也同邓先生成了朋友。
刘仔明
03
刘仔明在北京的头几年确实过得比较美满。邓先生有着精湛的医术,据说在胃肠道肿瘤、肠梗阻、肠瘘、甲状腺、乳腺及腹膜疝等手术上均有不凡的建树,还在国内外权威医学期刊上发表了50多篇论文,部队医院对他很重视,过去已在西三环内五棵松为他解决过一套90多平米的房子,后又特地在六里桥附近给他换了一套140多平米的新居。
邓先生对刘仔明真的很好,家里的大事都是他出面,不让妻子操半点心。装修那套大房子时,从室内设计到找装修工人,直到购买材料和购置家俱,全是他一个人操办;连孩子读书,学校的家长会也多半是他跑去参加。
邓先生父母早亡,又没有兄弟姊妹,他一直就把刘仔明的亲人看成是自己的亲人。刘仔明又是一个孝女,娘家人有了任何困难她都是倾其所有相助,邓先生却从来没有二话。
刘仔明对邓先生更是体贴入微,她工作的单位离家里不近,要坐地铁还要倒公交,没有个把小时是到不了的;每天天一亮她就得出门,天黑了才能赶回家,医院忙碌的时候还要加班。为了让邓先生有更多的时间做学问,她几乎揽下了一切家务,从买菜、做饭、洗衣服到搞卫生,而且从无怨言。
刘仔明还是一个十分热情好客的贤惠女子,她的家是故乡的亲朋好友在北京的免费落脚点;有一次她请我到她家吃饭,那天还到了一位卫校同学的女儿,小姑娘在北京读书,临走的时候刘仔明还特地给她炒了一大瓶“萍乡小炒肉”,让她带到学校去吃。这样的事刘仔明常做,而且做得很自然。
毫无疑问,邓先生和刘仔明两人都是大好人,按理说,两个好人组成的家庭应该是世界上最稳定的,却不料,这个家庭却在刘仔明四十多岁的时候突遭变故。
起因居然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
那天,她们刚刚把家从五棵松搬到六里桥,两人都累出了一身汗。这时,邓先生接到一个电话,也许电话的内容有点让邓先生不愉快。他接电话的时候,刘仔明也没有回避,而是一直站在旁边听,偶尔还插上几句话,这让邓先生感到烦不胜烦,他结束通话后勃然大怒,突然提出要同她离婚。
刘仔明显然毫无思想准备,一下傻了。她感到很委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觉得老公是在和她开玩笑,因为这样的玩笑以前也有过,但都很快就风平浪静了。
然而这次邓先生却很是决绝,正式提出了离婚就不再回家。刘仔明自然不愿意,想尽办法挽留,邓先生却没有再给她一丝希望。
对于她们离婚的原因,刘仔明说不清,但她很明确地告诉我,邓先生没有外遇。邓先生倒是和我们谈过一次,谈的也都是一些不上原则的事,总的一句话,就是彼此之间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他为了能从这场婚姻中解脱出去,甚至可以不要房子和财产,净身出户,并愿承担起抚养女儿的一切费用。
邓先生如此绝情让刘仔明感觉天塌了。她痛不欲生,几近崩溃。
作为刘仔明最好的朋友,我同样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曾经那么和谐的一对,怎么说分就分了?后来有人告诉我,她们夫妻的裂痕早在南昌就已经开始了。我也知道,婚姻就像脚下的鞋子,只有穿了才知道是否合适。在现代社会,夫妻离异随处可见,无可厚非。
尽管二人已经办了离婚手续,刘仔明仍然期望着邓先生有朝一日能回头,她依然给他打电话,邓先生则从不再接;她也曾请他的老乡和朋友出面,还请过我爱人去做工作,邓先生只接了一次电话,再打,就打不通了,他显然与我们也断绝了来往。
刘仔明和她的孩子
04
大概过了四五年时间,刘仔明好像才从离婚的阴影里走出来。
她明知道对方已不可能再回到自己身边了,她的心里却总还存着一丝念想。甚至,她一直一个人就住在邓先生留给她的那套房子里苦苦守候。明知这房子如果出租每个月就能增加近万元的收入,可以让她的生活得到很大的改善,她却从不去考虑。她曾对我感叹道,这房子是邓先生一手装修出来的,每样家俱也是他精挑细选买回来的,她实在舍不得离开这里。
这样又过了十多年,直到两年前,她终于明白邓先生是不可能再回来了,这才在涿州买了个两居室,今年三月搬了家。谁知道也才在涿州住了两个月,她就遭遇了这场飞来的车祸!
原本以为我和她已是无话不谈的最好的朋友,对她自是相当了解了,直到这次杜炎的出现,我才知道,我其实还并不真正了解她。
杜炎说,他同刘仔明交往许多年了,在涿州两人已经住在一起了,可刘仔明从来就没有和我提起过杜炎这个人;当年卫校的同学中有两位也是她很要好的朋友,她们也都不知道有杜炎的存在。
这次出事,就是杜炎最早赶到现场的,也是杜炎为她擦洗掉满身的血迹,为她换上她平日最爱穿的那套衣裳的;因为交通事故还没有处理完,她的尸体一直存放在太平间,也是杜炎每日去那里料理、陪伴。从杜炎哽咽的回述中,可以看出,他对她是有感情的。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从不将这个真心待她的男友告诉我们这些朋友?杜炎是个单身汉,她们的这种关系完全是合法的。难道,直到最后,她还在幻想着邓先生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6月24日,距刘仔明去世一个月又四天之后,她的遗体终于被送去火化。她的家人在交通队表态,不需要肇事者一文钱的赔偿,只要求执法机关对其严加惩办!
人们常说: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首先到来。刘仔明的突然逝去加深了我对这句话的认识。
想到刘仔明和邓先生曾经相亲相爱,是那样让人无比的羡慕,最后居然成了陌路人;想到刘仔明为期盼邓先生回心转意,是那样坚贞地守望了十四年,直到心灰意冷了,还以其五十八岁的高龄去学习开车;正准备从头开始新的生活呢,却因为一场飞来横祸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人世间的确有着太多太多说不清道不明之事,我在想,这是不是一种宿命呢?
亲爱的仔明,请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