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上的皮愈发松懈,她把一只手上的皮提起来,“老姑娘,你看,能垒墙了,真是人老肉皮松,干啥啥不中啊!”随后她好使的那只手握住我的手不再撒开,像一个怕走失的孩子。
这双手和年轻时真是天壤之别!
还是我儿时,母亲精打细算买来一头小猪,她每隔几天把猪粪泥一锹锹运到菜园子,再加些干净的新土平铺到猪圈里,我家猪圈里就没有邻家猪圈那样浓郁的味道。母亲厚下脸皮央求人低价买了当时紧俏的豆饼,采些灰菜、苋菜等做猪食菜,每次母亲亲切地唤着“告告”,用猪食瓢欢快地敲打猪食盆,我家那只小白猪就会哼叽哼叽扇动着两片粉白色耳朵乐颠颠跑过来,先不吃猪槽里冒着热气好闻的吃食,必先闻一下母亲伸出的手,像是在亲吻,又像是讨好的问候。大半年工夫,养肥一口肥猪,杀猪那天,母亲哭了,杀猪的没敢动手,母亲使劲抹干泪,憋出一句“杀吧!”连忙揽过我的肩走开了。
猪圈干净,人住的地儿更干净。母亲见不得窗户乌突,窗玻璃镜擦的能看清蚊子的肚皮。每天一早,母亲按时叫醒我们,麻利的把被褥叠好,我揉着困眼,看炕稍上四棱四角的被垛,一付母亲常要求我们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样子。我家第一次搬家后,一趟房十几家,唯独我家是一土到底,一下雨,院里屋里就活泥了。母亲一有空闲就到附近砖厂寻摸,那时的砖头是稀罕物不好寻,当年初秋,母亲把院里屋里用大大小小的碎砖头拼铺成红砖地,只给窗下一棵仙人掌留下一块圆形的土地,那年也奇了,那棵仙人掌初秋开出淡黄色温润的花朵,足足开了五朵,母亲觉得是个好兆头,奢侈地买了瓜子,招待来看花的邻居。他们除了对几年不遇的仙人掌花赞叹不已,临走时还忍不住回头看看红砖地,叨咕着“看人家媳妇!”。那天日头足,阳光打在砖块上,把砖烧红了,红红的一片,成了那一趟房独特的景儿。我还自豪地带小朋友来我家院里玩呢。
邻居们说“这老张婆子贼能干,干活还沙楞!”母亲对得起这话。母亲用镰刀砍来粗柳条和杨树枝夹障子,那障子上边齐刷的,站在那里规规矩矩的,像是受了良好教养的孩子。园地里架的黄瓜秧、豆角秧,每棵秧的架子长短都一样,连插的角度也都差不多,好像她用尺子量过了。上秋,南河套上母亲用锋利的镰刀放倒一大片蒿草,晒干了,母亲会带着一跟粗绳子,把那些干草收起来打成捆,母亲的手真有劲,她背对着柴草,半跪在草甸子上,胳膊伸进高高摇摇的柴草捆上,再用双手拽住草捆两边的粗麻绳,往前猛一用劲,她站起来,踉跄的摇晃几下后便叉开腿站稳了往前走,我跟在母亲身后,只能看到一捆会走路的柴草在眼前摇摆、移动。当家里的柴草垛慢慢垒成一座草山时,母亲的手磨破了,结了疤,过些日子手好了,母亲的手上又是友谊牌雪花膏的香味了。秋收时,我喜欢跟在母亲身边,跟她去大田地里溜土豆,捡苞米,捡黄豆。母亲的手仿佛上了发条,总是捡的多让旁人眼红。猫冬时,我喜欢在昏黄的灯泡下,看母亲用她灵巧的手转动拨楞锤,往手心啐口唾沫,给麻绳上劲,手上铆足了劲,用锥子扎透厚厚的鞋底,给我们做新鞋。
母亲的手也做些反常态的事儿。一般人家菜园子的边边角角,都见缝插针似的种点香菜小葱之类的,母亲不然,母亲会洒些扫帚梅和喇叭花籽,没多久,园子地边粉色的喇叭花就唱出夏天,粉的、白的扫帚梅花儿就翩翩起舞了,于是我家的园子便与众多邻居的园子大大不同了。母亲和那些花关系也不同寻常,母亲有时会轻轻摸着那些花,说句“好好开”,花像被常识、被夸奖的孩子,在风中摇摆着,笑的更开心了。逢年过节,母亲的手是最欢快的,拉彩旗,叠葫芦,糊灯笼,扎彩花,贴春联粘挂钱,一样不落。有时还亲自操笔,用她的话讲叫“啷上几笔”,写上垮里垮拉但却带着朴实喜气的“肥猪满圈”“金鸡满架”,然后一股风似的把它们贴到猪圈门和鸡笼上。我最喜欢每次过三十晚上快到午夜时,母亲都会去洗脸净面,还擦上雪花膏,然后一边煮饺子,一边命令我们去洗脸,换新衣服,放小鞭,吃饭时,母亲用炉钩子烫弯的女篮五号短发上就多了一小朵红色的布艺花。
年轻时父亲一心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家事不管。母亲因为照顾肺结核大吐血的父亲,失去了助产士的工作,改行的母亲当过理发师,去砖厂跟男人一样当装卸工,当过纸盒厂工人,做过清扫工,母亲还当过油漆工。我只跟过她一次,母亲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穿着一身掉色的男式工作服,戴着一副被油漆染的花花绿绿的白线手套给电影院一面墙刷油漆。喜欢爬高的我觉得母亲的工作真是好,透明清油漆的味道像苹果味,而那时吃苹果也是奢侈的。回家跟母亲说喜欢闻那股苹果味,母亲一边抠着手腕上的油漆,用手闻了闻,叹口气,以后再不让我跟去粉刷现场了。
母亲做过的工作中,最喜欢的是当助产士。在1985年我家搬到大庆前,母亲在老家附近村镇是小有名气的助产士(接生婆),母亲大约接生过上百个产妇,产妇骨盆不愿开的,脐带缠脖的,羊水快流净的,孕妇大出血的,母亲都遇到过,没有一次失手。有时母亲半夜被马车接走,两天后才被送回来,送母亲回来的人对母亲千恩万谢,我觉得母亲很了不起,因为送的人留下让我流下口水家里很少买的糖块和用黄纸包的蛋糕。长大后我问起母亲,给人接生小孩子多吓人多累的事,血的呼拉的,母亲说,手上活好就不怕,迎接小生命觉得可高兴了,我就是母亲自己生下来的。
母亲年轻的手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并不多,那是她臭美的零星时间,她把火柴点燃后吹灭,用黑的火柴棍描眉;她用剪废的红纸弄湿把嘴抿的红红的;她用便宜的大瓶友谊雪花膏细细擦脸。凑近母亲,她身上除了肥皂的香味就是她脸上手上的雪花膏香味。母亲有时坐在炕上,对着一面小镜子用线板子上的白线“绞脸”,一根白线在她双手的指上灵活的上下滚动,交叉似剪刀的细白线在她年轻闪光的脸上跳舞,白线剪下脸上细小的汗毛发出轻微细小的声响,这声响不知为何勾住我的所有注意力,我几乎是在屏息静听了。因为母亲绞脸,父亲摔碎了两面母亲喜欢的小镜子,对着摔碎的镜子碴,母亲仍然没放弃绞脸。我成为少女后曾试着偷偷效仿,结果白线不听我的使唤,最终还是没学会这招儿。有一年去台湾,我在居民区看到专门营业摆摊“绞脸”的,当时一下想到了母亲。
母亲的手从年轻到年老一直是软和的,一向爱照镜子爱擦胭抹粉的母亲在80岁后住院时,赶上难受时脸都拒绝洗了!她的手对美的追求随着她病了14年的身体在最后阶段衰败了。
那天,我下班去看82岁的母亲,躺在床上的她把手软绵绵地搭在我的手上,“老姑娘,你的手可真热乎啊!”那双皱褶的手腕上还留着前不久点滴回血造成的淤青,它慢慢摩挲着我的衣服,“你穿这么点不薄哇,可别冻着。”我轻轻拉过母亲的手,放在自己手掌里捂着,瘦了二十多斤的母亲的手有些凉,但摸起来仍很软和儿。我突然想到母亲年轻的手给我梳头,匆忙时母亲那钳子一样有力的手把我头发拽疼,我发出尖叫。也记得母亲端着黑乎乎的汤药“老姑娘,快把药喝了,不喝就见不着妈了,喝了妈给你糖块吃,喝了肚就不疼了。”那是怎样一双弹性十足、充满朝气、温柔有力的手,是把这个家打理得红红火火的手!童年所有对生活美好的记忆,都源于母亲的手!而今这双手是常常捧着一掌心花花绿绿的药片和胶囊一股脑往嘴里放,端起水碗都是颤微微的了!岁月无情地把她年轻时手中心里的气力抽走了,像抽走了她身体里倔强的荆条。即便这样,去年此时,我们到她家吃饭,她倒底还硬挺着虚弱的身体,提前给我们切好凉菜,精细的白菜丝,刀功不减当年。还常叮嘱我,路上碰到块土路磕儿也得把它捡走,硌着别人呢。
“老姑娘,瞅你这手,都不赶妈手细发,我身后有大友谊雪花膏,你在手背上多抹点。我这两天难受,没抹。”母亲用大拇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我也用我的手摩挲着她稀软的手,一股汹涌的咸无声的咽下,我抬眼望向窗外,阳光明媚,秋风正抖动一树的绿……
写这篇文章时,母亲还在,重改此文已是第二年秋天,母亲离开我有127天了。
真想摸一下母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