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妈是我的嗣母。我一直喊三妈,没喊过妈妈。
莫笑我三伯伯三妈,传统的国人皆视香火如命,甚至头可断,香火不可断。那么如何延续呢?其一婿子。招婿上门,生下的孩子须跟外公(喊爷爷)的姓,成为外祖的嫡传血脉。其二养子。广发英雄帖,招揽天下的有志者,更名改姓,养父母把你养大成家,你把他们养老送终。其三继子。宗侄过继到户下,侄子当儿,肥水不流外人田。其四嗣子。过继给胞弟兄的儿子叫嗣子,是最常见最可靠的继嗣方式。继子嗣子,由继父母嗣父母养大,须改称伯伯妈妈。倘由自家父母养大,叫“卖马不离槽”,无需改称,该叫嘛就叫嘛。
我就是“卖马不离槽”的。对于三妈,我算谱上的嗣子,碑上的孝男。三伯伯六零年饿死,六二年葬时我才三个月,伯伯做主,将我名字挂到三伯伯的碑上——“兄有子,弟不孤。”
伯伯的决定,决定了我和三妈的特殊关系。
三妈有两个女儿。大姐姐霞云,童养媳,月子里抱来押子的。没押来儿子——夭折了,倒押来了一个女儿,小姐姐水凤。姐姐们口中的我们姊妹三个,第三个指的是我。
三妈骂过大姐打过小姐,见我总乐呵呵的,毛儿(我的乳名)长毛儿短的,没高声一句。其实小时候,我老黏着洪进(堂)大伯伯大妈,三妈的心里一直反着酸水。
三妈教育我:“毛儿,我们是娘儿,比她(堂大妈)亲得多!”
亲是亲,第一次见三妈,吓了一大跳。她颈子上吊着个大包(吴花屋人叫破颈,甲亢引起的),像小葫芦,眼里翻着白眼珠子,脸昂着,朝着声音的方向转来转去。她个儿矮,头发蓬着,灰蒙蒙的,补疤的大襟褂子,补屁股千层的抄腰裤子,靠墙或锅台或门框听着,有一句没一句跟人闲扯。吴花屋人,难见她的身影——不在山上砍柴,就在家里摸索。
小时候到吴花屋,大姐姐出嫁了,三妈带着小姐姐,北瓜红薯渣松着裤子带吃。
我在她家吃过了瘾,大大地开阔了眼界。引火,不擦火柴,从人家的灶笼里借来火种,不用还,最划算。喝热水,端出灶笼里的麻罐,或端起炉子上的瓦钵,倒到大碗里,仰着脖子灌,咕噜咕噜,有时呛得溅出了满嘴的水滴,咳——咳,好解渴。油锅不洗,舀进半瓢水,烧成了“油”水。三妈端着一蓝边碗,靠着锅台嘬着嘴,哟哟地吹着,吸着,吸饱了抹抹胸口,嚷着还是“油”水有味啊。腌菜水不倒,腌第二回,或当盐水烧菜。三妈说盐是个宝贝,倒掉了叫糟蹋皇粮,老天爷都不会饶过你的。
小姐姐嫁到马鞍山市南山镇后,按政策,三妈评为五保户。吃的,年终大姐夫挑着稻箩到各家收稻(三妈家四个户口的田地分到了各户),加上政府的救急粮,敞着肚皮吃。喝的,吴花屋的龙井眼里冒出来的,戳着木棍提来两桶三桶,躺着喝。烧的,山上长的,四个人的山头一个人烧,堆着烧。住的,几十年前祖传的一间老屋,加上十来平的木楼,嗬,能跳广场舞呢。
天有不测风云,大雨屋漏,土砖壁化了,轰然倒了。祸不单行,两年后灶门口失火,新房又啪啪烧了。好在是五保户,国家发了粮油衣被,做了一间水泥砖盖板子的屋子,防水防火,没窗子没亮瓦,但有门有灯——夜里从不拉灯。
三妈极富天赋,看人靠声音。
她的耳朵,比眼睛尖得多。我一踏上门前的石头,门里的三妈就笑了:“我毛儿来了!”
她的耳灵,是出了名的。屋里一百多口,以及亲朋好友,听足音能听出是谁。谁端了她门前的石头,她居然听得出来。这一点,屋里人佩服,大拇指翘起来顶破了天花板。
手指也灵。指头短而粗,茧厚,可触觉神经,能摸出布匹米粮钱币的名称质量数量。至于筷子水瓶饭碗锅盖油壶,啥啥一摸就晓得了。全世界也没谁,比她熟悉自家的坛坛罐罐,摸得个清清楚楚,数得个明明白白。别人送的礼物,交到她手上,就摸进了心里,包括形状大小数量。纸币硬币,一摸就报得出几元几角几分。她有个癖好,同样的纸币,如一百元五十元二十元,单收在一起,藏在米缸里,枕头里,被絮里,铁筒里,稻草里......
我问为什么不藏在一块。
她说怕偷。门有锁,一托就开了。偷了一处,嘿嘿我还有很多呢。
她有个高雅的爱好——关门摸钱,数钱。随时随地,能说出自家钱的总数,精确到分,以及钱的构成,即各种钱币的张数枚数。有时还捏着纸币在空中刷一刷,啪啪,清脆的币声,悦耳,动人。这时,她昂着的脸,绽放出孩子般的童真笑容,甜蜜,芬芳。
不料一场大火,烧了房子,烧了稻米,烧了柴草,烧了她一辈子存的纸币。抢了两三样东西出来,其中棺材最金贵。
第一次看到三妈哭,拍得棺材板砰砰响:“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大姐和吴花屋人劝了多日。
两次做屋,大姐夫找村里,找镇里,再找瓦匠建,找屋里人帮忙,路都跑矮了。
进了新屋,三妈安心了。摸着棺材板,露出了笑容。大姐夫找小六漆了,这样棺材面摸起来光滑,舒坦。
柴草没了,找山头要。
要上山,得靠棍子开路。路仅三四百米,弯曲,起伏。两道沟,沟上架块石头板子。背着竹篓子,哈着腰前倾,棍子咚咚咚戳着。前戳,左戳,右戳,再戳一圈,又一圈。探明了,抬起脚,小小地移,比慢镜头还慢。两沟之间是塘埂,两三尺宽,一侧是高坎,一侧是深塘,跌下去不死就残。四十米的塘埂,蹭了七八分钟,甚至十多分钟。过了第二道沟,上了塘沿上的山路。山路一尺宽,满是碎石子,滚下去是水塘,就见了龙王爷。小心!每一步,棍子要杵两分钟三分钟,棍子头杵开了花。有时蹲下来,用手摸,摸清了才拖脚。有时干脆坐着,屁股磨,左右蹭。慢是慢,幸好她时间有的是,比万岁爷都富裕。
磨过去,是一方洼地,平整得很。这儿是吴花屋的幼坟地,其中有三妈的几个儿女。幼坟,没有碑,没有包——粪箕装着埋的,早踩平了。这儿也是吴花屋烧灵屋的火场。那年三妈的灵屋,就是我在这儿点火送给她的。
三妈戳的时候,肯定戳到过她儿女的坟头。
戳过洼地,又上山了。山势舒缓,草树茂盛,这儿是我三妈的柴山。
吴花屋人照顾,三妈的柴山连成了一片。三伯伯的坟墓,也躺在这里。竹篓子放在三伯伯的碑台上,取出柴刀割。割累了,摸到碑台上歇一歇,喝口水,喘口气。闲心来了,跟三伯伯说说话。说说大姐姐,说说小姐姐,说说毛儿。
“毛儿养了个儿子,你有孙子了,好哦死鬼。”
山风嗖嗖吹来,凉快。林鸟叽叽唱歌,好听。
搓着狗尾巴草的穗子,搓碎的穗粒托在掌心里,嘬着嘴吹,嘘——,吹散了,散到了四方,飘到了衣服上头发上。站起来拍拍灰拍拍草,跺跺脚下的土地。这个地方,我的,死鬼耶,要守好着。有一天哦,我来陪你。
歇够了,再摸起柴刀,左手在地上摸,揪,揪到一把草,右手持刀,在草根处拉,割,嘎嘎嘎。割断了,扭成草把,摆在山上晒。晒干了,竹篓子背下山,轻松。
背竹篓子过山路,屁股地上磨,活像蜗牛爬,慢到了极致。
偶尔遇到了暴风雨,雷电交加,啪——啪——,在她头顶爆炸。她端坐不动,像王母娘娘一样坐禅,在风雨雷电中修行,净身净心。
三妈几十年平平安安的,吴花屋人说,是菩萨保佑的。
三妈说,是死鬼保佑的。
大姐说,是小心撑得万年船。
有一回大姐偷偷背三妈的竹篓子下了山,遭到了三妈的一顿骂。
三妈说,我能做的,我自己做。什么事都找人,我这个人,活着,不如死了算啦。
独居二十多年,死都不求人。过年过节,大姐叫她去,她偏不。她说半升米是个家。米在哪儿,柴在哪儿,我不摸都晓得。上厕所,不用棍子,好方便。
也求人。也不算求的,是大姐大姐夫求着她做的。比如轧米,比如砍树,比如去洪镇邮电局取小姐姐寄来的汇款......
大姐姐对我说:“她哦,冻死着不下驴子背。她吃的新鲜菜腌菜,哪样不是我送的?”
三妈求过我——准确地说,是吩咐我。接受起火的教训,有了钱,叫我收起来。我说,大姐在身边,她收方便些。她说,我们是娘儿,我的,就是你的。再说了,你收着,是把我做事的。要棺葬,我怕烧,烧着痛;要葬在吴花屋的山头上,你三伯伯的身边,生为吴花屋人,死为吴花屋鬼;要请道士做个法事,敲锣打鼓地,热热闹闹地,去见你三伯伯。
我说好,三妈就笑了。
笑得最开心的,是1984年我陪她过了个大年。年夜饭,是我烧的,有肉,有鱼,有豆腐,有小炒。也请来了大妈。两位老人高兴坏了,嘴都笑到了耳背后:“我毛儿好,我毛儿好哦!”
很遗憾,后来没陪过三妈过年。但年前,总要送来几条鱼几斤肉,豆腐小菜。问缺什么,她说一样不缺,有的吃有的喝。坐下来一谈,她的话匣子就不晓得关,说姨侄媳给了她一把菜,说细毛哥给了她几根红薯,说侄孙给了她五块钱......
我说记住了,三妈又笑了。
她是笑着走的——上山陪三伯伯去了,在2004年7月6日,享年79岁。
三妈来吴花屋六十年,没出过马蹄冲。来时,视力蛮正常;两年后,居然完全失明了,一直在黑暗里摸索。摸了一辈子,只留下了一块碑,长在吴花屋的山上,名叫“吴母马氏”。
哦,三妈也留下了故事,很平凡,又很传奇,在吴花屋在马蹄冲口口相传。还留下了名字,很平淡,又很惊艳——马桃香,“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清明腊坟祭扫,我都在“吴母马氏”前转一转,想一想,说一说。2014年腊坟,我说,老奶奶,你有曾孙了,做婆婆了,开心吧。2020年腊坟,我又说,老奶奶,你添了第二个曾孙,又做婆婆了,好开心吧。
“吴母马氏”,在风中肃立,沉静。小草小花,在阳光下点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