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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的和归来的

时间:2023-11-05    来源:馨文居    作者:桑麻  阅读:

  前溯三十年的一个秋天,我的堂弟王成瓜熟蒂落在北方一户农家小院的双人床上。他的父母谛视着这个皮肤黝黑发皱的小可怜,内心泉涌一样涨满喜悦。他们不知道这个孩子将来会干什么,更不知道他会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但有一点他们是清楚的:他将在成年之时娶回一个漂亮姑娘。他们内心无数次勾描着遥远而美好的蓝图,眼前变幻着喜庆斑斓的艳丽景色。每至于此,他的父亲我的堂叔便不厌其烦地把刮得精光的下巴一次次凑到孩子更其黝黑的小雀雀上,忘乎所以地来回摩挲。我的堂弟奇痒难耐,他别无选择,只好胯下一松,将一股热流毫不客气地照他父亲兜头浇下……

  毋庸赘言,王成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长久的快乐和喜悦。我记得他刚刚学会走路的那一年春节,大年三十飘起鹅毛大雪,乡村世界粉妆玉砌,白银堆叠。他的父母清扫完房顶、院落和门前厚厚的积雪,抱着王成跨过两岸丰盈水流窈窕的小河,登门给我父母拜年。我父母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元新币给这个孩子做压岁钱。我父母给他糖果,问他要不要。他父亲客气地说不要不要,而他已经用小手撑开了新衣的小口袋。这个动作逗得大家开怀大笑。那个早晨,他没有像城市的孩子那样在大人的逼视下背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也没有背诵“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而是听话地表演了几个拿手动作。他母亲说“给大大挤挤眼吧”,他就挤了挤眼,他的小眼睛越发显得小了;他父亲说“给大大撅撅嘴吧”,他就把小嘴撅起来,他的双唇越发显得厚了。他的乖巧引来满堂喝彩。他在满载而归的同时,获得大家一致的认同:一个多么聪明灵秀的孩子啊!

  前溯二十三年的一个秋天,王成到了上学的年龄,他跟其他同龄孩子一样,带着乃父为其新制的小板凳,坐在老爷庙改造而成的育红小学一年级的小课桌前。王成的穿着打扮与众不同。他的胸前用扣针别着一块黄色小帕。他的小脸、小手洗得干干净净。他的文静模样让他看上去像个女孩儿……然而,孩子就是孩子,赞叹终归赞叹,大人们在那个春节一致认同的情形并没有像一加一那样精准呈现。他在学习上并不出类拔萃,也没有比其他孩子更早地戴上红领巾,或者在班里担当一官半职,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健康快乐地成长。育红小学的教师里仅有两位受过中等师范教育,我们有什么理由苛求他们,非得培养出华罗庚、陈景润一样的超级人才!

  前溯十六年的一个秋天,我的堂弟王成完成了他小学到初中的学业,长成一个皮肤依然黝黑却十分耐看的少年。卷曲茂密的头发,盔甲一样紧贴着头皮,双目黑亮,胳膊健壮有力,小屁股优美地紧绷上提。在找到活干之前的那段日子里,他像其他家庭条件相对优裕的孩子一样暂时赋闲,成为时常在街头游荡的翩翩少年。过了些时日,他被招到县煤矿当了一名临时工。因为忍受不了恶劣的工作环境和高强度劳动,在一个早上,他以浑身疼痛为由,结束了慵懒松散的睡眠,也结束了他的第一份工作,从此又呆在家里,重又成为不断走在街头的游闲之人。有时他跟着他父亲到地里干活,有时什么也不干。农忙时节倏忽而过,他跟农民一样心安理得地以无所事事打发余闲。

  时间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过去,我的堂弟也自由自在地成长着。在县里工作的我,有一次与之相遇在河边。他趟着清湍的水流从下游漫不经心地走上来,两只湿漉漉的裤腿,一只挽得很高,一只挽得很低。一根柳条穿起十几条银白的鲫鱼。他跟我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他有些腼腆和不好意思。他跨上河岸,阳光清晰地映出他上唇黄茸茸的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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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溯十五年那个春天的上午,我在通往县委小会议室的院子里,接待了前来找我的堂叔,跟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胞哥。我在县委办公室充任写材料的小职员。在我堂叔们眼里,这是一个颇有神通的位置。他们站在那条明亮坚硬的青砖路上,任由阳光穿过苹果树枝叶,在脸上和身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们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我的堂弟王成把邻居计合打死了!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我惊愕地睁大眼睛。我不得不吞下一口唾液平稳我的情绪,抑制心脏的狂跳。真是太不可想象了!

  计合是我的上年级同学,他有着敦实的身体,短而壮实的四肢以及壮美的头颅和脸盘,一个说话像风暴狂啸一样的男人,时年二十八岁。他遽然离去,把年逾五旬、身心多次遭受重创的父母,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扔在了身后。这个家庭太不幸了。我们无法想象它的不幸。我们不明白老天为什么如此残忍地对待这个老实淳厚的家庭……我甚至连写出这些不幸的勇气都没有。

  在计合死亡之前,这个家庭在二十年的时间里,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一起非正常死亡。它遭遇的第一例死亡,是计合的大哥,这个家庭的长子。好像是他开启了不幸的帷幕。他在井下挖煤时,被一块锐利的石头砸死,而他准备上完这最后一个班即告休息,他要结婚了;过了几年,他的一个妹妹患脑炎而死,死时八九岁,埋在村东河边一块高地上。传说让人不寒而栗。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一阵小旋风撵着。她走,小旋风也走,她跑,小旋风也跑,最后她被旋倒在地……有人断言她被神秘力量招去。我从她埋葬的地方经过,总感到莫名的恐惧。小风在树梢哗啦吹过,我的头皮会阵阵发麻;又过了几年,他的一个刚刚上学的小弟,因为躲闪一辆拉砖的排子车,失足跌入一口井里……人们及时地把他从井底捞起,却无法让他重回人世……现在计合又一次死于非命,让人不忍心再想下去……我看了看站在面前的两位堂叔,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他们想让我找公安局的人说情,对我堂弟网开一面。我回绝了。人命关天,非一般小事所能比,我怎么能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我做了,不管结果如何,我对得住了我的堂弟和堂叔们,可是,我将怎样面对死者及其亲属……我的回答让他们大失所望。他们因而取消了更进一步的努力。他们不情愿地离去。很快我就听到了堂弟失去人身自由的消息。他不过十五六岁,懵懂之中猝然背负一桩命案,一切已无法挽回……从此,堂叔跟我家的关系也变得微妙、紧张起来。

  前溯十五年那个春天的另一个上午,也即我堂叔从我这里离去的那个周日,我回到了村庄,听到了那起命案发生的大致经过。

  计合在春天到来之际开着他的小拖拉机往责任田运肥,拖拉机要穿过我堂叔的麦地。他事先没有跟他打招呼,更没有获得他的同意,遭到阻拦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他能够说些好话,能够赔礼道歉的话,他的小拖拉机不仅可以继续从我堂叔的麦地里通过,而且也不会死于非命。然而,计合认为处在返青期的小麦,即便被车轧过也不影响生长和产量。话倒是没错。这个壮实的男人按他的经验轻看了此事,他想轻描淡写应付过去。我堂叔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他不在乎计合做了什么,而是在乎他在做事之前,没有跟他打声招呼。他觉得丢了面子。轻看他的小麦能够容忍,轻看他本人却是无法容忍的。计合显然把自己跟我堂叔的角色弄颠倒了。他的观点如果改由我堂叔陈述,足以成为传之四邻的美谈,然而,却被计合以不屑的口吻抢先说了出来。他们先是口角,言语尖利,双方的火气像万木春发一样,迅速达到顶点。他们拳脚相向。我的堂叔身材瘦小,哪能抵得过后青春期计合的膂力,第一个回合下来,就处于显然的劣势……他们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此刻,在街面上游走的王成听说了此事,他飞一样地赶了过来。他的出现和加入,使事件出现了悲剧性的扭转和改变。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跑过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攥住了一把铁锨,他像凶猛的猎鹰一样飞临计合身边,一句话没说,抡起铁锨劈头砸下……计合根本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他来不及往后看一眼,就摇摇晃晃倒了下去……人们看到了计合的倒地。他本能地抱紧脑袋,身体缩作一团,裤裆底下随即湿了一大片。看着倒地的计合,王成拄着铁锨依然怒火满腔地站在一边。双方的打斗迅即结束。计合被闻讯赶来的家人从地上搀扶起来,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村卫生室包扎治疗。村医为他处理了外伤,挂上消炎镇痛一类的液体。经过将近十多个小时的救治,计合的病情没有好转,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变化。他烦躁不安,时而迷糊。他在村里度过了性命攸关的一夜。翌晨,计合出现了昏迷。他被送往市医院急救,没等开颅,就不行了……

  我的堂叔从苹果树下离开之后,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苹果树落叶了,冬天到了。堂叔跟我家的关系也到了冬天。在另一位堂叔家的喜事上,以及又一位堂叔家的白事上,这位堂叔借故跟我父亲大吵大闹。他跟我偶尔见个面也是能躲则躲,实在躲不开的话,就扭头而去。我对他突然的冷淡心存不解,后来才明白一切缘于堂弟出事后我没有帮腔。多年之后,在我父亲的葬礼上,这位堂叔以告不下假来为由,拒绝出面。他的妻子我的堂婶碍于家族和街坊情面,掂着一把菜刀过来,帮忙切了两回菜……如此而已。

  前溯一年的那个秋天,我突然接到了这位堂叔的电话,他告诉我他的儿子要结婚了,请我回去喝喜酒。这个消息又一次让我震惊和惶惑。时间过得真快,时隔十五年,我的堂弟回来了。他在十五年前的春天离去,回来时已是十五年后的秋天。我的心情比较复杂,但总的说来是为他高兴。在这之前,我的堂叔因为个人养老保险问题,两次向我咨询有关政策,我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他的电话是关系缓和的信号。他终于从怨恨的深渊里慢慢爬了上来,向我伸出了橄榄枝。

  前溯至我堂弟婚礼的头一天,我回到了村庄,坐在我堂叔家里。在他们装饰一新的西上房,我呆了一个多小时。我的堂叔兴致勃勃述说着有关堂弟婚礼筹备的情况。我的堂婶领我到北厢房里看了新人的婚房。她特意拿出准新郎跟准新娘的合影。两本气派的影集封面用羊皮做成,为此花去二千多元。我看到两位新人幸福相依的妩媚情态。我的堂弟媳妇虽然有过短暂的婚史,却依然显得羞涩如初。这是一场迟到的婚礼,起码晚了八年以上。其间,我与堂叔的家庭关系由正常陷入冰川期,再由冰川期恢复到基本正常。

  我没有见到两位新人,他们到市里采购东西去了。我留下了真诚的祝福。离开后,车从计合家门前经过,我不禁想起了他。他的媳妇没有改嫁。在他突然撇下她们之后的时间里,我不知道她是怎样走过来的,就像不知道我的堂弟是怎样走过来一样。这个过程同样跨越了十五年时间。她没有离开她和计合的老家,而是招了一个南方人做了上门女婿。她们共同的孩子已经背起书包进了学堂。

  前溯至我堂弟的新婚之夜,激情和兴奋潮涌而来,他们肯定不会想得更多,然而总有一天,当荷尔蒙衰减之后,他们会有意无意涉及到那个敏感话题:早年那个突然事件或明或暗最终却是奇绝地影响了他们的人生和生活。恰恰是那个变故让他们走到了一起,成全了一对原本毫无可能的男女。对女方而言,也许全是幸运;对我堂弟而言,迟到的婚礼对他具有太多的意味。他们的结合承载了什么,又预示着什么?它是结束还是开始?是应该尽情品尝新婚的甜蜜,还是难以弃绝甜蜜背后的苦涩?是应该感谢命运,还是应该诅咒它?是应该记取往昔,还是应该忘记它……同时,生活将不可避免地继续演绎它的尴尬和严酷:一对新人甜蜜相拥着走上街头,他们将跨越当年的事发地点,不,是要以后半生的时光,无数次跨过当年的事发地点,多少滋味袭上心头:回忆、凭吊抑或追悔?无视过去还是一脚踏入往事之河?应该没有怨怒和仇恨了吧!怨怒开出的可是懊悔之花?十五年时光足以把仇恨的光芒消磨……突然,他们跟计合的未亡人对面撞见,一边情意绵绵,脸上依然泛着后青春的光泽,一边却双鬓先斑,皮肤多皱,过早显出老态……这注定是一个无语时刻。我堂弟的人生过程好像只是在形式上被推迟了,他已被他的女人一夜之间改造成一个真正的男人……然而,真是这样吗?计合未亡人的人生百分之百地被那个事件所改变。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是她一度饱满丰润现在却褪色的容颜……

  我的堂弟还是幸运的,他能够而且已经重新开始了新生活。计合不幸地归往永恒,成为往事里的存在。他成了他家庭死亡链条上的第四扣……他的生命停止在二十八岁——一个如金似玉的纯美年华。他的皮肉融为泥土,在潮湿的地下,只剩下一架湿漉漉的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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