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5岁的聋哑女骑手停停,已经在广州送了3年多的外卖。
外卖员的工作不仅需要花费大量体力,还需要不断与人沟通。这对聋哑女性来说,是一种双重考验。在骑手扎堆的广州员村街道,停停闪现于各个取餐点,小跑着取餐再沉默地迅速离开。寂静的世界,身体健全的人很难走近,也很难感同身受。
停停试图在一次次奔跑中,与陌生人连接,让温暖传递,让理解发生。寂静的春天
中午12点的员村街道,汽车的喇叭声和市场的喧嚣声相互交织。下班的白领们的谈笑声和快餐店员工热情的招揽声此起彼伏。午后的阵雨细碎急促,雨过天晴,环卫工继续打扫落叶,扫帚一下下刷扫着地面。街边的加工厂忽的传出切割钢铁的刺耳噪声,匍匐在路牙上的流浪猫受到惊吓,“喵”的一声后蹿入旁边的树林,不知所终。
广州的春天到了,城市里奏响了春日交响。停停却什么也听不见。
停停患有先天性耳聋,自出生后就生活在无声世界里。但这并不能阻止她跟这个嘈杂的世界打交道。她喜欢每天飞奔在大街小巷中的感觉,她喜欢城市的热闹。
喂完流浪猫,晚高峰到来。天河区车水马龙,有着大量住宅区和餐饮店的员村街道更是热闹。这时候,骑手停停在平台上上线了。
不到10分钟,她就抢到了5个单子。取到餐后,她先在平台上发一段固定的文字给顾客:“您好,我是聋哑人骑手。您的外卖我已经取餐,在送到的时候我会用智能语音系统打电话给您,谢谢您的理解!”订单送达时,她再使用平台的语音外呼功能,告诉顾客订单到了。
接下来的40分钟,她沿着系统规划好的最佳配送路线,跨越珠江,完成了5个单子的配送,平均每单不到10分钟,效率惊人。晚高峰结束,在海珠区给电瓶车换了电池,又在15分钟内送了两单,这一天的配送任务就算完成了。
高效来自跑单三年多的经验总结。比如多接“优质单”—能放写字楼外卖柜、酒店外卖桌的,因为高峰期等电梯很容易让人崩溃;不抢“垃圾单”—深巷里取餐的,高峰期易堵车区域的,需要扛重物、爬高层楼梯的。做到这两点并不容易,需要对大范围的街道、小区、楼栋和商家的情况有更多了解。
2020年停停刚开始跑外卖时,因为没经验,经常误抢一些没人接的“垃圾单”,再加上不知道如何通过平台沟通,她经常遇到对方打电话交流不便、找人帮忙被拒、超时被顾客差评等问题。
沟通难,认路也难。
第一次接石牌村的单子,停停就差点儿崩溃。这个如迷宫般的城中村,200多条街巷与3000多栋楼梯房穿插交错,用餐高峰期时,一分钟内就能产生几百个订单。好不容易找到商家,却被挤在小巷里半天出不来,提到那时候,停停只有“崩溃和后悔”。
很多只做外卖生意的商家隐匿在广州各条小街深巷中或是犄角旮旯里,这些店铺的地理信息不一定对,导航也不一定能精准定位。这种情况下,张嘴问路是最高效的办法,尤其是问穿着骑手服的同行。但这对一名聋哑人骑手来说不现实,手语别人看不懂,打字效率又太低,停停只能花更多时间在认路上。长期积累下来,她的空间感和方向感比常人更敏锐,也更擅长识记地图。 去广州
2018年,29岁的停停第一次来到广州,在电子厂上班。她怕冷,觉得北方冬天漫长且难熬,就来到了岭南。说是“避寒”,更像是《玩偶之家》里的“娜拉出走”。
到广州之前,从湖北农村出来的停停已经在福州、北京、江阴、上海、深圳等城市留下漂泊的足迹。在那些地方,她做过服装厂女工、舞蹈演员、火锅店服务员、拉面店帮厨、宠物店洗护助理。
停停的第一份工作是从特殊教育学校毕业后,去了服装厂,活儿是妈妈帮忙找的,停停一做就是好几年。长时间坐在车间的凳子上,她的臀部长了褥疮,皮肤红肿甚至溃烂。她不想干了。妈妈看着心疼,虽然担心,但还是同意她去外面闯一闯。
之后的那些工作机会,都是停停自己投简历争取来的。妈妈很意外,她觉得停停的生存能力比她想象中强,她也就不再担心女儿找工作的事情了。
但对于聋哑人群体,找工作注定困难重重。有一段时间,停停找不到工作,有20多天,她窝在网吧里不停浏览招工信息,不停发简历,投出去500多份简历,全部石沉大海。她形容那段日子是“最无助、最难熬的”,每天睡网吧、啃馒头度日。但她没有向父母求助,妈妈至今不知道女儿有过那样的经历。
求职难,工作中偶尔会受到不怀好意者的欺负。在服装厂,有同事偷偷拿走停停的劳动成果。她跟组长投诉无果,气得写了辞职信,在信中提到了这些事。厂长把信撕了,说她是在捣乱。“没人理解我心里的苦。因为我是聋哑人,他们就可以不用管我的感受吗?”停停说。
初到广州,停停注册了“快手”账号,把自己的生活碎片发布在平台上,当作一种日常的记录。后来她刷到几个聋哑人骑手的作品。看到聋哑人能跑外卖,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花1650元买了一辆小电瓶车,考了驾照,从2020年8月开始,成为一名“众包”骑手。
送外卖第一天,停停跑了7小时,赚了98块钱。每跑完一单就有钱入账的感觉让她很兴奋,尽管仍会受累受委屈,但与之前的那些经历相比,跑外卖的奔驰和充实感让她坦然且乐意地接受了这份工作。 语言鸿沟
在外卖平台,聋哑人骑手与其他骑手使用的是相同的派单系统,也以同样的标准和规则进行评价和考核。在这样的条件下,停停能取得如今这样的成绩并不容易,她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和阻力。
进驻之前,停停上传了自己的《残疾人证》,在外卖平台上认证成为一名聋哑人骑手,使用平台的“无声关怀”功能。但很多人并没有时刻留意外卖平台消息通知的习惯,而一些顾客接起电话听到是智能语音,往往会下意识立刻挂掉电话,误解和差评也由此频发。停停和她的同伴们有苦难言,许多时候只能默默接受被扣钱和评分下降的现实。
有时候,沟通和认知障碍不仅产生差评,还有可能因此让他们遭遇“网暴”—不少网友认为有些聋哑人骑手发的消息“没礼貌”。
停停对此深有体会:“顾客以为我们态度不好,发消息的文字冷冷的。”
实际情况是,聋哑人惯常使用的是手语,而手语与汉语口语的表达逻辑不同。这种不同来自两方面:一是语序不同,这使得听障人士改用文字传递信息时,往往看上去是“病句”;二是语气不同,手语基于情景还原,用简单的动作表达复杂的意思,不存在敬语、敬辞等,将这样的表达转化成文字时,难免出现直接、生硬的感觉,很难在语气上传达所谓的谦和有礼。
就停停而言,她的书面表达能力算是聋哑人群体中的佼佼者。她14岁就进入社会,虽然不会使用汉语拼音,但她使用五笔打字熟稔灵活,表达自然流畅。
送餐路上难免有突发情况,平时沟通也总有词不达意的时候,但幸好都是少数事件。让停停感动的是,大多数顾客在知道她是聋哑人骑手后,都能给予理解和善意。她经常收到顾客在外卖平台上发来的关心她的消息:“辛苦了”“骑车慢一点儿”“注意安全”……一些顾客还会给她“打赏”。这些让她感受到身为聋哑人在这个社会里的价值。 江湖儿女
骑车上路,停停听不见汽车的引擎声和鸣笛声。无法耳听八方,就必须时刻眼观六路,尽量开得稳一点儿。但在送餐高峰期,她又很难不加快车速,从而面临一定的交通风险。
2021年,停停在一次送餐路上被一辆轿车撞到。她第一反应是去看外卖有没有摔坏,直到痛感袭来,她才发现自己的腿伤得不轻。
养伤的一个月里,几个聋哑人骑手朋友给她提供了很多帮助。后来每当有聋哑人骑手在送餐路上遇到交通事故,社交能力更强的停停都会主动帮他们协调处理。
这些聋哑人骑手抱团取暖,他们组建聊天群,有的甚至租住相近的房子做邻居,方便日常相互照应,有时还会接力送单,协同克服困难。在庞大的“外卖江湖”,他们只是一个“小团体”。休息日他们很少远行,三五个人找个地方坐下来,喝着奶茶用手语聊天,有时从白天待到吃完夜宵才各自散去。 笨拙的爱
2024年3月的一天,下午5点,停停准时来到员村一座荒废的院子里喂流浪猫。它们早已汇聚在此,见到这个熟悉的身影,就会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停停自己也养了三只猫,银点猫“棉花”、布偶猫“布丁”、蓝猫“猫爷”。此外还有一只贵宾犬“那那”,是去年在武汉买的。“那那”跟三只猫相处和谐,还能听从停停的指令做不少动作,实在惹人喜爱。
停停把这几只猫咪比作“主人”,而小狗更像是孩子,一家五口共同生活在不到15平方米的出租屋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餐桌旁边的货架上整齐摆放着猫砂、猫粮、狗粮,陈旧的墙上精心布置了装饰品和置物板,对空间的合理利用和精心布置,不难看出,停停是真的爱着自己的生活的。
偶尔不跑单的日子,她会好好收拾屋子,逗狗“撸”猫。人跟动物不使用语言交流,但凭身体沟通,也能知道彼此的需要,相互慰藉和陪伴。猫对声音异常敏锐,打雷时会躲进她的怀里。停停把这些温暖的瞬间记录下来,发布在“快手”账号上,很多人借此了解了一个聋哑女骑手的生活日常。
这些视频大部分是她自己拍、自己剪,配乐也是随便选的,“不知道好不好听”。奇妙的是,几个特殊教育学校的同学通过“快手”找到了她,失联多年后他们重新建立了联系。
刨去750元的房租,300元的宠物经费和1000多元的生活费,停停把剩下的钱存了起来。逢年过节她会给家人发红包,父亲节时她送给爸爸一双自己的同款鞋,然后急切地发消息问他:“爸爸,开不开心?”
8岁起,停停开始在特殊教育学校学习。6年后,收入微薄的家庭难以继续支付停停的学费。从那以后,停停没再向家里要过一分钱。谈起女儿的聪慧和独立,妈妈彭小英骄傲又心疼。
在外打拼的时间久了,停停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也疏于和亲戚联系。她在短视频中感慨,不知为什么,她跟爸爸的关系没有小时候那么亲密了,“不过我还是能感受到他是爱我的”。
龙年春节,停停没有回湖北,对她来说,回了老家反而“没人聊天,不快乐”。被问及不快乐时会做什么时,她的回答让人会心一笑:“‘治疗心’。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们应该懂我的意思。”春节假期,她接了几个上门喂猫的单子,一次收费30到40元。她会细心地给猫洗碗、喂粮,而且还简单打扫一下卫生,最后把猫的状态拍照发给顾客。她在与宠物相互的陪伴中“治疗心”。
聋哑人的世界很简单,快乐容易获得,孤独和悲伤也总能自我疗愈。从有记忆开始,停停就没听过声音,也不曾想象过有声音的世界是何模样。“如果能听到一种声音,你最想听到什么?”她想了想,在纸上写下:“想听到父母说话的声音。”
春去春又来,停停仍奔跑在“寂静”的城市里。每个早晨,她在固定的时间起床,穿过同一条小巷,用一天的奔波换一份微薄的薪水。
这条路不好走,但她已经找到自己的位置,挣得了尊严。她不再桎梏于身体的残缺,也脱离了被寂静所困的泥沼。只要跑起来,用身体去听风声,她就能感受到自由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