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我只挨过父亲一次打。那是我恋爱受挫一时想不开,跳水库自杀未遂。看我全身湿漉漉水淋淋,脚打颤地走在马路上,母亲怒吼了一句:“还不打?!”话音未落,父亲已一脚把我踹出几米远。我狗啃屎般跌趴在马路上,居然不知道疼,因为我知道父亲爱我。
前几年,我离婚,一人带着孩子过活。年底扫灰,父亲怕我一人爬楼梯,地面砖滑会摔跤,也怕我累着,七十多岁了,仍大老远坐车从乡下拿来竹叉笤帚、草帽,帮我扫灰,爬窗洗抹。连弟弟都说:“我们家,只有父亲是任劳任怨的。”
父亲待我比亲生女儿还好。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没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我撒娇、任性,甚至飞扬跋扈,有时心里恼火了,还曾直呼过父亲大名。这除了怯于母亲的蛮横,主要归功于父亲为人的善良宽容。正因为如此,至今我仍不懂得人世险恶,不知道为人处世的奥妙艰辛。父亲啊,你的过度宽容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溺害了我?
原先还不觉得父亲品性有多崇高伟大。自从前年,我再婚做了后妈。我才知道一个人要克服人性里的自私与不自觉的血脉之爱有多难,一个人要让他的养女待在身边浑然不觉宛若亲生有多难!我愈来愈钦佩我那老实缄默的父亲。
我想,也许身为铁匠的父亲知道,一块坚硬的铁,黧黑中透裹着银亮,锻打时显现出延展,它本身是不会说话的,只有被锤打成锃亮的刀、剪、犁、耙时,才有它说话的分量、存在的价值。
五
可父亲在我心目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懦弱的,会受人欺负的。父亲年岁大了,曾经走南闯北,一个人从浙江步行到江西不会错走一步的父亲,在家门前却会走错路了。我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泡桐树,父亲曾把它看作来我家的路标。树被砍后,父亲辨不出全是火柴盒般的楼房里,哪个火柴盒里住着他的女儿?父亲老了,有好几回,他坐公交错过了站台,一走出我家,便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回走反了方向,走了大半天,绕了大半个小城,怎么也找不着车站,就像遇上岔路鬼一样。还好,那天在路上恰好遇上了来小城的弟弟,要么,我真不知道连我家电话号码都记不住的父亲该怎么回家。
父亲的衰老从哪一年开始的呢?是从小弟得病,父亲唯一的亲生儿子要去杭州做手术那年开始的吧。杭州一家大医院的副院长是父亲的远房兄弟,儿时的伙伴。从江西上杭州,我们之所以带上父亲,就是图他去认个面子,和院长兄弟拉络两句亲热话,以求方便。接连坐了两天火车,到杭州,刚联系好客栈,平常嗜酒如命,一日三餐二餐必酒的父亲,盯着客栈旁边一家酒店的酒出神。我知他馋了,便随意买了一瓶便宜的北京二锅头,劝他少喝点,等会儿还要干正经事。我们把在城里不识路的父亲留在客栈,自个儿去找医院。父亲许是愁闷担忧许是酒瘾难忍,尝着尝着,就把一瓶高度二锅头尝了个精光。等我们回来,父亲已一摊泥倒在床上!那个醉啊,他脸上烧得黑青里透紫红,嘴里一个劲呼呼地喘着。
睡了整整一天,我们牵着走路还摇摇晃晃的父亲,去认亲卖面子了。没想他见到儿时的伙伴,舌头打结,竟然说不出话。愣了很久,我忙使眼色,催促父亲开口。他一急,平常跟我们操浙江老家话的父亲,居然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口纯正的江西老俵话来,听得他院长兄弟云里雾里。还是我在旁忙着翻译、解释,院长兄弟才对木讷如泥的父亲意思意思,露出了同情的笑脸。
父亲一生只吃猪油,菜籽油、麻油等植物油一概不尝。即便蒙混吃下,过一二个小时,就会把饭菜全吐出来。那次我给在外寸步难行、尽给我添乱的父亲买了车票遣送回家,送他上车,告诉他下车从南昌火车站回家的公交车次,他仍被的士在南昌拐弯兜巷,骗了一百多块钱。回家以后,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像训学生似的讲了父亲大半天。
1999年,我的妹妹,父亲唯一的亲生女儿,二十六岁的花骨朵被妹夫毒打后,喝农药自尽。母亲大哭大闹,悲痛得死去活来。父亲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依旧是缄默。母亲希望父亲能拿出当年治堂姑父的血性来,可面对只有两个月酷似妹妹、也有一对铜铃般大眼睛的外甥,父亲却茫然无措地垂着手,无声无息地跟在母亲身边毫无作为!父亲阴着脸——我从未见过那乌云般阴沉、饱含雨滴的脸,照常吃饭,照常喝酒,却垮了一身的肉!此后,父亲粗壮的腿纤细如竿,眼窝塌陷,眼神无光,不带牙套的嘴,下塌松落,下巴皮囊堆结,一张铁黑色的枯脸“川”成一个巨大的“苦”字。半年间,父亲苍老了近十岁。父亲,我的父亲,我妹妹的父亲,身体里的精灵气已有大半追随妹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