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碾子坡上下来的时候,应该意识到要向土地的黄昏转身。
这样的转身,反映出我一整天在土地上,进行了一系列与生存有关的活动之后,心中对许多影响农业,或者说影响我的情绪的事物,还是存在着一些感激的,还想把它们从大众拥有的田野上,带进我一个人的夜晚,与之作内心的交流。
比如我在一块厚道的黄土上,发现了一束长得很好看的百合,但我不能彻底停下手中的劳动,用一个很长的时间,打发处在微风中的它。只有从土地上回来后,等我放下一切繁忙的农事,再细心地搭理百合,甚至彻夜只对它朗读亨利·蒙多尔的一句诗:
“百合!你们中的一朵就足以代表天真。”
而真正天真的我,此刻和一朵百合,就挺立在一束乡村的光线下。
等我一脸宁静地转过身来,才发现土地用一些仪式,送我们回家。
一大片我们刚刚走出来的庄稼地,下半身已经模糊了,只有结着穗子的头部,还跳动着一束光线,不让它从身体上滑落下去。而那些柔和的光线,正好返照着从地头通往村口的一条土路,凡是固定或运动在上面的东西,都被照耀着进入黄昏。
这样的黄昏一定是温暖的。
像土路上深深的车辙,像车辙里积淀的雨水,像雨水里的虫子,在我们的脚步走过来的时候,一律显得很肃穆。因为它们知道,我们在一天的时间里,像不停祈祷着的信徒,用生命对待发生在土地上的每一件事情。我们身边的羊群,我们身边的马匹,都被感染得低下头去,想把我们留在土地上的所有呼吸,一丝不露地放在它们的肺里。
在一片犁开的土地上,我看见一架木犁、一头耕牛和一位农夫。
歇在地头上,它们都有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确实,这么大的一块田野,被这些看起来很渺小的劳力,从内心深入地翻了一遍,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泥土,你就毫无顾虑地,把上一季庄稼残余在根部的秘密,轻轻扬弃吧。因为新的种子,有着新的秘密。这也是它们,要用一整天的时间,不知饥渴地把你犁开的用意。我也看见,一片氤氲在新的泥土表面上的雾气,正在一团一团地上升着。它们高不过临近的庄稼,也低不过临近的水坑,它们集体缓慢飘浮,使土地陷在一片混沌里的黄昏,有了一定的动感。
而沿着碾子坡滚下的,已经不是碾子。
是一个村子里,就要集合在一片屋子里的生命。
我在走下碾子坡的时候,看见在土地的黄昏里,炊烟也让村庄升了起来。因为接下来,在乡村巨大的胃里,要把一天的阳光和雨水,很温暖地收集起来。我知道这时的村庄,不是为了简单地消化,是要让跟随庄稼的心,及时触摸黄昏的隐秘。比如在村口,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要把走过来的羊群,温暖地注视一会儿,它们身上的膻腥,应该是土地上的黄昏,开始散发的一种很重要的气味。也要把走过来的犁地人,笑着干骂几声。声音没落,就有男孩跑上去,要从他塌下去的肩上,取下被他擦得干净的犁铧,往自己背上放。还要从一些女子的草笼里,抓起一把模样很好的野菜,问女子怎么还不出门,非要把地里的野菜挖光了才嫁人?那些被问的女子,一定红着脸,甩着辫子,往一扇很大的门里跑进去。
而一驾运庄稼的胶轮马车,如果从碾子坡上下来,会牵动更多的目光。
他们看驾辕的,还是那匹栗红色的马吗?胶轮马车上装的,是种在洞子沟边的豆子,还是种在西岭上的土豆?而胶轮马车下坡的关木声,一定拉得很响。要是早些年的那辆硬轱辘车,那响声会惊动土地上的黄昏,也使一个村子,有了胜过邻村的一些威望。它走过的土路上,掉下来的一颗豆子,一只土豆,都会被一双及时伸出来的手,很温暖地捡起来。如果是一位村妇,一定会用她的衣襟,很心疼地包起来,像要把土地上的黄昏,一滴不漏地包回自己的家里。
我那时候经常在西岭上劳动,因此,从碾子坡上下来,是每天黄昏的事情。
此前,一个人埋头在庄稼地里,只知道身旁的庄稼,在一天里长了多高。如果心细一点,会记住有几阵大风,把庄稼的气息,往天空里狠劲地吹。而几只麻雀的飞来,让我和庄稼之间,终于有了少许说话的机会。至于村上一天发生了什么,只能等着黄昏到来后,在碾子坡上听一听。有一次,一村人扛着各种农具,从碾子坡上跑下来,那是听说队上的一头牛,掉到东沟里摔死了。跟着一阵恐慌的脚步。土地的黄昏,也降在了死去的牛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