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元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振臂一呼,揭竿而起,二十四岁的项羽随叔父项梁在吴中刺杀太守殷通举兵响应,独自斩杀卫兵近百人,枪挑血色,闯进了历史。
一、英雄该不该有母亲
睡前,照例翻一翻唐诗宋词。小树今天读的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于是就问起项羽是谁,又说知道的,因为背过垓下歌。“乌骓马呀你怎么不跑了,虞姬虞姬你怎么办?”他背了两句说,这人大概是个很没主意的人,你给我讲讲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好的故事应该从摇篮里开始,从温暖处开始,像一个颤音从琴弦上滑落,一抹初红染上青青的小桃。被历史供奉在神龛里的英雄们,他们也要从孩子开始长大。历史会在流传中变得柔软,是的,流传本身就是一个柔软的词,连土石的万里长城也有孟姜女的泪水,最刚硬处,一定会出现最柔情。然而项羽,却生来是断弦之声,是一滴血从剑尖上落下。
披甲,持戟,重瞳,嗔目,溃围,斩将,刈旗,自刎,这样一个项羽,追风少年们心目中的英雄,史记却不交代他的父母是谁,只说他的祖父项燕是楚国的大将,秦灭楚国时,被王翦带领的大军团团包围,最后自杀身亡。他跟着叔叔项梁长大。“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寥寥数字,就到了“初起时,年二十四”。除了一点野气和浮躁,看不出他有什么可讲的。
李清照也真是的,生逢渡江偏安的时代,一路南逃的颠沛流离中有一点感慨,原也是常情。却非要一厢情愿地认定,这个男人既然身经百战,就一定是英雄。于是闲愁百转地吟出了那二十个字的小诗。女人大抵都是糊涂的,她可以玩转文字,会跳舞会吟诗,可是一旦遇到历史,遇到情事,遇到战争,遇到男人,立刻就昏了头了。关于项羽,恐怕你叫她再多写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然而就是她写出来的这几个字,却成了一个药引子。一整个南宋社会,在帘儿底下听她笑语,对项羽的思恋情结开始在市井勾栏间弥漫。孱弱的时代往往只能从古人身上寻找阳刚的依托,于是,历史慢慢向故事生成,向戏文演绎。对项羽的评价,也从西汉初年尽失忠臣和人心的一介莽夫,从大唐“包羞忍耻是男儿”的批评,变成了心高气傲的人杰与鬼雄。
《项羽本纪》才读了一个开头,我就不愿意给我的孩子讲下去,一个孩子,因为没有母亲,在学习成长的过程里如此随心所欲和情绪化,注定是不会懂得珍惜人生的。力能扛鼎又如何,做了一忽儿西楚霸王又如何,他的母亲,知道他那样杀人,那样自杀,是要伤心的。
然而项羽或许正因为是孤儿才成就了这样的英名。一个想要做英雄,本来能做英雄的男人,往往因为当妈的在身边嘀嘀咕咕,会影响了决断。那陈婴就是个例子,他原先是东阳县的令史,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一点俸禄原本够丰衣足食了。可惜陈婴生在乱世,起义中被时势推为头领,他的母亲就惊慌失措了,对他说:“自从我做了你们陈家的媳妇,还从没听说你们陈家祖上有显贵发达之人,如今你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名声,恐怕不是好兆头。我看你不如去归属谁,起事成功还可以封侯,起事失败也不用承担罪名。”陈婴是个孝子,听了母亲的话,没敢做王,带兵投靠了项家军。项羽兵败,转而归顺刘邦,当了个封地六百户的堂邑侯,后来又做了一阵刘邦弟弟楚元王的丞相。确实成了他母亲所期待的“非世所指名也”,退出历史的纷争,在安稳现世中丰衣足食。
而另一方面,没有人为项羽来指点方向。他要推翻暴秦,不为天下苍生,为的只是“彼可取而代之”。他就是用这句话在《史记》中悍然出场的,又是以这句话和农民陈胜吴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揭竿而起遥相呼应的。大家都想取而代之,天下自然就乱了。到最后战败了,带着二十八个骑兵败退到和县境内时,还要大喊着“非用兵之罪,天亡我也”,将一段血流遍地的历史归结到“我”。他没有看到,也许看到了也不在乎,“楚汉相争”的短短几年,成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大毁灭时期。秦帝国的大统一和大繁荣,在五六年中就陷入了“人相食,死者过半”的哀绝之境。在他死后,西汉建政几十年,无论如何休养生息,仍有点万劫不复。
漫想千年前的哀鸿遍野血流成河,有时真希望他有母亲的,如果有,那个女人可能也会早早像陈婴的母亲那样,日夜啰唆,灭了他的野心和杀戮之气,劝他顺着刘邦算了,使天下安生,生灵免于涂炭。当然那样的话,我们的中国象棋没了楚河汉界,也不知道如何摆谱了。
出现在项羽生命里的女人只有一个虞姬,虞姬歌舞帐前,言笑榻边,被称为他的红颜知己。可是这位红颜知己或许千娇百媚,女人味十足,却不一定有母性,从二十四岁起事到三十一岁自杀,七八年间项羽征战厮杀,一旦得胜就要搞大屠杀:襄城大屠杀,城阳大屠杀,新安大屠杀,咸阳大屠杀,破齐大屠杀,一次次坑杀降卒无数,平民无数,逼反了复辟后的齐国。那时虞姬在哪里?她或许替他拭过剑尖上的血,却没有像李香君那样刚烈地,在战争与乱世中表明应有的态度。她懂得崇拜与追随,却只是一个有着温柔外表的野蛮女友,没有母仪天下的大气与大义。所以虞姬成不了虞后,只能独留青冢向黄昏。
如此看来,项羽的成败都是源于独自成长的孤独,他始终是无助地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历史的岔路口。像他那样的一个霸王,怎么能没有母亲,而且,她必须要深明大义而不迂腐,不像陈夫人那样鼠目寸光,也不像岳母那样在儿子背上刺个“精忠报国”送他去死,历史才能沿正道行走,高潮迭现,于刚强中有委婉。
索然无味的刘邦,他的经历是因为有项羽精彩人生的衬托才显出一点意思来,尽管如此,他还是需要编一条龙出来,那是项羽没有而他独有的一个笑话。作为一个母亲,我真不想让我的孩子学历史。我觉得,读一点寓言也就够了。中国的历史,扯得越远,和寓言就离得越近。
二、历史还是流言
小树执著地追问我项羽的妈妈是谁,班固不说,司马迁不说,只好让电脑来回答。我在百度上输入了“项羽母亲”四个字,它半秒钟之内给了我3 120 000条结果,然而没有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好吧,这事情司马迁说了算,他不说,我们纵然议论纷纷的,却也无从考证。有时候我想,或许这正是太史公对他的偏爱,看看刘邦是怎样和他的母亲一起出场的吧:“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一部正史,却这样解释一个开国皇帝的来历,把严肃的历史变得这样扯淡。“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难道不是一个颇有深意的评价吗?大泽之陂的野合,竟成了大汉王朝立国的根基:“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项羽的母亲没有和龙偷情,所以他注定要死于大业未成之时。因为他不是龙种,少了一点兽性,太轻信,讲义气,又死要面子,不会像刘邦那样适逢地给樊哙之类的部下洗洗脚,总共就亚父、钟离昧、龙且、周殷几个屈指可数的忠臣,还弄得死的死,叛的叛,出走的出走,这些都是人的弱点啊。
我顺便想象了一下为他们立传的司马迁,他端坐在千年之前的书案旁,雍丘之战,初露头角;巨鹿之战,雄霸天下;垓下之战,英雄末路……像个战地记者那样奋笔疾书,仿佛亲历。我们后世别无他法,也就权当他亲历了。接着他又把同样严肃的笔触转向刘邦,轻轻一扣,一顶绿帽子就上了刘太公的头,刘邦和大汉朝的历史,在他正襟危坐的叙述中成了一起流氓事件的后果。细想起来龙之类的东西真是可怕,它因为不存在而显得崇高,通过无形的威慑给平凡人间施加暴力,而我们则浑然不觉,这浑然不觉一下子就嘲弄了最严肃的历史。因为龙能为历史生出“龙种”、“天之子”,最后它成了中华民族的象征,我们都跟着成了“龙的传人”。太史公以此建立了一个传统,历史上大凡从陇亩间跃上皇位的,都得给他编个离奇身世,那朱元璋出生时,他家草屋里不是也满室红光吗?相比起来,失败的项羽,在这一点上因为无据可考,显出了他的清白和幸运。
我因此讨厌历史叙述者对待母亲的态度,她们要么在典籍中销声匿迹,要么,就是作为一个工具出场。像刘邦之母,仅仅在电闪雷鸣中现身了一回,因为“蛟龙于其上”而被载入史册。读《史记》的时候还在高中,想着自己将来也是要做母亲的,于是有了一点读恐怖小说的惶惑。即使命运要垂幸我当太后,我也是要以死来抗拒这五个字的。后来我就不看《史记》,不学历史,不听百家讲坛,然而太史公太多了,你根本回避不了。千百年后的网络,正为他和他的后学们流行着一句话:“不要崇拜哥,哥只是个传说。”
哥们传说历史,写诗写戏写文章写书,还演讲。那3 120 000个搜索结果,是关于项羽母亲的,如果把母亲两个字去掉,0004秒间跳出来的相关网页是4 730 000篇。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两千年历史,就有两千个项羽。在冯梦龙编的鬼故事里(《喻世明言》),韩信转世为曹操,先为汉相,后为魏王;刘邦仍投入汉家,立为献帝,一生被曹操欺侮;樊哙成了张飞;而项羽只改姓不改名,姓关,名羽,字云长。我看了直叫好,心说美国你太落后了,你们什么时候才有的变形金刚,你们的变形金刚是塑料的,我们的变形金刚是历史的,文化的。
还有一些哥们,纷纷起来劝项羽不要脸。对于要脸还是不要脸展开了横贯千年的辩论。《历代诗话》中有《二乔》一则,从杜牧的《赤壁》说到其《题乌江亭》一诗:“胜败兵家未可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评诗者写道:“项氏以八千渡江无一还者,谁肯复附之?其不能卷土重来决矣。”毛泽东读到这里,忍不住批了四个字:“此说亦迂。”嘿嘿,“迂”在何处?迂在这评诗者还是太要脸了,竟然把一场席卷历史、改朝换代的战争胜败归之于个人的脸面。
几千年来文人和政治家们都这样热衷于讨论项羽该不该要脸,该不该死,将他的人生结局放在乌江自刎上。其实他的悲剧在鸿门宴就注定了。我十岁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很多人十岁都看出来了。所以提到鸿门宴不是要显摆,我的意思是,你们就不要再唱霸王别姬了。
项羽啊,粗瓷大碗盛日月,碧血烈酒火一团,那似乎就是他的一生,惊鸿掣电的一生。他和他的战友他的敌人们岿然不动地躺在流言里,一千年,再一千年,空有甲胄在身,议论他的人多,懂得他的人少。历史的絮絮叨叨,直到今天他也未曾逃脱。而我只可怜他,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在野心和动荡中如此脆弱地长大。
我们忽略那些血泪,秦末汉初的乱世如果没有了项羽,就没有了华彩,中国战争史会缺少冷兵器时代的高潮,易安居士写不出平生唯一一首豪放风格的小诗,梅兰芳没有《霸王别姬》可演,和县乌江没有项羽庙好建,我就没有地方出生……
三、蛋壳里的项羽梦
这就是我选择项羽作为我历史私房话的开端的原因,也是在离开安徽和县乌江镇三十年后,母亲执意要回去一趟的原因。她追随“文革”中被流放的父亲,正是在项羽庙里,乌江河畔,完成了自己从少女到母亲的蜕变。又在那里,丢失了第一个女儿。
那个地方真是偏僻,首先到南京,长途车站竟没有专门去乌江镇的车,后来在下关的一个小车站,好不容易找到一辆破旧的中巴开往驻马河。那条河日复一日从乌江小镇边上流过,河水清浅,芦苇丛里泊着一轮夕阳,全无千年前的杀戮之气。这里就是我陌生的家园吗,我是不是走在一条回去的路上?
就是这里,母亲开始挺直身子,抓住椅子的手上,青筋一根根暴起来。是的,就是这里,项羽兵败的地方,父亲被流放的地方,我出生,在懵懂中成长的地方,一直埋藏在母亲心中的地方。三十年来无数次做过的梦,一下子在母亲的眼中浮现,她执意要一个人坐在窗旁,汽车飞驰的几个小时里,不愿稍微合一下眼。
项羽庙建在凤凰山上,游人寥寥,父亲教书的乌江中学旧址就在这里。放过我摇篮的小屋早已夷平,种了一排香樟,风声细碎,我听见遥远的啼哭,多年以前的小小自己,蹒跚着,走在项王庙破败的正殿和厢房里,那尊漆色斑驳的雕像,曾被我好奇的目光无数次触碰过吧?陪我们前去的,是父亲当年的学生,他们感慨地回忆往事,如今立着项羽抛首石的地方,曾经是他们挖土抬泥建起的操场,墓道那儿挖出过一口古井,里面有许多嵌着铜钱的汉砖。母亲一个人走在前面,疾步,微微佝偻,那些都不是她要追忆的,她有属于她的往事,她的眼里和心里,没有项羽,是的,本来就没有什么项羽,只有我出生不久便夭折的姐姐,遗失在这莽莽的青山上。三十多年前,怕月子里的母亲过于悲伤,父亲的同事们悄悄掩埋了她。母亲很少提起,我不知道她曾经怎样哭过,怎样找寻过她亲爱的骨血。只是在我不听话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姐姐是有乌黑的头发,美丽的大眼睛,乖巧的脾气。
妈妈捡了两片树叶放进包里,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但是清晰地听闻她粗重的呼吸,是的,沧海桑田,关于那些逝去的,我和她一样不知道该如何祭奠,并不是每一个生命都能拥有一个庙宇。妈妈回来了,却不知道在何处安放她的牵挂,只能深深呼吸,从清冷萧瑟的空气中,辨别一缕三十年前的余温。
到了乌江她就没笑过。后来我们在项羽庙旁的酒桌上,听父亲那些学生谈论别后人生,世俗人生,我忍不住还是想起项羽来。
和他比起来,我们只能在离历史书封底还差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平安无恙地活着。看见领导,不用秦始皇那么大的,万万不会有“彼可取而代的”昏头之想,能博领导一提一拔,提提包,开开车,都是好的,能做做陈婴,更是大幸了;乱世出英雄,别,我们在有生之年能把房贷还清就好了;至于爱情,有是有,但是不会浪漫到借诗剑舞流传,深情到用死亡来证明;我们一起喝酒唱歌的兄弟可多了,绝不会孤独如项羽,只剩乌骓马和虞姬一同赴死。
我知道此番来后,不再会来,无论历史书里还是霸王庙中,其实项羽都不在(像姐姐那样消失了的孩子,更是无影无踪)。只有在时间的深处安放着一个斜神龛,将身长八尺余的大人物塞进去,有点挤,看的人,有点疼。他的死去和死去的地方,其实都只是一个传说。我拿起一个当地人热烈推荐的毛鸡蛋,不敢叩开,那是没有孵出小鸡的蛋,鸡雏在其中已经成形,可以照见,又被火候和煮熟这两个词弄混沌了。残忍地煮成五香的,许多人很爱吃。项羽,和他英雄的梦想,就是这样的吧,已显端倪,却没有啄破历史的蛋壳,反而变成一道菜式,被千古食客热爱和嫌弃。
妈妈不吃,她想的自然不是项羽。我也不吃,过了两千年,我惊惧他竟然还在,一触即碎,无法破壳,却又这样昭然若揭,挟带着生猛的疼,凝固的疼,流不出一滴血的疼。席慕容参观博物馆的时候题词,喜欢写那一句:“历史从未远去,它就在我们身边。”是的,它太吊诡了,不离我们左右,还将项羽变成了一个毛鸡蛋,将我看得心头噎着,眼里就要落下泪来。
最后的停留是在乌江小镇的驷马山宾馆,人迹罕至,打开水龙头,热水要么迟迟不来,要么就是滚烫地喷涌而出。高大的水杉树笼罩了整个二楼。历史到了这里,就像绿色羽状的叶子,轻轻地落在屋顶上,不论谁曾叱咤风云,不论谁心中百转千回,时间都会不动声色地走到今天并继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