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妹妹不幸过世后,早年敢依着坟山入眠的父亲,惧怕鬼魂,再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就连晚上起来上茅厕,也要开灯拉母亲做伴。母亲多次嘲笑父亲怕死——黄土都掩到颈脖子上了,还越老越怕死!
父亲,自从六十岁那年放下手中的铁锤,同时也放下了他“嘿嘿”响的笑声和响朗朗的话语。
父亲手上的活钱越来越少。早年以大方接济他人出名的父亲变得小气精刮。已娶妻生子接过父亲手艺的弟弟曾流泪哭诉道:他在父亲手上学艺五年后,由抡大锤改为拎小锤当上师傅,父亲只在旁边看看转转,带一个徒弟跟弟弟做事,分红却要二一添作五,父亲每天的烟钱还要共同出。弟弟不服,和母亲吵闹,悄悄吐出“继父”之类的话来,父亲却自有一番他的道理:我把铁砧、锤子、风箱等家当全部都给了你,这不是钱是什么?母亲则大肆哭骂弟弟:他养你,给你娶妻,给你房子,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
不管怎样,丢下手艺又不善种地,只会上山砍柴、种菜、帮母亲灶下烧火的父亲,尽管他把一个优秀铁匠的精细完美全使出来,也搜括不出闲钱抽烟了,再说父亲烟抽多了总是咳嗽吐痰,于是母亲强令父亲戒烟。即使父亲烟瘾犯了,趁上茅厕偷偷抽一支,漱了口,母亲也闻得到。四邻八舍给父亲烟,他不接,邻人笑他怕老婆,他怯笑着接过抽起来,一旦被母亲发现,必当着众人的面贱骂父亲!邻人看不下,帮着父亲说话,母亲连唾带骂。在外没得面子的母亲,回家后对父亲更是肆无忌惮地谩骂,父亲从不敢还嘴。如果父亲支吾二声,母亲在灶旁就用锅铲柄狠狠地抡过去。尽管如此,父亲还曾偷偷拾过他人丢弃的烟头,对此母亲伤忿不已。父亲,我那可怜可恨的父亲!
父亲越来越怕母亲,话越来越少。一次他和母亲回浙江处理分家事宜,母亲买了几样好菜,捧出一瓶好酒,教父亲边喝边说。母亲嘱咐再三。结果,在分家的桌面上,父亲又一语不发。母亲气极,私下数落父亲,又想出一套补救的办法来,要父亲照本宣科,操练几遍后,再上桌面去说。父亲两唇翕动着,嗫嚅着,还是吐不出字,只知道点头。
奶奶九十多岁过世,母亲怕父亲说不出话,让我带父亲回老家打理安葬的事宜。父亲面对自己从小带大的弟弟和难得见面的弟媳,在安葬费上,因开不了口拉扯不清。结果出殡那天,父亲差点没能戴上孝帽。我见父亲如此,难过得落泪,只得出面周旋。
从此,母亲对父亲家里的人充满了怨恨。父亲几年来难得回老家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们见上一面,连电话都不打。去年正月,我回娘家,跟舅舅、姨们打完电话后,看父亲眼神空茫地坐在一旁,让人痛怜,便和姑姑们通起了电话,母亲在旁大声叨念,电话那头是全听了去的。放下电话,我为了父亲忍不住和母亲争吵起来。父亲望着母女俩大吵大闹,仍是一贯的缄默。
父亲是个失去根的人。为了生活,他只能匍匐着,把茎须旁牵到暴戾自私的母亲身上。抑或父亲另有一套自得其乐的生活系统,他已把根牢牢地扎进心里。他每天默默地做事,雷打不动地午休、喝茶、饮酒,就如同铁,不管在火里(如果母亲、生活是火的话)被煅烧锤打成什么模样,它的内心始终保持着铁的秉性,那坚强不变的信念——忍辱负重,一切为了家庭的和睦团结。而母亲却额外难得地迁就了父亲这仅有的乐趣、嗜好。
我常想,母亲爱没爱过父亲呢?如今的母亲把父亲当着一个相伴说话的人,提水砍柴的人,生病照料的人。
我眼前常常浮现出一个这样的场景:父亲喝着黄酒,笑眯眯地吃着母亲烙的家乡肉饼,用没牙的嘴大口蠕动着,吞咽着,嘴角边流出亮亮的油。
父亲幸福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怎么也离不开时常对他吆三喝四的母亲。在母亲每天的责骂、呵斥声中,父亲内心安定、举止从容,该干啥干啥,吃饭时吃饭,休息时休息。他们用迥然不同的性情,完完整整地折射出生活复杂的正反两面,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但愿上苍保佑我年老的父母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