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雄奇山岭和山间各种异兽奇花的我的故乡,山西盂县红崖底村,其实只是一个小山庄,在普通的省级地图上都没有任何标志。从县城沿官道向北,在两列起伏奔窜的山脉间行进三十里左右,路东一条山沟,叫柏泉沟。沟里有三个庄子,五里、八里、十里,依次叫红崖底、张家庄、田家庄。新中国成立初期,县境里没有公路。要到太原,须得先进县城;到了县城,再赶百十里路到石太铁路上去改乘火车。
从我们村到县城,是乘大车赶路的。
我们家的车把式是四伯。他执着一杆长鞭,却并不打牛,只是不时大声呵斥。他骂牛的词儿和平时骂四大娘的词儿也差不多。但我们家的老牛只是扭动着屁股不紧不慢地走,并不如四大娘挨骂时那样紧张。奶奶和我们坐在铺了干草的大车上,摇摇晃晃,昏昏欲睡。整整一个上午,才进了城。
四大伯赶车上煤窑去拉煤,父亲去雇牲口。从县城到石太线上的测石车站,还有一百来里。父亲回乡,这段路是步行的。奶奶和我们就得乘骡乘马,须得去雇专门驮脚的牲口。
第二天,四五匹牲口驮了奶奶和大娘们上路了。我跟着父亲步行,走累了只被允许搭乘一段。不知什么原因,有时我可以坐在鞍子前边,搂在奶奶怀里;有时却只被允许扒在后边的马屁股上。山道翻山越岭,很多路段都在山涧边上。奶奶骑的一匹白马,偏偏爱走路边,那情形十分惊险,仿佛随时都可能栽下深渊。但不时地,对面路上会走来一队队的骆驼帮,驮着大铁锅和大水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骆驼。骆驼们昂着头,面容老是那样慈祥静穆,似乎并不曾身背重负。我觉着异常感动而亲切,就如同看着老黄牛时的感觉一样。
到了测石,又住了一夜店房。店房主人叫郑宝书,不仅热情接待,还负责买火车票。那样热情周到的服务,后来几乎完全绝迹了。
第一次坐火车,印象极为深刻。窗外的大地在围绕了极目之处的一个圆心旋转,铁路边的电线杆一根根地向后倒去。可以说,那是我第一次感到“速度”的魔力。由于好奇,我自己还做过一个实验:火车行进中,我把东西抛起来,或者自己跳离了地板,但火车并不能将我甩下一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学了中学物理,我才解开了最初的疑团。
到了太原,一出车站,就有黄包车来招徕乘客。黄包车跑得风快,一路上还鸣着嘀嘀咕咕的喇叭。到了家门口,他们还帮着提包裹。奶奶客气地请他们进屋喝水,他们笑一笑谢绝了。我突然注意到,他们年龄都很大了,很惊异他们怎么能跑那么快。
后来,我到太原读中学,黄包车是早已绝迹了。但在我读书的太原三中附近的开化寺,我见到过一位老年黄包车夫。他佝偻着脊背,两手都向后跷着。手里执着一把青菜,菜叶子一个劲在后背上扫动。住在近处的同学告诉我。这位老人就是因为多年拉黄包车,身体才变成了这种样子。那情景真使人感慨万端!
当我们赞美劳动的时候,永远不应忘记:彻底消灭繁重而非人的体力劳动,是人类的一项历史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