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工作一年以后,我得到一次组稿的机会,地点是北京和天津。我与孙商山并往,不过杂志社的领导私下交代,这一路由孙商山负责,我听他的。
有12位作家要见。他们是北京的王蒙、刘心武、李国文、张承志、梁晓声、郑万隆、刘绍棠、陶正、张洁,天津的孙犁、冯骥才、蒋子龙。领导给这12位作家每人写了一封信,铺满了桌子。他先一封一封地拣起来,拿在手上,是厚厚的一叠,微笑着点点头说:“都是一流的!”后一封一封地递过去,于是孙商山的手上就是厚厚的一叠了。能见这些一流作家,非常难得,我真是窃喜,高兴极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对文学抱有热望的青年,我想,即使一面之交,他们的智慧与风度也会给我以启示和影响。我遂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以我所接受的教育,北京何等神圣,我早就心向往之。当天晚上,我便兴奋地到天安门广场徜佯去了。孙商山有一点旅行之倦,还要为明天的工作进行筹措,所以我是一个人。很好,在这样的地方最宜一个人,若有幽情,那么也可以尽兴而发。
1985年仲夏夜的风在天安门广场悠扬地漂流着,它多少舒缓了我的心律。灯光晕黄,有朦胧之调,建筑之轮,建筑之奂,都生出一种岛立海面似的坚定。可以看到一些人,他们像点一样在远方散落和移动。我也是一个点,并按我的轨道运行着,似无所想,又似有所思。我过去走在故乡少陵原上,总有渺小之感,不过天安门广场给我的渺小显然还甚于故乡少陵原上给我的渺小。在这个世界上,人应该谦逊一点才对!
远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一起一伏的噪音。我很是好奇,便赶过去。小小的事情,也几近平息了。是一伙青年,看起来他们像日本学生或韩国学生,因为普通话不好,向执法者辩解得疙疙瘩瘩的。也没有什么,无非是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击打腰鼓。如此而已,不过执法者禁止这样做。实际上他们是一群朝鲜族学生,从吉林省蛟河县来的,属于师范学校的一个毕业班,先在北京参观,再往天津,之后返回。
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和经过,我便向执法者抗议了一声,完全是出于同情和道义。还好,执法者晓之以理,待之以礼,免去了我的任何麻烦。但我平常的一举,却赢得了这些学生的敬意,他们热烈欢迎我到他们的住所去,因为明天他们就要离开北京了。我的血一向是热的,只要一燃,便会沸腾起来,当然随他们走了。
他们21位男女学生,只有张梅花的普通话流利。在天安门广场,是她给我介绍了争执的情况,在路上,又是她介绍了这一批学生的职业方向,到了他们所租的院落,还是她向我介绍了朝鲜族的风俗与习惯。那天晚上,他们一点也没有把我目为异客。女生换上了裙子,广袖轻摇,高调低回,尽显风流品质,而男生则豪迈奔放,甚至借酒达意。我是一个内敛的人,又深受儒家文化的浸润,总是有所约束,然而那天晚上,我竟羞涩一弃,唱且跳,疯狂了一次。当然,张梅花活泼而亲近的指点,也是我融入快乐歌舞的关键因素。不知不觉,东方既白。张梅花把她家乡的地址留下来,送我一程,握手作别。
我在北京的晨曦之中有一点醉意,醉之意,不在酒。我一直想着张梅花的形容。她的样子颇像一个日本演员,短头发,清瘦脸,不大不小的一双眼睛,笑的时候,丰厚的嘴唇一启,会露出两颗玉白的虎牙。张梅花像山口百惠,酷似其人。不过她比山口百惠素净一些,肌肤与灵魂也有一种温暖。
娶她作妻子怎么样?在北京,我忽然如是想,想得十分有胆。我一直认为,北京是一个让人大胆的地方,这种感受便是从要娶张梅花作妻子产生的。也并不荒诞,因为我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尤其我不能像一头拙劣的雄鹿,由于害怕折断自己的角就不敢搏斗。我应该是优秀的雄鹿,即使粉碎其角也要冲上去争取一下。
我在沙滩的中国作家协会地下室找到孙商山,见我回来,他迷迷糊糊地叮咛了一声,便继续入眠。我上床躺下,然而望着由防空洞改建成旅馆的椭圆的屋顶,睡意是没有的。我内而省之,严格地审察自己。我要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种状态,是否对张梅花产生了爱?如果是,那么这种感情是否将在骤起波澜之后渐渐复原,并归于寂灭。不是,我发现自己的情感显然趋向惊涛骇浪,难以对付。
那时候,北京的胡同有卖煎饼的,小车,小炉,小锅,把面粉用水一和,再把鸡蛋一搅,打进去,摊开烙一烙,便是一片又黄又脆的煎饼。早晨我吃了两个煎饼,喝了一碗稀饭,转身进入地下室。孙商山看了看我,定着神情安排工作:今天见张洁,向张洁组稿。他以为我会十分兴奋,张洁又有才,又漂亮,名震天下,文学青年谁不求一见呢?然而我一五一十,坦率告之:我喜欢上了一个朝鲜族姑娘,今天我要乘火车到吉林省蛟河县去。我补充说:我决定了。
孙商山眼睛一睁,嘴唇便会撮小,这是他的习惯。他发紫的嘴唇紧缩了一分钟之后急速张开,当然不同意。不过对他的态度我当时理解,现在仍能理解。
他说:“张洁是重要作家呀!”
我说:“她没有爱重要!”
他说:“一批重要作家啊!王蒙、孙犁,你都不见了?”
我说:“他们都没有我的爱重要!”
他低沉地说:“你会后悔的!”
我平静地说:“不见朝鲜族那个姑娘,我才会后悔!”
他说:“总得有组织纪律吧!”
我说:“组织纪律也比不上我的爱!”
他说:“领导分派的任务怎么完成啊!”
我说:“你一个人完全可以组稿,你就一个人跑吧!我走的事情,你还得担当,不敢让领导知道。请多多包涵!”
他的态度明显软化了,并承诺不会让领导知道。须臾之后,他忽然又发现了新的问题:“不行!万一你出了什么差错,单位向我要人怎么办?你父亲向我要人怎么办?”
我坚定地说:“不让你负责!”
我便掏出笔,在一张信纸上留言,大意是:我某日从北京外出,赶几日之前回来,并随孙商山结束所有组稿工作,同返西安。若不能赶几日之前回到北京,那么孙商山可以一个人走。我离开北京以后,发生任何问题,由我负责。我不能随孙商山同返西安,由此产生的擅离工作的问题,也都由我负责。
我把这个多少像遗书的信纸交给孙商山,他一下笑了,说:“现在的年轻人,真厉害,真厉害!”我也笑了,并向他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如果事情不成,那么在我结婚并有孩子之前,一定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曾经到东北去追求过一个朝鲜族姑娘。”
孙商山答应了,而且在久长的岁月,我从来未发现有谁旁敲侧击我的东北之行,我很安宁,证明他遵守了承诺。人到中年,偶尔才有朋友笑着询问这件事情,甚至陈忠实先生也获悉了,并把斯案作为素材融入了他的一篇关于我的文章之中。陈忠实先生还专门向我核实它,我告诉他:真的。显然,这是孙商山传播的,不过孙商山是通过斯案分析我的个性,并无别意。
达成协议以后,我便跟孙商山告别。我在王府井北京百货商场买了一件织着梅花的白色衣衫作为礼物,我想,我已经有工作了,不能空手见面。北京并没有直达蛟河县的火车,我先坐汽车到天津,再从天津坐火车直达。我是下午三点买到票的,但火车却是在晚上七点出发,将有四个小时轮空,我就坐在候车室里等候。嘈杂,孤独,蒸得一身一身的大汗,没有把握的惆怅,这些固然干扰着我,然而它们一点也不能损害我的希望,我只盼赶快检票。检了票,上了火车,找到了靠窗的我的38号的硬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想,幸福之旅开始了。
我注意到火车上有朝鲜族人,便向他们了解其风俗与习惯,称长辈男人怎么称,呼长辈妇女怎么呼,吃饭注意什么,睡觉注意什么,有什么特别的禁忌。我还悄悄询问,汉族人与朝鲜族人可以通婚吗?一个瘦削的男人很是慈祥,他说:“朝鲜族小伙可以把汉族姑娘娶过来,汉族小伙不可以把朝鲜族姑娘娶过去。”坐在他身边的一个阿妈妮点点头说:“朝鲜族姑娘一般不嫁出去的。”这多少是一个打击,起码是一瓢凉水,然而我已经执迷于自己的情感,不到黄河是不死心的。两位精明的朝鲜族老人注意着我的神色,不明白我为何对他们的风俗习惯产生了兴趣,岂不知来者自有目的。不过交流也只能悠然而止,因为我一向善于保密,即使无关的人,也不会轻易向他透露正在进行的一些事情。
车厢里的黑夜还不太热,一宿之后,白天便难熬了。所有的车站都上人,人越来越多,坐不下,也立不下,遂不得不挤进卫生间。太热,既无洗脸的凉水,又无止渴的开水。1985年7月5日下午1时我竟在火车上向列车长追究责任了。列车长是一个高大的青年,他从我38号的硬座经过,我霍地站起来,质问天如此之热,人如此之多,为什么凉水开水都没有,你是怎么向乘客负责的!列车长举起手,上下作揖似的摇了摇,作为道歉。不过道歉是不够的,乘客需要的是服务。不知道我的勇气从何而来,我站到硬座上,向乘客呐喊:在每一张火车票里,已经含有为乘客提供凉水和开水的钱了,既然交了钱,就不能没有水!乘客醒悟过来,纷纷要求列车长解释。车厢里的义愤有膨胀之感,列车长面有怯色,连连检讨,并提出马上把所有乘务员和他的水提出来让大家用。为了扭转忽然而至的强风乌云,我提议大家鼓掌,向列车长的态度与措施致敬。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车厢里出现了一种胜利之后的和谐。
爱就是欲,欲源于性,性属于一种生殖的能量。爱可以表现为创造力,也可以表现为破坏力。在达·芬奇的绘画背后,在贝多芬的音乐背后,都隐藏着神秘的爱。拿破仑的战争,希特勒的屠杀,也许都可以从扭曲的爱而发现诡谲之源。流畅的爱甚至会导致一种民主和宽容的制度,而郁结且肿痛的爱则会导致一种专制和苛刻的制度。爱是重要的,不管对个人还是对社会,它都非常重要。把爱的问题处理妥当,世界就会安宁,所以有歌唱道:“让世界充满爱!”可惜爱是艰难的,爱总是碰到麻烦!
一片晚霞与我几乎同时落在蛟河县的街道,不过我无意欣赏。我立即掏出联络图,扶清凉之风寻找张梅花留下的门牌,任凭晚霞在辽阔的天空展示其美。我在她家所处的一条落着细微煤灰的小巷恰恰碰到她弟弟,一经介绍,他就转身呼唤她的姐姐与母亲。她们是跑出来的,手足之间充盈着只有朝鲜族妇女才有的热情,但我却是十足的不速之客。她们能否知道我日夜兼程,匆匆而来,意在何为呢?
张梅花有哥哥,在长春一所大学读书,还没有放假。弟弟是小学三年级学生,下课在玩。母亲在制帽厂工作,有难得一见的慈善面目。父亲是一位老师,晚餐之前才回来,也是祥和之人,不过极具主见。
遗憾张梅花拘谨多了,显然把我在北京所看到的那种活泼与亲近收藏起来了。她变成了淑女,乖乖女。当然,她要帮助母亲做饭,晚餐又是宾主共进,之后大家坐在一起聊天,交流基本情况。我和她独处的机会在当天没有了,于是在一个欢乐的空隙,我就取出那件白色衣衫作为礼物递上去,她和母亲同时笑着接住了。张梅花略带羞涩,一副向母亲依偎并收敛的姿态。
我在社会上已经打磨了一年,尽管不可能世故,但比我当学生却是增加了一点老练。见张梅花,我开始就打算像亲戚或朋友一样在其家住宿下来,当然要不失尊严和体面。爱之求,尽管属于风雅之事,美妙之事,正大之事,不过求总是求啊!夜深了,张梅花的母亲安排我的下榻。实际上这个家只有一间屋子,临窗一个大炕,墙角一张床,床是张梅花哥哥的,他未在家,就是我的了。大炕是张梅花他们所有人的,依次是:张梅花,阿妈妮,弟弟,张梅花的父亲。
这家人既会普通话,又会朝鲜族话。他们与我交流,用普通话,他们之间偶尔会用朝鲜族话,我以为这很正常,就像我偶尔会用方言一样。那天晚上,熄灯之后,张梅花的父亲与母亲说话,说朝鲜族话,这使我忽然感到一种文化的差别。他们所涉及的,显然是我,起码有我,但我却由于语言有阻,处于信息之外,我不得参与,无法参与。他们气氛冲淡,腔调平和,似乎唯恐我生疑以影响我的情绪,不过我还是感到一种隔阂。当然,他们的忠厚是绝对的,我相信。
我竟休息得出奇地踏实。我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发现他们的大炕上空空如也。我也不以为怪,更无愧疚,起床便自己洗漱,等待早餐。我清楚自己的毛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不想在张梅花家装样子。
朝鲜族素以狗肉招待贵客,那天有一道菜便是焖狗肉。在大炕上放了一张方桌,张梅花的父亲和弟弟坐一边,我坐一边。张梅花和阿妈妮挤在我和弟弟之间,管我们用饭,但她们却不动筷子。大约三个男子吃了十分钟之后,张梅花的父亲说:“好,好,好,一齐吃饭吧!”张梅花和阿妈妮才愉快地操起筷子。在男子提箸吃饭一会儿之后,女子才动筷子,这也是朝鲜族的一种文化。
我和张梅花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可以独处。也不是完全独处,因为弟弟跟着。那天黄昏,她带弟弟到蛟河去洗衣服,我也去了。大地苍茫,水有白浪,多少使张梅花的精神放松了。她坐在石头上揉搓着衣服,我坐在一边的石头上看着她。她的弟弟呢?越走越远地抓蟋蟀去了。她的一双手灵巧地在石头、衣服和水之间翻转着,偶尔抬起头一笑,露出两颗玉白的虎牙。
我问:“你怎么变成淑女,乖乖女了?”
她说:“本就是呀!”
我说:“在北京你大方多了。”
她说:“蛟河与北京是两个地方啊!谁敢在家乡放肆呢!”
我说:“我是来见你的!”
她说:“知道!”
我爽快地说:“见你是表达对你的感情的。爱一个人才会这样。”
她红着两腮说:“看得出来。”
接着说什么话真是让我为难!似乎不宜用常规的语言表达我的意思,但准确而得体的语言我一时却想不出来,遂久久望着她的手在翻来转去,直到她笑起来。
我问她:“朝鲜族姑娘嫁人有什么要求?”她稍有沉默,说:“问我母亲吧!”我又问她:“你的意见呢?”她抬起头望着我轻轻地说:“先问母亲啊!”成功的可能,似乎已经提升到百分之一以上了,我暗喜。我们便交流别的,她的同学,老师,她的工作,她的唱歌和跳舞,她的哥哥和弟弟,越扯越开。不过我也知道慎重,不想有所犯忌。
谜底难白,前途不明,我只能继续进行。爱总是使人渐陷渐深,自己无法让自己停止。即使勒马,也要到悬崖边上。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我得以帮助阿妈妮拣豆子,遂问她:“朝鲜族姑娘只嫁朝鲜族小伙,是有这样的规矩吗?”
阿妈妮说:“有这样的规矩,是祖先传下来的。”
我问:“有嫁给汉族人的吧?”
阿妈妮说:“几乎没有。没有的吧。把姑娘嫁给汉族人,就像把水泼出去了,这姑娘永远就不能回家了。”
我问:“为什么是这样?”
阿妈妮说:“朝鲜族人少,所以只允许朝鲜族小伙娶汉族姑娘。把朝鲜族姑娘嫁到外边,朝鲜族人将会越来越少。这是传下来的道理!”
阿妈妮从竹筐里抓起一把豆子,掬到手心,www.xinwenju.com但她却不拣,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睛慈善,她的神情仿佛一部历史。我点了点头,心里湿得像漏雨,又沉得像一个秤砣。
我没有立即打道回府。一经婉拒,就背身而去,未免有失风度了吧!我仍像亲戚或朋友一样在张梅花家里,他们也像对亲戚或朋友一样待我,特别是张梅花的弟弟,一闲便找我拉皮筋,蹦弹球。阿妈妮除了做冷面等等朝鲜族饭以外,还炒菜,煮汤,蒸馍。张梅花的父亲喜欢喝酒,每一次他都会给我斟一杯,我不会喝,所以这一杯每一次还是由他喝了。气氛宜人,然而一旦说话,说朝鲜族话,我便成了他者。
有一天晚上,也是天刚刚黑的样子,我到街上去,买了一个西瓜,准备提回去切而食之。付了钱,一回头,竟狂风大作,随之乌云蔽星,沙尘迷天,街上一个人都不见了,甚至才卖我西瓜的老头也顿失踪影。我一下愣了,不知道归路怎么走。忽然有人急切地呼唤我,摇身便看到张梅花,阿妈妮,她的父亲和弟弟,他们跑着,打着伞接我来了。一股暖流猝然涌动,泪水就要出来了,然而我还是约束了自己,甚至连谢意也没有表示。我只默默地说: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不过张梅花露出两颗玉白的虎牙说:“你追上我,我就嫁你!”我惊喜地说:“真的?”拔腿便追,但张梅花却像插了翅膀一样跑得飞快。在一望无际的湖冰上,就我们两个。我咬着牙,拼命地追着。仿佛死神随在身后,我们两个都在飞快地跑着,不过我更猛。一瞬之间,我几乎要追上她了。我伸长胳膊,手指已经触摸到我送她的白色衣衫了。不料我脚下蓦地一响,裂开一个冰洞,顿跌我于湖中。我惊呼一声,梦醒了。非常难堪,我害怕吵醒了张梅花他们,但他们却似乎没有反应。我还躺着,只是不敢入眠,以免有梦找我。我便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窗子透光。
张梅花送了我一张他们家的合影,我发现她哥哥非常帅。这张合影我现在还保存着。当年我把它夹在了我所用的一个橙色封皮通讯录里,以后便一直夹着,虽然通讯录早就旧了,损了,姓名满了,不能用了,但我却始终留着它。我也没有把那张合影取出来,专门放在什么地方,然而我珍视它。也有几次,在快乐与苦涩兼容的日子,无意之中就把这张黑白照片翻检出来一一看着他们的脸,问:不知道他们怎么样?
那天是张梅花携其弟弟送我上火车的。她穿着我从王府井北京百货商场买给她的白色衣衫,亭亭玉立,绝版的淑女,绝版的乖乖女。她的弟弟穿着米色T恤,一副灵慧而顽皮之态。火车启动了,他们向我举起手,左右摇着。我忽然感到不能控制自己,泪水潸然而下。
尽管我知道孙商山在等我,但我却并不想直达北京,从而变换角色,一个一个见作家,进行什么组稿。不想,根本不想。反正我已经给孙商山留言,甚至我赋予了它以遗书的效力,遂了无牵挂。我心里空空荡荡,有一种浪迹天涯的冲动。于是我就去了牡丹江,又去了长白山,再进入大连。我需要充分的时间在大地上走动,以沉淀感情,并让其结晶。我需要有一个过程才能清爽精神。
然而我无法禁止,总是想哭。那年流行着一首张行所唱的歌,其到处都在唱,词曰:
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她比你先到!
只要听到这首歌,我就会停下来,噙着泪水,静静地体味着。我一路而去,或在绿树下,或在芳草旁,或在河岸,或在海边,或在陌生的男女之中,很是伤感地听着它,仿佛这首歌能给我以安慰似的!问题是她是谁?她在哪里?她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她和张梅花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