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授过课的教师中,时间久了,印象深的寥若晨星,有不少教师只余给我一些模糊的面影,有些连名字和授过的科目都记不清了,因为他们的个性不够彰显和突出,私底下又没有接触,渐渐的就淡出了我的记忆,但邻队有一位语文教师铭刻在我心中,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温暖的名字,时时勾起我愉快的回忆,并催我自新与奋进,点燃我追求梦想的激情与理想。
这位老师姓金,读书时的名字叫金加友,工作后易名为金懿。他约摸年长我十岁左右。在童年时,很少见到他,他那时在我们村的农中执教,极少回家,寄宿在学校。他老家与我家相距不过二百米,我上小学时,每天都从他家门前经过。他兄弟四人,另有一个姐姐,他排行居末,是他母亲最宠爱的一个孩子。他家的房子有十多间,与别人家不同的是,他家房子苫顶不是用当时农村常用的稻草,而是从大山里弄来茅草,茅草长而结实,雨天不易渗漏,小时候每次经过他家门前时,都有一阵恐惧感袭上心头,不觉加快脚步小跑过去,因为他的父亲在我读四年级的时候就离世了,我亲眼见到他家堂屋里跪着很多头缠白麻布的人,哭声传得很远,门外堆放的花圈更是让我发怵,以致好几年经过那里都不寒而栗。我小时胆很小,只要知道附近哪家有人病故,经过哪家的门前便吓得魂飞魄散,特别是见不得那种黑漆的棺材,只要远远地看见,就像没入深不见底的阴曹地府之中,立时被恐怖攫住,紧张得脸色惨白。他家有遗传的结核病,几个哥哥常年咳嗽,三十多岁的时候就佝偻着腰,脸色蜡黄,没有一点精神,经常蹲坐在自家门前石础上晒太阳。金老师似乎没有结核病,但身体也不好,个子矮小,微曲着背,皮肤较白,眉清目秀,脸上常浮起笑容;说话的声音尖而细,不像他三个哥哥的声音那么混浊。小时候,即使邂逅他,也不敢与他寒暄,那时见到老师,心里莫名有一些敬畏之意,哪怕他当时并不是我的老师。金老师应该是在文革时期高中毕业的,听父亲说,他自小爱好文学,但数学成绩较差,与他同队的钱世长老师恰好相反。钱老师精数学,而语文功底薄弱,由于偏科,他俩双双落榜。由于当时农村缺民办教师,据我所知,那时凡是高中毕业的人,都在本村或邻村谋到一个民办教师的职位。金老师在农中教语文,钱老师在小学教数学。那时生产大队常进行宣传演出,金老师是大队宣传队的骨干分子。起草文稿的事都由金老师执笔,另外他还会拉二胡,偶或也扮演些角色。听父亲说,当时有个较有名的作家下乡来采风,金老师呈上文稿请益,结果文稿被那位作家改动甚多,金老师始才知道自己的写作水平虽在小地方称雄,离专业作家的文学造诣还相差甚远,自此更是潜心读书勤于创作。
小时候,每当在夏夜乘凉的时候,父母及乡邻都要谈到金老师和别的老师。尽管他们是民办教师,但在我小时的心中,他们的形象是十分高大的,提起他们就有一种敬畏和仰视的感觉。金老师的写作才华尤其让我神往和崇拜。据讲,农中别的语文教师除了教书还要干农活,只有金老师总是蜗居在斗室看书和写作。他身子单薄,力气很弱,小时候确实在田间地头没看到他的身影。他家的田与我们队的田只隔窄窄的一条水沟,我小时到田间给父母送茶水的时候,从来没见过金老师在割稻或栽秧,而别的民办教师,不仅要抽水扬稻,还要犁田打坝。等我去农中读书时,金老师已调往同大乡的牛墩中学了,失去了领略金老师上课时展现的学识和风采,引以为憾。当时在农中为我授课的几位语文老师乏善可陈,未见惊艳的才华,给我的印象不佳。我那时已开始涉猎文学作品了,尤其是琼瑶和三毛的作品看得较多。琼瑶的小说现在看来并没有多少惊奇之处,甚至还有雷同的感觉,可在当时,洞开了我的心扉,第一次在我的内心吹起来一阵清新的风,开启了我的情感世界。她的文笔优美,小说里化用的古典诗词精彩绝伦,创造的意境更是叫人如痴如醉。我看过她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彩霞满天》。我至今还能想象到海边的那个石洞和小木屋以及拍岸的惊涛和海鸟的啁啾声,特别是作者刻意渲染的海滨晚霞更是将我带入到了一个如梦如幻的世界。
上高中时,我盲从堂哥的建议选了理科,他对我说,念理科以后更有前途,我那时崇拜他,就轻信了,可是我的兴趣着实不在理化生这些科目上面,只要晚间做这些科目的习题时就恹恹欲睡,可一翻开小说就兴味盎然,心里也知道这样下去会影响高考,可那时太不理性了,非常任性,每天都要花费一二个小时看些文学作品,一日不看就不能入睡。我有一个专门的抽屉,里面放的全是各类诗集和小说,结果毫无悬念地落榜了。那年暑假,我一次在县城的公交车站乘车时,正好巧遇金老师的大哥。我那天心情很失落,他大哥劝我要振作起来,并告诉我他的小弟已调往我们镇的高中任教,而且还在担任文科复读班的班主任,我听后眼前一亮,当即打下注意,自作主张易理为文,重拾旧梦。他大哥还对我说,他弟早已通过考试,脱了民办教师的帽子,转为正式教师了,而且还通过自学考试,先后通过了大专本专考试。听完金老师的励志成才故事,我决心从哪来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我那年高考时得分较低,按规定入不了补习班,何况我要求理转文,正愁着文科复读班不接受我。母亲说她以前在大队宣传队与金老师在一起宣传演出,有一定的交情,如果她腆脸求他,金老师不会不答应。我心想也是这个理,何况我和金老师是邻队人,又有地缘之亲,金老师断不会拒绝,想到这里,我鼓足了勇气,决定与母亲前去找金老师帮忙。母亲此前从来不求人办事,这次为了我的事,她豁了出去,顾不上别的考虑了。开学那天,我和母亲步行去了镇上的高中,母亲还从街上特意买了几斤苹果。通过打听校内的教师,我和母亲惴惴不安地敲开了金老师家的大门,说是大门,其实就是一个单扇门,前面是两间厨房,再向前是一个院子,里面栽有果树和花卉,花香馥郁,环境幽静,后面是二间卧室。当时金老师一人在家,他妻子到街道上的轧花厂上班去了,孩子也上学去了。金老师听母亲说了来意,当即答应帮忙入班。临走时,非要把苹果还给母亲,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带回去。
入班之后,才第一次听金老师授课。他虽然个子不高,但声音清脆,普通话讲的字正腔圆,尤其是讲解古文时旁征博引。他没有过人的相貌,但授起课来侃侃而谈妙语迭出,我被他的课深深地吸引了。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他每次布置的作文,我都用十二分的精力去写。我先不急于动笔,每次写作文时,我都先读一本书,比如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周国平的《人与自然》等,然后记住里面的一些警言妙语和独到见解,在下笔时,在习作里融铸这些词语和观点一挥而就。我比较喜欢用一些佶屈聱牙的冷僻词语,乍看显得高深莫测。我的词汇量在同龄中人算是侥侥者,之前我就背诵过成语词典,还从堂哥处借阅过《大学语文》,各种各样的词汇在我的笔下纷至沓来。金老师每次在批改我的作文时,所下的评语都给予我很高的评价和鼓励。每次考语文时,只要从考场走出来,他就拦住我笑着问:“九十分差不多吧?”我说:“没问题。”他在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后,脸上总是一片春光般的眀媚。我们那时的语分试卷满分是一百二十分,能考到九十分就是很高的分数了。由于我是理转文,历史对我而言还不算太难,只是地理一时半会还学不好,常常为此愁云惨淡。金老师总是在门外的走廊上开解我,勉励我放下负担迎头赶上。那时镇上地理方面的资料不全,他就特意从同事那里借资料供我演练。对于这份知遇之恩,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最后还是因为地理得分太低,只考进了芜湖师专,不过对于处在困顿迷惘期的我来说已是福音了。毕业后,我在这个镇的一所初中教语文,一次在县城参加自考本科时,监考的三位老师中有一位恰好是金老师,他微笑着对我点头示意,我也颌首回礼。等我自考结束时,特意去高中去拜访了他,他讲自己即将调入到县城的一中任教了,我对他的敬意再一次油然而生。他并没有进过大学的校门,完全依靠自学拿到了本科学历,最后还能凭借才华高升到省重点高中任教,这既使我惭愧,又使我对他生发了新的敬意。他到县城的一中不久就荣膺为语文教研组组长,退休后被返聘在浙江的一所高中任教,他所取得的进步是我望尘莫及的,可是他每次在同学聚会上提到我总是褒奖之词。一天晚上,村里他的一位高中女同学到我妻子开的超市买东西时,他的女同学兴奋地告诉我:“金老师在同学聚会时,说你满腹才华,尤其是写作上的能力比他都强,堪称全村之冠,有‘鬼才’之称。”我听后羞愧无言,觉得有负金老师的期望。
今年母亲节那天回老家看望母亲时,无意中接到金老师的电话,他称在朋友圈里看到了我在网上发表的许多散文作品,并说我在写作方面有特殊的才能,这是别的教师难望项背的,嘱咐我一定要把这种兴趣爱好坚持下去,今后写出更优秀的作品。他说下次到白山时一定致电于我一起聚谈。我挂断电话后,对母亲说没想到金老师一直还记得和关注我。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当年在念书时写的作文里的开首语:“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何时再能见到我的金老师呢?烟火漫卷,友谊永恒,相信见面之期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