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春节后第一天上班。
上午十点,我居然就接到一个陌生的系统短号的电话。作为临近退休的我多少都有点纳闷:学校都还没有开学,现在谁会找我谈工作呢?
“你好。”
“黄敬光黄主任吗?”
“我是黄敬光,莫那么客气,我早就不是黄主任了。请问你有事吗?”
“你成都的老师在找你,现在我们金堂中学门口,我把她的电话号码发给你哈。”
“好的好的,谢谢谢谢。”
在收到短信前的一小会儿,我继续在纳闷:我成都的老师?那可能我是大学的老师了,我大学毕业都快40年了,那我的老师不晓得有好大的年龄了啊,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需要亲自从成都跑一趟金堂呢,打个电话过来就是了嘛。同时,我又疑问,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呢?一个八九十岁颤颤巍巍的老师形象出现在脑海里。
信息很快发了过来,我马上打过去。
“你好,我是黄敬光,请问你是?”
“黄敬光你好,我是崔**,还记得到我吗?”
“记得到记得到,太记得到了。崔老师好崔老师好。”
太意外了,居然是那个埋藏在记忆中、经常出现在梦境里的崔老师。1985年之后再也没有见过的崔老师。
她在金堂中学门口问清楚我现在的单位后,正在往教育局来。我赶紧说,你就在金堂中学门口那里等我,这边老城区的路你不熟悉,我马上来接你。
崔老师,我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老师,那年她十九岁,我十二岁。第二学期还没有结束,她就成为返城知青回成都了。可是,她却成了我魂牵梦绕的存在,记忆深刻,至今仍有许多定格的片段,不时就从脑海里浮现。
石头桌子上打乒乓球时的英姿,课堂上范读时动听的语音,开朗大气的为人处世,还有高高的个子,秀气美丽的形象至今都在。特别是她朗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动人的样子,我总是那么仰视。那一句“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把学生乱读时的那种样子都读出来了。特别是“苞茅橘柚”这几个字印象深刻,因为整个句子我都不懂什么意思,但是我理解的苞、茅、橘、柚这四样东西,都见过:苞谷、茅草、橘子、柚子,其他的语句都懂不起。她朗读时,我就盯着她看,我看到她读到“橘”字时,不是把嘴唇撅成心形,而是双唇成一字,向下吹气发出声音:橘。我仿佛看到了老师的天真,仿佛觉得她和我很近很近。然后叫我们朗读。以卿勇、胡德炯为代表的几个费头子以吼读的方式,摇头晃脑地、饿狗抢食似的伸着脑袋,我也激动得和他们一道也跟着那样读,音量大得声震屋宇,崔老师也不制止。这样的情况隔壁那些班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至今我还记得胡德炯读: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然后盯着卿勇同学,反复地朗读后面两个句子: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哈哈哈,这两个家伙真好耍。
崔老师不仅教我们读书,她还带着我们这群小鬼头子打乒乓球。她一个人一边,同学们一边,打下。之所以说她一个人一边,是因为没有人能够打得赢她。昨天我约同学聚会的时候,罗军同学就说,之所以现在还喜欢乒乓球,就是那个时候埋下的种子。其实,我也一样,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罗军一提,果然是这样。现在的罗军同学一直生活工作在青白江,我们就是通过乒乓球才重新由球友变回同学球友的,这里的故事说来话长,本次略过。即使在几年前,我们两个人的乒乓球每次都打得难分难解时,我就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都是同在一个起点上开始打球的原因呢?所以,感谢乒乓球,让我们四十年不见的同学相认,感谢乒乓球之缘,让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找到我的启蒙教练崔老师了。“
崔老师教我们时,还组织成绩好、家在学校附近的同学成立学习小组,我记得有胡志安、卿勇、刘光蓉、黄红群和我。学习地点有时在教室,有时在崔老师寝室,有时在胡志安家里。如果晚上也学习的时候,我就得一个人走夜路回家。可不管走哪一条路,都要经过至少一片坟地,因为这个原因,吓得我经常不敢去街上夜读,但是内心又非常想去。虽然我麻着胆子去了很多次,但是每一次都吓得着实不轻。这也许是我至今胆小怕事的一个原因吧。
有一次,崔老师有事回成都,她就把她寝室的钥匙交给我,说:“你是学习委员,我要回成都几天,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把我布置的作业收上来,你们班委几个负责批改,标准答案就在这里,你们还要管理好班上的纪律。”我们几个班干部受宠若惊,感到崔老师对我们太好、太信任了,我们虽然没有“ Yes, sir”那样的表态,但是心里都暗暗发誓“保证完成任务”!那几天,我们几个同学从早到晚都在学校里,自豪得像小大人一样,改作业,管纪律,把班集体整得井井有条。即使星期天也不例外,我和胡志安、卿勇三个人也在学校里。卿勇说,崔老师对我们太好了,我们总要为她做点啥子。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终于在她的寝室里发现了一个盆子里泡着一条黑色的裤子。我们想的,老师走时肯定是搞忘洗了,都几天了,再不洗的话要变臭。于是,我们决定帮她洗。
我们三个人轮流端着盆子,到了金简河边。这条裤子真脏,紧洗都有黑颜色的水出来,我们都有疑问,崔老师的这条裤子咋这么脏呢。三个人揉搓了好久,终于弄干净了。想想看,三个在家都不会做家务的男孩子,却甘愿为女老师洗裤子,也是难为了。
后来,崔老师终于回来了,我们急忙跟她表功似的汇报到:“崔老师,我们帮你把那条裤子端到河里洗了。”崔老师先是一惊,然后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说:“喔,嗯,能干,好!”不过,她又补充了一句:“那条裤子我走时才开始染色,不知道染好了没有喔。”我们才晓得为什么那条裤子会那么脏的原因。裤子本来在用染膏染色,就需要时间,现在却让我们提前洗了,也许,色都还没有染上就遭我们使劲搓掉了呢?于是每个人又像做错了事一样开始不安起来。
崔老师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最直接的回报就是同学们的成绩。初一第二学期,全乡从16个班集体中各自挑选了6名同学组织语文数学两个学科的竞赛,第一名在我们班,平均分我们班是全乡第二名。在面对那么多的已经有丰富教学经验的老教师时,一个才教书的新老师就能够取得如此耀眼的成绩,崔老师一下子就出名了。
1978年4月,正是知识青年逐步返城的时候。崔老师得知自己就要回城时,我想,在她20岁的心里也舍不得这群她投入了关爱的孩子们吧,不然就不会把她有限的书籍分别都送给了我们,那可是都要花钱买的呀。我至今都还记得,她送我的是一本叫《朝晖》的书,描写的是下乡知青在农村生活、工作的故事。在那个基本上没有书读的年代,特别是对在农村野蛮生长的我来说如获至宝,许多篇章都被我读得滚瓜烂熟。现在想来,这应该是我第一本文学启蒙书了。书里有许多生动的描写,如冬天的雪,夏天的雨,早晨的雾等的段落、句子,我都背下来了的。当新语文老师陈光菊把我的作文《上学路上》当范文在全班朗诵的时候,就连我自己都听激动了,其中就有这样的句子:“太阳像个红球,从哄哄梁子上升起来,穿过了雾气,照在几个同学不停摆动的脑袋上……”其实,“太阳像个红球”就是《朝晖》里的句子。老师说,写得好,大家要向黄敬光同学学习。而我自己知道,我是在向《朝晖》学。
后来,我们几个农村娃逐渐长大,胡志安考上了成都师范,刘光蓉考上了成都幼师,卿勇考上了成都纺校,黄红群到成都工作,腾凤英考上了成都卫校,罗军考上了川化技校,我也考上了川师大……再后来,因为黄红群离崔老师家不远,一个偶然,她们居然就在成都街上碰到了。于是就有了同学们与崔老师在成都见面的机会。有一次,崔老师邀请了我们几个同学到她家做客,我们才知道她父亲是南下干部,她居然是高干子女。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房子,那么漂亮精致的家具,我完全是陈焕生进城一样一样的。
他们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没有一点瞧不起我们的意思,相反还觉得我们几个农村娃很不错,通过读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而且是他们女儿在农村时带过的学生。看到我们,就看到他们女儿曾经在广阔天地时的成绩,所以给我们很宽松的环境。
中午吃饭时,晓得我们年轻、吃得多,所以特别地煮了一大锅饭。那个饭真香,只是碗太小,女同学吃了一碗饭后就不吃了,他们一家人也是这样,包括崔老师那与我们年龄相当的弟弟也只吃了一碗就吃好了。我吃了一碗,然后再吃了一碗,然后又吃了一碗。心里还想吃,我看看另外两个男同学也在犹豫着,跟我差不多,但是都不好意思再添饭了。崔老师的父母说:“你们年轻人都要吃饱哈,锅里还有那么多饭。”死要面子的卿勇、胡志安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吃饱了吃饱了。”我就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碗,说“吃饱了”,可我实在是意犹未尽,又说我再喝碗汤。
那个煎蛋汤啊,真香。
后来,崔老师耍朋友了,她还与男朋友一起来川师大看过我,有一年过年后,她还专门赶车回到她下乡的我的老家平桥,还亲自到我家里来关心我。得知我的父亲去世后,姊妹多,家庭困难,就要给我力所能及的帮助,但我拒绝了,我还是想在老师面前保留一点自尊。所以,后来他们给我在成都二十四中的文化补习班找了一个数学老师的岗位,因为快毕业了,我只去上过几次课,但是,那一番苦心,我一直铭记着。
再后来,我们几个同学中只有卿勇留在了成都,其他的都回了金堂。由于时代的巨变,每一个人都在热火朝天的生活工作里挣扎奋斗着,老师也一样,虽然心里有无数的想念,都被风吹雨打去了。于我自己来说,毕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工作一地鸡毛,一事无成,心里总觉得愧对老师曾经的关爱,一直不好意思、不敢去见老师。等到后来能够抛开那些世俗的观念而想要见的时候,却再也联系不上了,崔老师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一样。这种感觉就像我曾经的学生跟我摆的一模一样。
我曾经去她浆洗街的家去找过她,可那里早已经沧海桑田变得面目全非,哪里还有过去的影子。其实,崔老师也与我一样,自我们逐渐毕业,离开成都,她恋爱、结婚,然后“抗战”八年,工作调动,结婚生孩子,家庭、生活、工作等等那些凡人俗事,已经耗费了许多的精力,心里常念叨着那些关心着的人,无奈前有险滩,道阻且长,总是未能成行。直到退休后,她一直想要找到这群她失落的孩子,新冠疫情又耽搁了三年时间,她实在没有想通,这群孩子就真的人间蒸发了吗?
终于有一天,她想,这些孩子曾经都是那么优秀,不可能找不到吧。于是,她在百度上试着输入我的名字“黄敬光”,居然跳出来许多叫“黄敬光”写的文章,而且在作者简介里写着“黄敬光,成都金堂人,金堂作协会员。偶有心得,写些风花雪月的文字。喜欢有逻辑的形象思维”、“黄敬光,成都金堂人,川师大数学系毕业,一直从事相关专业的教育教学工作。曾获“市优青”、“师德标兵”等荣誉称号……”于是,她确信,这就是她曾经的那个学生。于是她约着她的闺蜜迫不及待地来金堂找“黄敬光”来了。
虽然38年过去,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老了,不再是那个青春靓丽、光彩照人的崔老师了,但是她那曾经美丽的轮廓、骨骼没有变,她那开朗豁达的性格没有变,她那动听柔软的声音没有变。
就像许多童话故事“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一样,那些见面叙旧的过程我就不再赘述了。
我要把崔老师能够想得起而且住得不远的几个同学请来。他们一听说是崔老师,那个教我们初一语文时的崔老师,没有人不记忆深刻,纷纷表示一定要来看看老师,与老师叙叙旧,汇报一下自己的情况。像腾凤英同学,即使下午3点半的飞机去云南,都抓紧时间陪崔老师摆会儿龙门阵吃个便饭再走的。
同学们无疑是激动的,崔老师无疑也是激动的。当她看到她的这几个学生虽然没有当什么大官、成什么大款,但是都过得幸福快乐的时候,当她看到曾经牵肠挂肚的这些孩子们(嘿嘿嘿,都是退休或者接近退休的老头老蔫儿了)的时候,她仿佛也看到了她19岁时靓丽的青春,看到了她五彩斑斓的知青生活。那时,她那么投入地工作过,那么投入地爱过我们。我想,我也看到了她的满足。
是的,从严格意义上说,崔老师根本算不上教师,仅仅是那时的成都四中的高中毕业生,她甚至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然而她却是我从小学到大学,甚至后来的继续教育过程中遇到的最好的老师,没有之一。至少对我来说,她虽然不是母亲,但是在关心我、信任我等方面胜过我母亲,她是教我语文的所有老师中最好的,至今我都记得许多课文。她没有批评过任何学生,她更是把我当孩子,当朋友,当亲人。那时,我也有过很多的幻想,将来等我成功了(那时也不晓得什么是成功),我一定要给崔老师买最好的衣服,给崔老师吃最好吃的东西。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纯真得就像一碗清水。
“文化大革命”早就定性为十年浩劫,但是,从我的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要感谢“文化大革命”。是它,送来了教我语文的崔老师,让我还学会了除语文以外的许多东西。我更要感谢崔老师,是她打开了我心灵的窗户,看到了同龄的农村娃看不到的。
愿崔老师一生平安,长命百岁!
2023.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