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是船舱满载,船头堆满行李,有人几乎要掉到河里去。但回去的时候只是一条空船。春节将近,中国世界只有一个方向,朝着故乡。我们背道而驰,很是孤独。而且大年三十越近,孤独感越强烈,看着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心里像被组织抛弃了那样惶惶不安。已经没有人往现代那个方向去,人民已经在这一刻全体背叛了它。人民辛辛苦苦,修建道路、高楼大厦、安装电梯、计算机、建筑超级市场,水电站、仓库、高速公路、铁路、活跃经济、扩大规模,激活市场,轰轰烈烈、热火朝天,什么最现代追求什么,结果只是为了在大年三十的那天,背叛它们,回家去,告慰父母,告慰祖先的在天之灵。许多人,他们背井离乡所开创的生活比他们祖先的穷乡僻壤强多了,但还是要回去,哪怕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卫生间、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没有电视,没有卡拉OK……还是要回去。住在城里无故乡可归的人们也一样,他们在那一刻不再使用现代化的一切,要坐在八仙桌上与老人团圆,或者离开,去那些最荒凉、最原始、最落后的地方。为什么要回去,我一路上问过许多人,他们都承认老家的生活条件没有外面好,但是要回去,为什么,那是老家噻,没有人说得清楚。船里就我们几个游客,空荡、轻飘。路过一个码头,忽然有人招手,船老板不太相信是要搭船,大声问了两遍,这是要到城里去哦!那汉子很坚决,才靠了岸,让他上船。这汉子挑着两箩活鸡走上来,放下箩筐,又跳到岸上,给跟过来的一群乡人付钱。待他坐定,才知道他儿子在县里的一个机关做事,春节要值班,回不了家,老父亲就到县里去陪儿子,机关的同事知道了,就托这父亲给他们捎带乡下农家养的土鸡去过年,他们不信任现代化养鸡场的鸡。一路上,我经常在广告里看到“原汁原味”这个词,在昔日中国世界的传统中,原汁原味是与生俱来的生活标准,但今天人们已经用它来赚钱了。这一路,我不断地听见人们不信任城里的食物,塑料、甲醛、农药、化肥……像魔鬼一样令人们忧心忡忡,人们心底并不信任现代主义,不信任它的食物,不信任它的器皿,不信任它的电梯、机舱、刹车和配方。人们心底依然信任着那个已经被打入黑暗冷宫的“昼出耘田夜积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功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的乡土中国,它的自然世界,它的田园,它的食物,它的桑麻阡陌……人们对现代主义的怀疑通过对原汁原味的迷信,对一只用传统方法饲养的土鸡的质量的信赖上表现出来。现代主义基于实验,它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现代主义的本质是虚构,是建立在虚构之上的实验和行动。现代主义是不可信赖的,它必须不断地试错。但大地是与生俱来的,人就是它的产物之一,人与大地的关系是确定的,无所谓对错,就是如此,只有如此,被抛进了这个大地,人只有信任这个大地,别无它途。现代主义在诗歌和艺术领域总是必须的,耶胡迪·梅纽因说“科学是关于我们这个世界的客观、可测量现象的学问,而艺术则是关于人性、生活领域的学问。”(《人类的音乐》)但现代主义一旦假技术成为生活世界本身,成为物质世界,普遍地取大地而代之的时候,危险就开始了。“人们就在不可能生产出确切性和保险的地方,要求这种确切性和保险。”(韦伯)现代主义的不确定性被掩盖起来,人们以传统的信任大地的感情去信任当代技术,他们终于发现,表面看上去坚不可摧的技术世界里,一切其实都是不确定不保险的。粮食是可以信赖的,但是经过技术化的粮食,则是不确定、不保险的。那不是粮食本身,那是关于粮食的实验,粮食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也许是好的,也许是灾难,只有事实出现的时候,人们才会知道。人类今天已经大量地生活在现代主义的不确定性和不安全之中,古代世界的无可置疑已经被全面摧毁,因此昔日普通无比的一个乡间土鸡下的蛋才会身价百倍。
在巫山县的长江码头,我结识了专门在这里给乘客挑行旅的小王。长江三峡,每个码头都是一座高楼,从江边上到城区都要爬十几层楼高的楼梯或者登山,帮人挑行李就成了一个传统的谋生手段。轮船一到,搬运工就蜂拥而至,寻找愿意挑行李的乘客,讨价还价,然后担起行旅疾步飞走。每个码头的方式还不一样,有的码头是用背箩背,叫背夫。有的码头是用扁担挑,叫挑夫。除了搬运行李,还搬运人,用轿子。小王27岁,农民,结婚已经三年,有两个娃娃。一家四口,就靠他在码头上挣钱过日子。他戴着一顶可以保护耳朵的红帽子,不知道是从那件风衣上摘下来的。他告诉我,他家三兄弟都在码头上工作,来干挑夫的都是附近的农民,城里人是不干这个的。他20岁上码头讨生活,已经干了七年。旺季,比如说春节前后,每天可以挣到150元左右,淡季每天只挣到40元左右。一般每件行旅两三块钱,如果是抬人,20块一个,外国人要50块一个,他们太重啦。每个挑夫每个月要交给警察和管理码头的当局各50元的管理费。小王和另外七个搬运工承包了这个码头的全部搬运活计,轮船、货船,最难搬的是机器。搬到上面,又滚下去的事情都有过。但比起人来,机器还是好伺候。他说,有些旅客不讲道理,在船上说好的价钱,搬上来就不认了,在下面他觉得码头高,上去后就认为划不来,不过是七八层楼嘛,忘记了他是甩着空手走上去的,不给钱,或者少给钱。经常会遇到这种老板。有一次,一个老板请我们搬18件行李,说好给30元,搬到上面,他只给15元。最后还打起来,到派出所去解决。他们每天睡两次觉,第一次下午4-6点,另一次是夜里1-3点,其它时间都在工作,365天不休息。不睡觉的时候都要在码头上候着,船什么时候有说不准,得空就眯上一下。怪不得我看见搬运工要么挑着行旅上石级,要么躺在地上睡觉。当时我们要到奉节去,小王非常热情,说不光可以帮我们挑行旅,而且帮看守着,直到船来,送到船上,这是规矩,挑夫每次负责把一位乘客的行旅送上船,一趟船他也就是只做一趟生意。小王说,他和卖票的人熟,如果我们没有买票的话,他可以帮忙。就把行旅交给他,他守着就不动了,很忠实尽责的样子。他告诉我,他父亲也是老码头,是搬运公司的,现在退休了。他和他弟弟都在这个码头上干,弟弟前两天干活崴了脚,在那边躺着。这个码头中间是过道,两边是条纹工程布搭成的棚子,里面有卖小吃和炒菜的;有小旅馆,五六张床,用布隔开,每个床位15元到20元;有喝茶的棚子,里面摆满躺椅,候船的乘客可以在里面喝茶,看电视。卫生间在长江上,一艘废弃的机动船,它的坑直通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