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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郭老师

时间:2024-01-11    来源:馨文居    作者:柴世明  阅读:

  冬至,特别冷。

  早晨,一同事告诉我:“郭老师已仙逝。晓得不?”

  “哪个郭老师?”

  “郭世勋老师呗,。”

  真不敢相信!郭老师身体历来就棒棒的。中秋后不久,我们在老凤鸣政府对面用餐不期而遇,他依然精神抖擞,谈笑风生,临别时我还说好久约盛云树一同去拜访他哩,谁知这竟然成为了永别!竟成了永远的遗憾!

  去年12月底,我和江光明老师、戴高明老师、任志昀老师,前往公义他老家去探望他,我们和他及他老伴在农家乐聚会。临了,任老师还拿出相机大家合影留恋。唉,怎么顷刻之间,竟就这样阴阳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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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识郭老师是在40多年前了。那时,我在农村学校当代课老师。学生时代的荒芜,家庭背景的草根,自己在这教育的岗位上时刻都有如履薄冰之危机感,对知识文化有戈壁沙漠盼甘霖的饥渴感。一有文化提升的机会,就如饿汉一样猛扑过去,恨不得把碗都吞进肚子了……学校的戴老师,很了解同情我的境况和心情,就建议我和他们一同去听乐山市组织的师专中文函授课。可他们已经在两年前就入学注册了,老师会允许我去旁听不赶我出教室门吗?我先是怀着忐忑的心情躲在他们的身后,溜进了设在谢家中学的教室,等待着命运的判决。来给他们讲古代文学作品选的老师,就是郭世勋老师。他稍微显得肥胖的身躯,白皙的面孔,慈祥和蔼的眼神。他走进来迅速扫了下教室,顷刻他的眼光和我的眼光碰了下,我的身和脸顷刻发了烫,我把头埋得低低的,等待着他叫我出去或问这是谁。可等了很久,什么声音也没,我就把头稍稍抬了下,眼光又相碰了。是和蔼的,慈祥的,赞许的,他微微点了下头,开始授课了。他上课,没翻书,眼睛稍稍往上一望,就一字一句地边用浓厚的彭山话诵读,边在黑板上写了出来,随即又用不快不慢的节奏,抑扬顿挫的语调,通俗而典雅的言辞,浓厚的的彭山加成都语音讲析着这些作品。我当时真的就是感觉到,饥饿已久的乞丐在吞着香味可口的佳肴和香醇清冽的琼浆;干涸裂缝的大地,在拼命吸允这春雨的甘露。当时因师资奇缺,他几乎担任了中文除公共学科比如教育学心理学等两三门之外的所有学科教学,而且也几乎都是这样方式授课的。

  下课后,他从戴老师那里了解到我的具体情况后,很赞赏我的求学精神,告诉我说,尽管无法将我的学籍上册(毕竟已经两年多了,而且很多课程大家已经结业)但只要我愿意来听,肯定欢迎。并在今后的教材资料的订购方面,完全按照正式学员一样,帮我征订。

  函授是每月进行一次。第二次函授的内容是写作。布置题目后,我大胆按照题目要求把自己高中后的坎坷求学经历,代课后期求文化素养的提升这些内容写了上去。想到老师或许就弃之一边,最多简单晃一眼而已---谁会为一个不是学生的人费神呢?第二天发下来,没想到作文稿子上密密地批满了文字和修改符号,文末也作了总评:内容真切具体,感情细腻真挚,直到结尾也没从伤感中走出来,而往事又是那么不堪回首!运用蒙太奇的手法把许多往事串了起来,震撼着读者的灵魂。只是还缺乏足够的文字驾驭能力,一些地方缺乏相应的过渡照应交代,显得突兀……也許這文章一些地方引起了他的共鳴,他給了我很高的赞誉92分。這在和我同時去聽課老师中,还是最高的。

  这次作文,点燃了我拼命寻求知识甘泉的那点动力星火,让我能够这以后的文化知识探求旅途中,奋力前行。无论是彭山函授,眉山听课,我都从未耽误过一次,哪怕就是和那些老师们背着被盖到眉山学习一周(因不住旅馆,可以节省些开支。按照规定,正式学员可以报销些差旅费,当然,我是编外者,肯定没法报销的)郭老师也一如既往,耐心而和蔼地给我批改作业,精心而认真地给大家传道授业解惑。

  这样过了段时间,县进修校又在组办中师广播函授。这也是极好进修提高的机会,但同样也开办了一期多了,我也无法注册。中师广播函授的一次期末考试,郭老师利用他在进修校的声望和关系,有关人员就答应让我参加他们的考试。考试成绩下来,我的语文成绩居然是全县最高的。发成绩通知那天,郭老师在楼上办公室看到了我,兴冲冲地下了楼,像他自己中举似的面带笑容对我说:“嗯,这次你考得很不错,进修校决定破格录取你为正式函授学员了,你现在既可以正式参加中师广播函授学习,也可以继续师专函授的旁听,学习的渠道又多了条!”中师函授这边,郭老师也常常来兼课,给大家辅导写作。那时学员的文化层次普遍较低,很多人连基本的写作常识都不具备,写记叙文只能是勉强,说到议论文,就根本不知从何下手了。好在我在议论文方面,晓得点皮毛,因此,我写得让人脸红的文章也常常被当做范文来给大家讲析点评。记得一篇叫做《业精于勤而荒于嬉》的文章,其论据也常常是张冠李戴,大约是格式还像议论文吧,就被郭老师当着百多名学员推荐朗读讲析。当然在这过程中,也同样指出论据的张冠李戴,他要求论据必须准确恰当。

  前面已述,在当时那环境下,我就如坠进愚昧无知汪洋大海似的,视一切学习进修的机会如救命的稻草,绝不轻易放过。中师数学函数,当然参加;四川自学考试开考,我也毫不犹豫地参考;电视大学招生考试,也参加;民办教师招考公办教师考试,同样参加。到了1985年7月,我被四川井研师范录取,同时也接到中央广播电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大约是9月底10月初,我接到了郭老师从彭山进修校给我的来信。我很是感动和惊讶,作为学生都没给老师写信问候,老师反而主动给学生写信了!老师说,你现在很辛苦,既要完成现在的学业,还要参加各种考试。电大随即就要考试了,如果考试你再回彭山,路途遥远,很不方便。假如你愿意,可将你的学籍考试先转到五通。那里设考场,你在那考试方便得多;以后你读书毕业时,再转回彭山来。还说,尽管你的精力很充沛,学习劲头很大,但还得考虑到自己的实际,别把自己弄那么累。为你实际起见,肯定以你现在的学习为主,因那是解决你眼下工作稳定的吃饭问题。写信的同时还把电大的教材给我寄了过来。我当时的确是安排不过来,电大考试的时间恰好和学校的半期期末考试重叠,还要参加自学考试,就只好放弃读电大了。

  两年后,我师范学校毕业。同时,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科考试,也毕业,旋即,中文本科自学考试也毕业。这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郭老师的精心培育和悉心的教诲指导---因为从他讲课中,我才真正接触到了中国古代文学殿堂,引领着我游历了中外文学的座座高峰,吸吮着古今中外文学的营养的奶汁,引领我认识了屈原,结识了太史公,走进了李煜柳永李清照,见识了东坡山谷等等等等,让我混沌而麻木的心洞开始透进缕缕的春光进而复苏,给我厚厚愚顽的坚壳敲开了道道的裂缝,我眼前得以飘飞着片片文明的天羽。

  2007年,我受一同学委托,编撰本有关彭山长寿文化的书。平时写点豆腐干的东西,还勉强;可要著书立说,这我可就真诚惶诚恐了——知识的匮乏,驾驭文字的能力的欠缺等等。但还是硬着头皮干了起来。一年后,20万字的初稿总算有个了结。但要付诸出版,肯定得找个统稿修正的,找个作序吧!因这文稿中涉及相当的文化历史知识和典故,弄不好,会闹千古笑话的。这就需要统稿者须得除有渊博的学识高深的文化修养外,还得精通彭山的历史掌故。思来想去,自然想到了郭老师。多方打探,总算找到了他在公义农村家的电话。拨通电话,他先是诧异,待我说明了意图,他满口答应为我作序和统稿修改。我也按照写书委托者的意思,把修改后付给一定数目的酬谢的意思告诉了老师。老师当时就说,千万别说这。

  隔了几天,我和另一同学到了他家,把文稿给了郭老师。他听说我们要去,还走出家门很远来迎接我们。那么大年纪了,没戴眼镜,50多米远,就招呼了我们,还一一叫出了我们的名字。坐下,他迅速扫了下厚厚的稿子,没戴眼镜,连我戴起眼镜都不怎么看得清楚的小五号字,就能够很快找出了几个历史常识和句法文法的错误来。简单地询问了我写这文稿的目的。因他知道,根据我的实际情况,我是不会花很多精力研究这方面内容的,对我的价值不大,我也对此没啥兴趣。我告诉了缘由。他说:“好吧,我会尽快提出意见的。”他竭力挽留我们在他那用餐,我们感到特别的为难——来求教老师,还要让老师破费招待!饭后,老师还能从冰箱里拿出雪糕来吃,并告诉我们,现在身体很好,没任何异常处。我们真为老师的健康的身体而高兴!

  工作后,和郭老师接触的机会就少得多了。断断续续知道,郭老师是近代彭山历史上著名烈士郭祝霖和农运领导人郭祝三的侄子。原公义镇政府就是郭家老宅。四川的民国名士刘绍先,为郭老师之师。郭老师早年四川大学毕业,为四川一报社的主编。正风华正茂大之时,众所周知的原因,被打成右派,发配到特别偏远的凉山会理劳动改造。妻子景仰丈夫的人品学识,毅然放弃自己在省城优越的生活环境,稳定而丰厚收入的工作,同赴会理涅槃。不久妻子含恨撒手人寰,郭老师在那独受煎熬。后又回来,发配到公义条件极差的16大队落户。直到被落实政策恢复名誉,在进修校从教。此时他已临届花甲。

  后退休闲赋。常骑自行车出游观光锻炼,也常参加些社会公务公益活动--为政协人大献策,县志编撰,组织老年社团活动等等。

  其间,我和他偶尔相见,简单问候下,又匆匆而别。

  随即,发生了罕见的汶川大地震,我们这自然也是重灾之地,接连几天,都是余震不断,但郭老师却冒着余震的危险,不停地给我修改作序,一次我到他家不久,就出现了房屋灯摇晃,瓦片摔落成碎片的惊骇情景。

  过了不久,老师来电话说,稿子看完,序也写罢,并说给我送到谢家来。见面后,我接过稿子,看到20多万字的的书稿,他除在上面圈划修改外,还专门写了十几页的具体修改意见,具体细到哪页第几行,具体如何修改,为什么修改,修改的内容包括文字、标点,文化历史知识等错误。比如哪句诗是当时县令王燕琼的,哪句是当时名士张凤翥的……还专门对书稿的框架和一些重点与非重点的关系安排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议,又是十多页,加上序言,简直就又是部书稿。见到这,我真的是不敢相信!不说老师年逼九旬,就是我这年岁的,不说改,就是看一遍,也是头晕眼花的。况且是在那么短的时间,那么恶劣的环境下,真的是奇迹!

  到了书稿印出来那天,与这书有关的所有人都在彭山寿乡人聚会。聚餐后,那同学掏出酬金让我交给老师。我从同学手里接过信封,看也没看,上前两步,把信封交给老师。老师推辞了下,我就给把信封放进老师的衣袋里,随着就搀扶老师上了车,送他回到了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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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后的大约第二天,一同学问我:“你晓得给郭老师多少酬金?”

  我答道:“不是说好的那个数吗?”

  “你错了,是月月红。”

  我听后,脑壳都大了,不知该说些啥,明明说好的,怎么就少给人家那么多呢?欺师,欺老人,罪莫大焉!今后你叫我怎么面对老师啊?答应给他那么多,又是我给他的,这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我从中抠去了哩!如果真要给那么多,你提前给我说声啊,我好想办法给老师补够的!而我也不好去问那委托人,人家给你出了那么多费用,你再去问,不显得更厚颜无耻?现在我是给老师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真的我是无颜见老师了!

  这愧疚一直折磨像毒虫一样毫不留情地蜇噬着我的心。我每次到公义看望岳父时,尤为感受强烈,生怕和老师又不期而遇(相隔不到公里,老师到公义时又得路过岳父的家门口),那是很难堪的。郭老师90大寿时,盛云树曾约我同去祝寿,开始我也欣然应约,想藉此给老师说明当时的情况。但这又怎么启齿呢?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不好意思去面对老师!只得找个借口说以后再去拜望。这心理时刻纠结折磨着。有人问起老师情况时,我就把这忧虑告诉对方,后来都有点祥林嫂似的唠叨了。

  直到2012年的4月吧。教育科教局在彭山3小举办“我的中国梦”现场书法赛,我也是参赛者之一。正铺开纸写字,忽然见到郭老师就在离我不到一米处。无法再躲藏了,我只好迎上去向老师问候。老师抓着我的手,询问我这近来的境况如何,语气甚是亲切和蔼。我镇定了好一会,才用特别愧疚特别难堪的语调说明了这么久为啥没来看望,甚至是躲避的缘由,郭老师听后,说:“唉,没想到你还为这耿耿于怀这么久,我根本就没去想过它。当初我就给你说过,叫你别搞那么复杂的。”这话是真诚的,我一个和他儿子一个工作单位的同学曾经也谈过这,他说:“别想那么多,我老汉根本就没在意过这些,钱对他来说,从来就没啥意义。”

  活动结束,我和他告别,并邀请他来家作客,他才知道我的具体住址。

  去年12月下旬,我们谢家的三个曾受教于他的弟子相约前去拜访他。我和任老师与郭老师见面机会较多,江老师偶尔相遇,戴老师是一别30年未谋面了。大家感慨万千。叹岁月无情似流水,沧田弹指一挥间。郭老师告诉说,他身体指数很好,哪怕就是医疗站也没去过,连感冒之类小病的也未曾有过。常常独自骑自行车进城,离别时,他还用左手分别提起我和任老师的自行车,看哪辆轻那辆重。

  郭老师治学非常严谨。他对我那书稿,很是挑剔,尤其是对引用的历史文化知识,总是从各个角度去印证其真伪,决定其取舍。他博闻强记。一般人似是而非的知识,他往往脱口而出,并旁征博引。让听者惟赞叹敬佩而已。他给学生讲课,很少翻书或照着书讲的,也很少拿所谓的教案。他大脑就如一个知识的海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那次到公义去看他时,县上一著名作家因有事临时没去,谈及这作家时,老师说:“他今天来了我也要给他指出,李密传里的杨洪是根本不可能在李密回故乡时去迎接的,两者年龄悬殊那么大,李密做官时,杨洪还在襁褓之中,怎么可能在襁褓中去迎接呢?这些在《华阳国志》等很多书籍里都有记载的。另外,还有那所谓岳公爷墓。知识也谬错,母亲能够和儿子同葬一墓?”

  他的唯一嗜好就是读书并在书上批注。我那次给他拿书稿去时,就看到他院坝伏小方桌上,戴着老光镜,正在用红色笔在一方志上认真批注圈点,桌上堆了几本砖头样泛黄的书,一杯喝了一半的白开水。听师娘讲,他早晨起来,吃罢饭,就到外面转一圈,回来就这样看书,在书上密密麻麻地写画。他的书,现在没一本是没写过画过的了。吃了午饭,休息会儿,又开始了。最多到街上去看看报纸,又回来了。人要是找他,别的地方找不到,只有有报纸的地方和家里,平时很少和人交往,只要那些教书的同事朋友,或者有学生来。他就有说不完的话。

  我在他的堂屋,也看到一角的桌上,堆满了书,20来本,都是砖头似的。

  一次他骑车路过我工作的学校,听说我在那,就进来看我。他在我的书柜里翻到一本《四川十大杰出诗人诗集》指着北岛和另一个诗人的目录时说:“这是我的同学,这是我们当年诗社的诗友,唉,好多年没见了,听说这个已经不在人世了.”

  古人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逝者长已矣。来者不可追。

  老师天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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