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迪们更心甘情愿地把捕捉到的一切精华都奉献给我,他们安排我去参观一个寺院。那个寺院在县城外面的一处小山坡上,苏迪像介绍一盒名牌点心那样为我介绍这个寺院,“许多电影都是在这儿拍的。”他的表情像某个为顾客把一盒老字号点心绑扎好的店主。它确实是一所寺院,一所纯粹为宗教活动存在的建筑,我嗅出它的香味不是来自空气,而是来自那些朱红色的砖瓦。这至少要几百年的熏陶才会如此。这所寺院没有围墙,没有售票处,没有小卖部,没有“宗教书籍代销处”。它不是为旅游者建立的。几百堵被大火烧掉了木质部分只剩下土基的墙,包围着在它们之间重新修造的红色殿宇,使这个寺院显得既悲壮又顽固。僧侣们穿着红袍的影子在各个隐秘的角落闪动。看不清僧人的模样,只是一闪。有一两扇窗子开着,可以看见几颗光头在里面一动不动,这座寺院像迷宫一样,除了倒塌掉的那些,尚有几百个房间分布在各处。窗子深深地陷在墙上,像伊朗人的眼睛;有些窗子在高大围墙的上部,搭着云梯才能看见里面的动静,似乎某种隐私已被安全地架空了。这个寺院有一种旧时代的氛围,并且这种氛围已浓重到某种戏剧性的程度,仿佛它是出自某个舞台美工之手。对于一所建筑来说,一旦具有了某种戏剧性效果,它的灾难也就来临了。像巴黎圣母院这种建筑。肯定是它同时代建筑中最受糟踏的一位,一切伪造的历史,都靠它来掩护,都靠之藏污纳垢。一个巴黎圣母院的镜头能使一位蹩脚导演的烂片子倾城倾国。我们果然在寺院里遇到了这些导演,这伙人正在张罗一个什么电视片中的镜头,像是黑暗房间中突然戳进去的手电筒光,或者一首民歌中硬灌进去的爵士兵。这伙人大嚷乱叫,破坏了寺院宁静的氛围。我们几个或许是惟一意识到他们身份的人,所以他们中的闲人立即他乡遇故知似地过来握手,截住攀谈。我们站在供奉着伟大神祗们的大殿外面谈论神学,佛教以及无人区。很近的地方出现了一些僧人,僧人们坐在一堆木头上,灿烂的光头充满汁液,禁欲的表情和结实有力的肌肉很不相称。这些群众演员把头转来转去,导演们身体上的金属部分移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仿佛被“和尚”这个名词以及它的暗喻所镇压着的一群动词,蠢蠢欲动,但终于休止在一个僧侣应有的举止上。
我为终于得以进入那几百间神秘的暗红色房间中的一间去而紧张起来,我自觉地强迫自己“虔诚”,屏住呼吸,向神的住所靠近。神的住所其实是两个年轻喇嘛的宿舍。穿过走廊,门一间一间关着。终于有一扇门打开了,我们跟随进去,立即有一股特臭的腥味扑鼻而来。稍后才知道这臭来自牛皮和人的汗腺。没有椅子,我们坐在地铺上。我们像记者招待会上的记者那样和小喇嘛问答。我暗地里指望他们神秘-_一点,讲出些我闻所未闻的事来。我甚至指望这两个身着红袍的英俊青年讲着讲着就羽化飞去。我认为他们能这样,他们和神住得这么近,又会看那种我一个字也不懂的经书,必定身怀绝技,灵光在体。然而这两个喇嘛实在太憨厚了,完全是两个性功能正常的青年。他们回答的事我全明白,并且心领神会。他们请我们喝酥油茶,这是一种用酥油和茶叶配制的一种浓肉汤样的东西。一个在所谓“茶文化”中长大的人,初见这种茶绝对要心惊肉跳。它完全和仙风道骨无关,倒是海拔高的地区,由于气候严寒,喝酥油茶,干活有力气。就这样,在一个天气闷热的F午,我坐在远离故乡八百里处,在神的儿子或学生们的宿舍里听他们讲睡觉、吃饭、洗袈裟、剃头,见了女人怎么处理,还有老喇嘛们在卫生和性别方面的笑话。两个青年的语言像牛刀一样快,不时地把寺院生活中最隐秘和“脂肪最多的”部分割下来,令我们大为开心,笑得直淌眼泪。当我们告辞离去,重新穿过整个寺院时,我发现刚才进来时令我心悸的“神秘”不见了。这是一群很牢固的建筑,墙一般都是用土筑成的。这个建筑群的中心,是一座像玛雅人神庙那种楔形的米红色大殿。墙一般都很厚,用白垩土涂抹过,窗子是黑色的,周围镶着红边,道路是土路。除了中间的大殿供奉着神位和香火外,其他房间大都是住人的。这些人五官俱全,四肢完好,对宗教很有耐心。这个建筑群看上去像一个城堡,但它没有任何障碍以阻挡外人进来。它和外界四通八达,随便沿着一条土路走到尽处,就可到达寺院周围的山上。那个摄制组现在正在喇嘛们住的房间的走廊上忙碌,架起了轨道,摄像机被缓缓地推着朝那些房间一间一间地摇过去。我立即回忆出这一组镜头的文学脚本:“漫长、阴郁的走廊,一个个光线昏暗的房间,特写:一个喇嘛在黑暗中神秘地微笑。”这是某个民俗研究生的电视剧脚本的开头。我正是读了这一段,才决定到这片高原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