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富祖上是不是很有钱,没人知道。只看他家的高门台深门洞,他的先祖或许还真有些钱财。他家深门洞窄而长。门洞两侧是高墙头,仰头只看见一线蓝天,有鸟儿飞过,只看个鸟影。胡同墙头一拱门,由拱门穿过,见一砖院。院是长的四方,可以看见南房西房拆除的旧痕迹。
北房看起来不宽,或者是长长一溜东房让北房显得窄小了。北房的门窗是黑的,东房的门窗也是黑的,不知是早年漆成黑色还是从旧年月过来换了颜色。
长富住北房。北房有檐,檐下柱子旁边放着玉米叶子扭的蒲团。房屋里头,好好的白天,像是到了傍晚。那阳光从窗口透进来,只一丁点儿,落在炕头半新的芦苇席上,像是要藏住这屋里的秘密。屋地上的一块方形阳光,是从屋门口闪进来,照得屋地上的青砖如镜子一般。屋地靠北墙头正中间,放着一张老式方桌,方桌上方的墙头上,合着两扇窑门。窑门漆红,两边门扇各画一花瓶,瓶口画了长枝的花朵。那花朵看不明显,银色的,像猫爪印儿,像摇钱树儿,那钱儿像是要叮叮当当地掉下来。
可村人都知道长富家里没有几个叮当,说他穷得叮当,人人倒是信的。村里人务农,没几家富裕的。这家吃玉米面窝头,那家最多也不过是玉米面掺了一点细白面。如果有哪家见天能吃上白面饭,便是好人家。长富家也不见得吃不上一顿白面饭。但村里人看他就是不比别人家好,像是长富生来,贫穷在他身上注定了似的。
长富细长的身材,腰杆儿如一个姑娘家,走路有些娜,还有那么点扭。那扭像小猪拉稀消瘦下来的样子。他衣服穿得不像样。身上一件蓝衫儿,袖口常常要磨得掉线头,衣服角儿有那么点破。不管春夏还是秋冬,他一年里头从不见齐整过,像是新衣服穿在他身上就破烂掉了。又为了他细高个子,衣服不贴身,前胸晃荡着,每走一步都要打几个节拍。但长富生一张白面皮,细眼睛儿,挺直的高鼻梁,这些所谓的长处,却不能为长富争得一丝半毫的体面。如果村里人看他还有些用处,便是他有一技之长,是个画匠。
村里娶媳妇,新房布置除了用花纸糊遮尘,还有就是请画匠画炕围。村里人家画炕围,少有请外地的画匠。这不只是长富画得好,还有一层是情面,似乎请了外地的画匠,是一件没脸面的事情。这没脸面也不是请外地画匠有什么丢人,是觉得不能面对长富。长富呢,只要村里人请他画炕围,是一定要应的,更难得的是他怀着虔诚之心。这虔诚之心不只是娶媳妇的主家请他做画匠,而是长富看重这件事。娶媳妇是人生大事,娶媳妇画炕围两件好事搭在一起,在长富看,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事情了。
既然是请长富来画,好饭好菜地招待是免不了的,甚至还能温点酒,弄几碟像样的下酒菜。但这在长富似乎不大管用。好酒好菜对待,长富的活做得仔细。无好酒好菜,长富一样做得仔细。他对绘画怀有特殊的情感。画前,他细细洗手。丈把长的木尺,长富握在手里一截一截打线。长富做起这些来是熟练的,手到线直,显得精干利索。他又用角尺打出一个个长短不同的格子。这些格子是他提前盘算好了的。哪里画山,哪里画树,格子里画《红楼梦》还是《西厢记》,画哪个人物,怎样的格局,全在他的头脑里,有时还能临场发挥。就这样,这些个格子,会一点点添上人物妆台花园树木。画里的月儿杨柳,朦朦胧胧。那人物是风流的,粉的上衣,长的发辫,小佳人模样儿,左顾右盼。或者蓝的长衫,那衣带子飘摇着,人物便是在炕围的格子里头走动。小姐的羞涩,男子拘谨的打拱,一招一式似在模仿,又一样全没有图样,由着长富创造。
长富还能在炕围的格子里面,在风景的空白处题两行小字。那字写得如何,村人多不捉笔,也不做评议。就像他画的人物,那容貌姿态村里人没有标准可论一样。
村人们对长富的绘画是满意的,说村里少不得这么一个细手腕儿人物。画炕围那几天,长富走路一副得意的样子,双手抄在后头,个头似乎都高了一小寸。他的脸洗得更为白净,只是衣服的袖口也还是挂着一丁点线头儿,衣服角儿也还是破着的。因为走路利落的缘故,衣服前胸空荡得更厉害。
长富是画匠,也做油匠。画匠油匠是一家。村里殁了人,称老了人。老了人请油匠在棺材上绘画油漆。画炕围,长富须请。村里老了人,长富过去行毕礼,便将活揽下来。村里人将老人的棺材叫“木头”。长富便是去帮忙油木头。长富的油木头只求做得好。他的好不是一般能看得过,而是细致精到。他用笔触在“木头”上点着,头这边歪歪那边歪歪,或者站远细细地观。长富这样认真不是怕主家评论,是要过了他自己的关。油好的“木头”,全底子是黑的,图案底色是黄色或者银色,上面画红色或者粉色的花朵,也有戏文里的图案,是劈山救母,或者二十四孝。
长富老婆虽说是两撇八角眉,眼睛骨碌一转,是灵气的。那脸上的皮扶白里见红,薄得像一层纸,像是摸一下都要破。她嘴巴小巧,身材苗条。她能嫁给长富,或者是看上长富这深门胡同,或者是看上长富会画炕围儿。画炕围是细致活,在未出嫁的姑娘家眼里,是手艺人。手艺人在村里不一般。而长富是画匠,画匠比铁匠木匠更见细致。长富在订亲的年月,为了会画炕围,是抬了些身价的。
长富老婆姓刁,名缠。村里女人不大识字,却也从说书人那里知道貂蝉是一美女。她们在地头劳作,常常戏刁缠为貂蝉。刁缠喜欢听大家这样说。她说她的家人给她取这样两个字,只是想沾些土气。一伙的女人打趣说现在改过来啊,改过来就活泼泼一貂蝉了。刁缠就羞得捂一下脸,脸腮不觉得发红,还真越发地漂亮些。可刁缠说过这些,又觉得无趣,眉头缠成一疙瘩,她说改名字顶什么用呢?这辈子就这命了。
刁缠嫁过来才知道长富除了会画几笔,没有他能做得了的事情。长富是老生子,没弟兄,有五个姐姐。刁缠说长富会做什么呢?垒个鸡圈都要倒掉几次。可是,既是嫁过来,只能一天天过日子。长富倒也尽男人的本分,每天早起,提了扁担水桶去井台打水,一担担挑回家。他坐在院子里劈柴,凡是在他看来是男人该干的活,他都尽力做。
但长富除了画炕围,做其他全不在行,少说也是马马虎虎,有那么点不靠谱。跟着大伙下地务农,同样的活,别家的男人,身子只沾点点滴滴的泥巴,长富却是浑身上下涂着泥巴,像在地里打了个滚。比如用镢头刨玉米根,男人们右手抡镢头下去,左手便将玉米棵子提起来像提一根花眼子似的扔到一边儿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劳动,长富是做不来的。他那细长的右胳膊,将镢头抡下去,左胳膊将那玉米棵子提得不是很利落。那玉米棵子在他手里不是花眼子,倒像是一根湿着的麻绳,沉嗒嗒从他的右脚磨到左脚,磨到小腿连同他的上半身一块儿磨着。每下一回镢头,他都要连着身子扭来转去,远看着像他画的炕围里头那唱戏的小生。从地头出来,他细长的腿小半截被泥裹着了。地头一块干活的人,拿长富取笑,说长富生来细胳膊,做这些活可惜了。长富对这些闲谈取笑,是镇静的,显示出极大的耐心,还一样做着他手里的活。这样看来,长富的男人气概还是有的。
长富做地头的活不很靠谱,屋里头的活,他做起来也很费劲。比如杀鸡,长富是杀不了鸡的。他先是逮不住鸡。一只鸡他得逮小半天,眼看着他捉到鸡尾巴,只一扑鸡就再难逃掉,连鸡也觉得没逃命的希望恐惧得咕咕咕直呻唤,却不想长富抖索的手让疲于奔命的那只鸡跌了出去,又仓皇着往前蹿去了。村里人说长富杀一只鸡,非得撵得鸡吓破胆躺倒了。长富捉住鸡手握着短把子刀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鸡咯嘎,咯咯嘎地叫唤,长富手里的刀左比右划,那刀在鸡脖子一会儿离鸡头近些,一会儿又离鸡头远些。刁缠急着跑过来,指着说剁下去,快,一刀剁下去。长富刀落的地方,有血溅出来。长富以为杀死了鸡,手一松,没想到那鸡“唿啦”一下从长富手里跌落下去,一径儿向前跑。长富可是吓傻了,刁缠一声惊叫,两人又是一阵忙乱。
刁缠数落着说:你能做什么呢?连个鸡也杀不利落!
刁缠说这话的时候,早不像婚前对于长富画炕围抱有多大的幻想,就像一个美好愿望破灭掉了。对于邻里叫长富去画炕围,刁缠也没觉着那是什么本事,倒觉得白白地浪费工夫。早晨,长富去画炕围,水缸底儿朝天。刁缠做着饭还得抽空儿去井房挑水。这两天的工分也不能赚了。队长在地头对大家说长富去画炕围了。队长说完话,脸上笑笑的。队长家的孩子也要结婚,也要画炕围。村里各家户娶亲都画炕围。长富画炕围不用请假,也算是村里开的特例。
刁缠巴不得村里取消这个特例,长富能多混几天工分。长富给村里画炕围只图个帮忙,不收钱。刁缠问邻村画炕围的,他们多少是要收些的。长富不听,照旧。画炕围又不能当账讨,刁缠吃了哑巴亏,觉得长富会画炕围简直是找气受。长富画炕围回来,刁缠便不给好脸色,说都要穷疯了,还帮着人家画炕围。下地劳动还有几分工呢,画炕围能赚得什么?!
刁缠的话,长富当没听见,一样伸手拿窝头吃饭。再有谁家来请画炕围,长富一样眼睛发亮,脸上泛着红晕,像是喜事临头。这在刁缠眼里是一副贱骨头模样,越画怕是越要穷得叮当响。
长富不只是个画匠,他还有个爱好是看书。他家不知几辈子的书,书纸都成黄黑色了。那纸张稀薄,摸着都担心会碎掉。他靠着炕头墙,或者坐在炉灶前,眯着眼睛,盯着手里的黄页纸张,看得津津有味。这时候,长富那双小眼睛是有神的,显得更聚光。他的脸也是红润的,像是吃了一剂补药。他什么都忘了似的,像是他钻到了那黄页纸里边了。
对于长富读书,长富媳妇打长富,用棍子敲掉长富手里的书。长富的书常常被媳妇的烧火棍戳得稀巴烂。长富要画炕围,刁缠管不住他那两条穷腿,对于长富在家里看书,刁缠是要摆出强硬的姿态来。长富常常在紧要关头扑过去,保护他的书,用他瘦弱的身子挡住媳妇手里的烧火棍。
长富不只是喜欢看古书,他喜欢看任何能见到的字。比如哪里有一片报纸,他弯腰拾起来,拍拍,用嘴吹掉字上的浮尘。他不只是喜欢看,还爱惜纸张,他将一块报纸看完,折叠好,装进口袋里。他拾的这些,往往被刁缠洗衣服时候几把给揉掉了。为此,他常常跟刁缠发脾气。长富发起脾气来,刁缠也害怕。长富的眼睛瞪起来,脸红脖子粗,只想跟刁缠拼命。但长富的纸张总是无可挽回了。刁缠看长富发完脾气,笑了,看着长富说你说你费劲看那报纸,能换回来钱么?
长富不理刁缠,他为了能看到更多,到队部给通信员递一根烟。那通信员坐在一把圈椅里看报。一张宽而高的桌子,靠墙头放着电话机。那电话壳子乌黑透亮,短短的摇把儿静静地泛着光。离电话不远,整齐地摆放着一撂报纸。啊,报纸。长富轻脚走前去,伸手拿过一张,又拿过一张,蹲在队部的门槛边,双眼饥渴地对着报纸,像是要将那报纸吞咽下去。
长富走的时候,拿眼瞄通信员,趁通信员不注意,他将报纸不出声地折叠着,从袖筒里卷进去。他为从队部弄出一份两份报纸来,心里有一种振颤。他喜欢看报,更喜欢说报。在巷头,特别是开大会时候,他嘴巴不停,将他这时期看的全说出来。他谈论时局,传播报纸上的言论,兴奋得脸通红。他看看周边人这个那个专注地望着他,觉得自己轻飘飘。听到队长让大家安静,或者被刁缠一鞋底打在头上,他才回到现实。他将眼看向刁缠,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伸手在头上拨拉着。
男人多不跟妇女们一块说闲,长富不一样。他看见女人的堆伙,先是离远站着,一点点就近,听女人说,他自己插着话说起来了。如果刁缠在女人堆伙里头,便是要骂走他。刁缠说:人家妇女一块说话,你插什么言,走远!刁缠只说这么一句,长富是不走的,一直说到妇女们散伙。如果刁缠当真烦了,说你死呀,还不走!长富这才一点点挪开,不舍地一边离远,一边还要将他说了半截子话说完。
刁缠是个喜欢打扮的女人,她总是第一个知道街上的布匹店里新上了好看布料。她细细地说布料是什么颜色,上面是怎样的碎花朵,适合做长袖衫还是短袖衫。下次上街,又去看过,将新的发现又一次说给女人们。一天,她从街上回来,看见炕上放着齐整的纸包。刁缠一眼看见心跳了一下。她觉得是看错了,怔在门口,恍惚是进到布匹店。
这样的纸包,在刁缠看着眼熟得很,也眼热得很。她站在布匹店的柜台前,那是一溜的木柜台,橘色的,上面划了许多的伤痕。柜台里头,贴墙头是一排的货架,货架上一匹匹的布卷,各样好看的花布。女人们靠柜台挤一排,七嘴八舌。刁缠一卷卷布匹看过去。她看这卷花布好,那卷花布更好。服务员从一行的布匹里抽取一匹,尺子打出来,嘶,嘶两声,小块的布很快折叠好,用纸包住只等着收钱。刁缠看着那折叠好用纸包好的布卷,咽一口唾沫。她从不劳动货店服务员拿下好看的布卷儿,她挤在这里最多是个看客。
刁缠将头转后,长富在屋外房檐下的太阳地里剥豆子。两只鸡围着他咯咯咯转,他每扔一次豆皮儿,鸡都要跑着去看。刁缠跟长富这些年,看长富也不是一无是处。别的男人喝酒打牌赌博,这些长富是不沾的。长富还帮她做家务。比如现在他在院子里剥豆子。如果是别家的男人不会有这样的耐性。刁缠心底里觉得长富蛮不错。还有,为了长富看书,刁缠常常提着扫把打长富,用烧火棍打烂他的书,长富从不还手,最多瞪起眼睛来。长富的细眼睛瞪起来,刁缠看着忍不住地要笑,这一笑,生多大的气也给消了。
现在,刁缠望着炕头上这齐整的纸包。那纸是暗色的,包成长长的四方,那四方棱棱角角,分明有一点露了出来。她像知道里头裹的什么,却又有那么点心虚。她怀疑地掉头望一眼长富。长富还在一个劲地剥豆子。她终于走到纸包前,伸手打开那纸包,没错儿,是一块新布料,是新进的布料呢。那颜色那花朵她说道七八遍了。她拿着纸包布料从屋门出来。那两只鸡一边啄,一边用各自的爪子在豆皮上拨拉。刁缠想要跟长富说些什么,或者想着能听到长富说话。可是,长富头不抬。
刁缠将布料伸给他说:你买的?刁缠脸上是喜悦,口气却不那么高兴,倒像是问长富的罪。
长富说:怎么啦?
刁缠说:家里哪里有穿新衣服的闲钱?
长富说:买布料哪里是花闲钱,买上十块八块布料,家还一样是家。
刁缠将那布料请人裁剪,穿在身上,逢人便说她身上新做的衣衫,末了说:我才不要花这闲钱,是长富买回来,才做了穿。
长富姐姐多,来来往往十多年,大小有些矛盾。刁缠从不曾在长富的嘴巴里听得他姐姐们的不好。当然,长富也没说刁缠不好。但这在刁缠看来是长富在打马虎,是不公平。不公平便是长富站在他姐姐一边。刁缠为着长富向着他姐姐哭闹,说嫁了长富受穷她认了,是她自己眼瞎。可长富连句公道话也不给说,她跟着长富可有什么指望呢?
家务事本来说不大清楚,长富这样的态度难免助长姐姐们的威风,这在刁缠看来长富跟姐姐们合伙儿欺负她这个做媳妇的。闹到后来,关系僵起来,遇到娶媳妇嫁女,刁缠不去,刁缠的孩子们也不去。刁缠还要管住长富不要去。
长富不说话,到了那天,他是要去的。他从柜子里拿了新衣服,新袜新鞋。刁缠跟长富闹起来,说长富要去她就跳到井里去。这天,长富还是去了,刁缠到底没去跳井。但刁缠对于长富这样不顾她的性命,感到寒心,好几天不做饭躺在炕上。外头的雨点啪啪地打在院里的砖地上,咚咚滴在院里的一只瓷盆里。长富自己做饭吃,自己洗碗。他将饭端给刁缠,饭凉了又收起来。长富请邻居劝刁缠起来,终于,刁缠从炕上坐起来,她的双眼肿得跟熟透的桃子。长富当着劝说的邻居哭起来了,边哭边擦眼泪,那双细眼里不停地落下泪来。
土地分了,牲口分了。长富空出来的院南,系着一头牛。长富将院南那块空地请人拾掇出来,他们家的院子像是回到祖上那会儿,能说长富家有一个马房。村人各种各家的地,闲下来的工夫,出去打工,再有人请长富画炕围或者油木头,是一定要给钱的。长富再推辞,那家主人便说不要钱,不请罢。长富怎么可以不去画炕围呢?但长富只收画炕围钱,油木头还是照旧一分钱不要,主人家要请别的人家只管去请好了。村里便有了规矩,长富画炕围收钱,村里老了人,油木头不收钱。
长富不只是给村里画炕围,村里人听说哪村娶亲,便介绍长富过去。长富画炕围的技艺也似乎越发长进,更远点的村子也寻着长富家,请他过去画炕围。长富一时小有名气,见天有活干。
刁缠的喜悦从心底里生发出来。她说真是没想到画炕围能赚到钱。长富应了谁家的活,刁缠起早给长富冲了鸡蛋,捂着,等长富起来给他喝。长富出门,刁缠手握小扫帚在长富的背上刷刷刷,长富走得快些,刁缠最后的一刷子便落了空。长富在这个家像模像样做起主人来了。长富对于刁缠给他示好,倒显出些不好意思来,在长富看来或者还没有刁缠用鞋底子在他背上敲来得自在。
那几年,长富家里因了长富的画工,日子有了宽裕。村里人看长富不一般起来,他有绘画的手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像他们出去做小工,晒得胳膊脱皮。长富的脸显得比往日白,也显得胖些。长富的胖不只是在脸上,整个身子胖了一圈。他那像姑娘一样的瘦腰身,居然显出胸部来,衣服穿在身上不那么没命地摇晃了。他身上的衣服袖子也不再像往日里掉下线头来,衣服角儿齐凑凑挺括括。
不知从哪年开始,村里娶媳妇不要画炕围。刷白的墙头,贴着一溜儿的电影明星。长富受不了。他说那电影明星有什么看头?怎么比得了戏文?又过几年,年轻人结婚,电影明星也不要贴了,炕头不要了,像城里人一样买一张床。画炕围对于年轻人是老黄历了。长富对于哪家娶亲,不再抱希望,也不再像以往觉得喜庆,就像随着年岁增长,过年的味道一年年变得淡薄。
长富终于也去打小工。长富打小工比不得别人,几年下来,长富的脸瘦下来,长富头上长白头发了。黑发里夹杂着白发,风和着沙土搅进去,那头发硬起来成一撮一撮扎愣愣地挺在头上。长富的衣服袖口又有线头儿掉下来,胸前的衣服又松垮着打着拍子晃荡起来了。
长富有一些日子,没出去打工。长富病了。他的嘴巴在一天清早起来,奇怪地歪斜,说话呜呜啦啦。刁缠吓了一跳,叫邻居帮忙送到医院。医生检查过让拿些中药回去煎。几个月过去了,长富的病不说好,却也不能说一点起色也没有。一天,长富在炕上发了火,他说他要画。刁缠摸摸长富的额头,说你不是说胡话吧,谁还会来请你画呢?就是有人请你,你都站不起来了,怎么能画呢?
长富病了以后,刁缠的脾气反倒越加地好。如果以往,听长富这般说,早几鞋底子打在他背上了。刁缠的脾气好起来,长富的脾气反而见长,胆子一天比一大,现在居然冲着刁缠吼叫。听了刁缠的话,他焦躁地拍着炕头,说他又不是死人,怎么不能画?说着,他将右胳膊在空中抡着,眼睛里充血,嘴巴里像吃了一颗铁蛋呜啦啦。他口齿不清,说起话来更显得吃力,脖子上的筋像拱出地皮的老树根。刁缠顾不得气,倒担心长富,想着他可是精神失常?刁缠害怕地想着,只管用手在长富的胸前连连抚着,让他不要再说话。
长富突然落下泪来,嘴巴歪斜着说他画画身体就好了。这在刁缠听来很可笑,医生都不能治好的病,长富这不是说胡话吗?
为了让他画画,长富拒不吃饭。长富的不吃饭,不像刁缠。长富不吃饭是滴水不沾。刁缠熬不过长富,想着他眼看着成一个废人,动着比不动强。她问长富画什么。长富说棺材。长富的话吓得刁缠一哆嗦,拍着大腿骂长富,说长富疯了,真疯了。刁缠这一骂,像油被点了眼子,将这几个月的担心委屈哔哔剥剥爆发出来,骂到最后,软在地上哇哇地哭了。
但长富并不为刁缠的哭天抹泪屈就,说他要画画,他不画死得更快。长富歪着嘴巴,这样的话从他嘴巴里说出来,说得像个流鼻涕的孩子。
棺材买回来,放在收拾旧物的东房。刁缠将东房打扫出来,杂物及锄头镢斧堆到墙角。
长富将自己关在东房里头做了好几天。长富每天被刁缠扶着。不是扶着,是长富像小孩子戏耍一般,紧紧靠着刁缠。刁缠呢,像泥墙头或者泥腿子一般挺着长富。好在长富的右手是灵活的,调色画画蛮顺手。开始,长富只画很少的两笔头,头上直冒汗,腿抖抖索索,像被风吹霜打一般。刁缠其实也没要指望他画出什么来,只图他不闹情绪,日子好过一些。有时,刁缠似乎也怀抱一丝希望:如果长富画着画着真能好起来呢?
村里人议论长富的病,将长富病后画画当作稀奇事情传开了。村里人说长富脑子真是有问题,现在连刁缠也昏了头。医生都看不好的病,刁缠怎么会相信画一画就好起来了呢?你说有谁自己给自己油漆棺材呢?看来刁缠也神经了,这样下去,长富一家可该怎么办呢?
村里人路过长富家的门,他们伸长脖子,觑长富家深深的门洞,他们想:长富还是在他们家的东房画吗?一边想着,摇摇头,从门口一闪而过。
村里人凑到一块,说起长富的病,便是要说起长富的画画。没有人知道长富是不是能完成他的画画,也没人知道长富的病会不会因为画画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