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民谣经历了几朝几代乡民的集体创作,依然有其古朴、散漫、粗厉的原始风貌。
春节前后,我浏览了散存各处的数百首家乡民歌民谣。得益于那些栉风沐雨、不计名利得失的乡土文化工作者,他们的田野采风,搜集整理,抢救了一批即将随风飘逝的口头文学。
我注视了一下乡土歌谣里的女子,她们是民谣的主角。已是过往的女姓乡民,仿佛还在田畴河畔走动,在灶头炊烟中衣袂飘飘。她们即使从古老的歌谣中走出来,也都散发出乡野的气息。
表达情爱的歌谣占较大比例。它们的特征之一是女性视角,第一人称(也有三人称的),其集体身份、民间性以及口头表达方式,使得内容足够大胆和泼辣。像《十想郎》这首歌谣,女子对情郎日思夜想,有情有爱,大胆泼辣,层层递进,不加掩饰。结句“郎得相思姐得忧,世间万物难解愁。”也是如此直白,不绕一点弯。《情谣》这一首里面,女子从一更天唱到五更天,听者脸红心跳,含蓄的也就是这样的句子:“五更里来月下山,姐叫哥哥采牡丹。”《撑竹排》这首民歌我记忆中曾经听过,里面有一些似乎过份的句子。现在我看的这首,色彩稍淡,也还是风情摇曳:“情哥河里撑竹排,姐提丝篮下河来。时常相见难相识,相视无言口难开。无心插柳不言栽,旷野郊外自成材。情哥扬杆打姐水,姐把香帕扔竹排。情哥接帕笑哈哈,心随浪花逐河飘。情姐羞答桃花面,叮嘱良机莫错过。我家住在紫竹坡,三间瓦屋朝南做。一进顺边门向西,奴家专等情郎哥。心肝掏给我的哥,莫做山伯呆头鹅。有道真情长流水,采得野茶香味多。”
经过当代文艺工作者的改编,《撑竹排》曾登过大雅之堂。改编之后的女子,却已经是现代版的女子。民俗文学的时代性,决定其不应该也可能超越那个时代。像汉乐府、南北朝的一些民歌,如《陌上桑》《花木兰》,其作品的思想性并不是超越,只是那个时代的某种开化。
同热烈与开放并行,也有家乡情歌的婉曲和柔漫,不失节奏感和画面感。一首《十月歌》,看以女子替男子诉孤单之苦,实际是倾诉女子自己的情愫,只是多了一份回环往复的细腻与意韵:“五月单身是端阳,糯米做酒兑雄黄。门旁插的菖蒲艾,桌上摆的檀木香。”“全身打扮油搽头,单身哥哥好风流。相思月圆人团圆,月老为我淑女求。”还有《恋歌》:“画鹊花中画,妹子把眼梭,好似明月照绫罗唻。”“孔雀花中画,哥哥把眼梭,好似明月照紫袍唻。”可见民间歌谣的俗中有雅。
除了歌咏情爱,歌谣另一主题就是表达女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最流行的是《打铁歌》。《打铁歌》源自何地似不可考证,在四川、湖北、安徽等诸多省都有不同版本,首句多为“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流传到家乡宿松县,县内又存在多个版本。从覆盖区域和词句的固化程度,应该首推二郎河流域流行的《打铁歌》,其具符号特征的句子是“二郎河的姊妹多,不做生活(农活或家务)板(专门的意思)唱歌”,其最具光泽的句子则是“堂前吃饭婆捡碗,房里梳头郎插花”。旧时代的女子地位低微,她们最大的生活向往,就是家庭里婆婆关心,丈夫娇宠。
描写待嫁的女子的歌谣不少,构成了一组比较灵动的《小姑歌》。其中《一棵树,七条根》“堂厅吃饭哥哥骂,灶下洗碗嫂又嫌”一句,同《打铁歌》形成比较。小姑娘发誓出嫁之后不回娘家来:“手拿石头沿路丢,石头开花我回头。”刻画的是受了委屈又调皮倔强的小姑形象。《金花姐,银花郎》:“桂花床上鸳鸯枕,鸳鸯枕上娥眉月;娥眉月上九条龙,外母莫嫌女婿穷;女婿穷得般般有,桃花落地点点红。”用小姑娘同母亲说话的口吻,刻画一位不求富贵、追求爱情的女子形象。《姑娘十想》:“想着七郎卖烧饼,想着八郎开炕房。想着九郎做裁缝,想着十郎卖干姜。”除了知府和中堂,姑娘想嫁的都是乡间手艺人。这是农耕女织时代背景下非农经济的萌芽吧。
成年女子的表达在歌谣里显出几份机智幽默。像《媳妇好为难》:“八鸠上树脚弹弹,我做媳妇好为难,扯根丝茅做扁担,菜篮挑水上高山,高山头上起绿葱,荷叶开花接莲蓬......”用一串完全不能实现的物事诉说在婆家受到的刁难,形象生动。带情节的叙事民谣《走娘家》,出嫁女子回娘家受了嫂子的气,赌气离开时对哥说:“妹说哥哥我回家,等你家猫儿不吃食,等你家狗儿不看家;等你家桃树不结果,等你家柳树不开桠。”对女子形象的刻画俏皮、有立体感。
即使是一些低俗而无格调的歌谣,在摒弃糟粕的时候,也从生活记录的角度,能看到旧时女子所受的不平等待遇,勤劳中看出欺凌,无奈中透出辛酸。像《等郎媳》:“大姐周岁郎,醒着怀里抱,睡着窠里摇”;“日里喂食口对口,晚上把尿抱上床。儿郎紧扯奴家奶,轻唤小郎莫荒唐,我是你老婆,不是你的娘。”反映的是封建制度对女性的摧残了。
分析乡土歌谣,也为研究地域风土人情、历史文化提供了实证。乡土歌谣属于民俗文艺,不属大雅。歌谣里的女子没有宫庭贵妇玉女的高贵、典雅,只得山野花香、水塘藕甜之俗趣。我还是希望品读乡土歌谣不薄古今,不弃雅俗。雅有雅之美,俗有俗之趣,乡土民歌里面毕竟也有很多光明正直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