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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苏东坡《潇湘竹石图》记

时间:2024-01-27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张守仁  阅读:

  辛卯年初二,我前往中国美术馆看“五十年捐赠作品大展”。参观目标明确,欲亲睹难得展览的国宝——苏东坡孤画《潇湘竹石图》的真容。

  那幅画,乃中国美术馆镇馆之宝,馆内人员都极少见到,展示于半圆形中心大厅玻璃柜内。我因去得早,观众不多,得以占领最佳观赏位置。该画纵28厘米,横105.6厘米,绢本。淡褐底子上,画有一片土坡,两块怪石,几丛疏竹。竹枝或直或斜,竹叶摇曳飘逸。大小两石蹲踞中间。左右烟水云山,咫尺天涯。迷濛中依稀可望湘江、潇水,遥接洞庭,岚影茫茫。构思奇特,匠心独运。高度简约,使画面充满张力;运笔空灵,提供广阔的想象空间。

  苏轼,绝代文学家,诗文妙天下。他的《赤壁赋》《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等倾倒了多少华夏子孙。又能书善画,其书法作品如《黄州寒食诗帖》《洞庭春色赋》挥洒自如,回翔顿挫,以意态和气势的奔放而自成一体。其文人画不拘泥于形似,常以枯木竹石宣泄胸中块垒。传世珍品仅两幅,国内存《潇湘竹石图》孤本,价值连城。另一幅《枯木怪石图》已于抗战时期流入日本,至今不知深藏何处。据北京国画家周怀民所收藏之日本画册所示:“《枯木怪石图》上画一怪石和一株虬曲的枯木;挣扎扭曲的树干下,有衰草在风中颤抖,显出荒寒气象。”《枯木怪石图》上画怪石所用圆旋的笔触,和《潇湘竹石图》笔墨技法相同,由此也可证两画出自同一人之手。

  我面前的《潇洒竹石图》左下侧,有一则湘人杨元祥的题跋,记述该画始见于湘中故家,后流传于亲友之间。画之拖尾有叶湜、李烨、郑定、钱复、高让、吴勤、蔡源等元明题跋26家,共计三千余字,始于元惠宗元统甲戌年(1334年),止于明世宗嘉靖辛酉年(1561年)。多数题跋者认定此画系东坡贬谪到黄州后所作。由于题跋众多,原画接上拖尾,便延成长卷。有位名叫钱有常者题诗曰:“千载眉山一伟人,流传遗迹总为珍。雄文自是倾前辈,戏墨犹堪绝后尘……”赞誉坡仙毫端神妙,空前绝后。明末之后,该画一直秘藏于金陵李家,不为外人所知。

  九百多年来,《潇》画辗转漂泊,多次易主。民国后为北洋军阀吴佩孚秘书长白坚夫所收藏。1961年,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白坚夫携画来京,找到国家文物管理局文物处处长张珩和四川老乡、古画鉴赏家杨仁恺,委托他们售画,以救拮据。张、杨两位又往访王府井荣宝斋古画店店主、齐白石高足许麟庐先生。许先生深知原《人民日报》总编辑、时移任北京市委文教书记的邓拓酷爱收藏古画,便带领他们至东城区遂安伯胡同邓拓家。邓拓展开长卷,用放大镜细看纸质、绢丝、笔意、众多题跋,认定此系苏轼真迹,如获至宝。他以《北京晚报》副刊上专栏文章“燕山夜话”所得稿费2000元,又变卖家中24幅古画得3000元,凑成5000元巨款,毅然买下宝画。又满怀欣悦之情,将其书斋易名为“苏画庐”。随后旁征博引,写出《苏东坡潇湘竹石图卷题跋》一文,连同原画发表于《人民日报》,一时成为文艺界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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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4年,邓拓将他收藏的古画145帧,慷慨捐赠给中国美术馆。其中除《潇湘竹石图》外,还有沈周的《萱草葵花图卷》、唐寅的《湖山一览图》、吕纪的《牡丹白鹇》、仇英的《采芝图》、华喦的《红白芍药图》、莫士龙的《五湖云水图卷》、恽寿平的《桂花三兔图》等,均属艺术瑰宝,是中国美术馆迄今收藏之最珍贵的古代书画精品。

  观众们欣赏了中央大厅展墙上悬挂的一轴轴邓拓所捐献之国画,读了捐赠者一生从事革命新闻事业的介绍,对邓公莫不敬佩之至,赞美有加。有位白发老者说:“幸亏邓拓先生及时把这批国画捐献给了美术馆,否则我们就永远看不到了。1966年‘文革’开始后,红卫兵抄他家,肯定把这批宝画当作‘四旧’毁掉了。”

  听到人们低声议论,不禁回想起我和捐赠者邓拓的交往。上世纪50年代后期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读书时,时任《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给我们讲授过《中国新闻史》课程。1961年秋毕业,我分配至《北京晚报》副刊“五色土”工作。上班不久,副刊部主任顾行对我说:“市委书记邓拓同志想到西山转转,你也跟我们去吧。”我受宠若惊,欣然前往。轿车一出城区,绕过昆明湖,奔驰在玉泉山下。车窗外掠过一株株挂满黄杮的果树,不时有缕缕草香飘来。邓拓和顾行坐在我身后,谈论着“书画同源”的话题。经过一座皇家建筑废墟,我们下车察访,邓拓弯腰捡起一片琉璃瓦,对我和顾行说:“琉璃瓦唐宋时期就有了。唐代诗人皮日休、宋代学者王子韶在他们诗文里都提到过。除琉璃瓦外,封建皇帝、贵族们还造过铁瓦、铜瓦、银瓦、金瓦,而老百姓只能在房顶上铺石片、砖瓦、竹爿甚至稻草。可见即使一块瓦片,也显示出贫富之悬殊、官民之差异。”那次在京西山路上郊游,见到什么古迹,邓拓就谈它的价值和掌故。邓公的博学多识,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历史、地理课,而他本人则觅到了几个“燕山夜话”的题目。

  晚报副刊上“燕山夜话”专栏,每周登两篇。题材广泛,无所不谈。有时我们把读者来信请写的题目,用电话转告邓拓,不到两小时他的通讯员就把稿子送到编辑部,真可谓下笔千言,倚马可待。

  与邓拓接触多了,始知他对书法、绘画均有很深造诣。他用毛笔或钢笔竖写的每一篇“夜话”,字迹潇洒俊逸,笔势奔放,气韵连贯,有行云流水之感,篇篇可称书法佳作,令我们发稿时爱不释手,生怕排字工人把稿面弄脏。邓拓诗词雅(他以“左海”笔名,为副刊写了许多诗配画),书法好,丹青亦佳。我见过他送给福建友人的一幅山水立轴,笔墨疏朗,意境深远。邓拓发表在副刊上的“燕山夜话”,极受广大读者喜爱。老舍称它是“大手笔写小文章,别开生面,不拘一格”。后来外地许多报纸仿效我们开设此类专栏。上世纪60年代初,姚文元在上海看到北京出版社出的合订本,特地写信给我们,赞美《燕山夜话》是“一朵北方难得的思想之花”。

  1962年9月,党中央在北京召开八届十中全会,提出“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并发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邓拓敏感到形势严峻,立即在10月中旬发表《奉告读者》,声明:“由于近来把业余活动的注意力转到其他方面,我已经不写‘燕山夜话’了。”他紧急煞车,终止专栏写作,期望免去杂文可能带来的灾祸。可是到了1966年5月10日,那个曾经夸过《燕山夜话》是“思想之花”的姚文元,在江青唆使下,摇身一变,抛出《评“三家村”》长文,气势汹汹指斥“《燕山夜话》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戚本禹在康生指挥下,也与姚文呼应,诬指邓拓为“叛徒”。其时黑云压顶,狂飙突起,横扫一切,以彭真为首的北京市委行将崩溃,邓拓有口无处辩白,便于中共中央发出《五·一六通知》第二天,即5月17日深夜,含冤离世!

  如今在中国美术馆第一次见到苏东坡《潇湘竹石图》原作,眼前出现了捐赠者邓拓那朴实亲切、和蔼平易的学人风貌,不禁感慨万端……

  重新审视《潇湘竹石图》,有股狷介之气扑面而来。我意识到画上的竹石,既是东坡的自喻,也是邓拓的自况。他俩虽遥隔千载,却心心相印:都博学正直、忧国忧民,都才华横溢、能书善画,都有过从中央贬官到地方的经历,都不被时代所见容、蒙受过文章带来的厄运,都秉持着不媚权贵、敢于直言的高洁情怀……

  我久站在展览《潇》图之画案前,舍不得离开,又从头至尾细细观赏,惊奇地发现苏东坡原画拖尾上众多题跋前面,邓拓醒目地钤上一方藏画的红印。待我俯身玻璃板上凝视红印篆文笔画时,蜂拥而来的观众,把我挤出最佳位置。欲再挤入,已无余力。匆忙巡阅了一遍现、当代画坛巨匠们捐赠的众多名作,走出美术馆大铁门,感悟到从古至今,从屈原、苏轼到邓拓,历来正直的高士们大都摆脱不了被疏、被黜、被逐的命运。但那帧俊逸、超凡的《潇湘竹石图》,已深深地、深深地刻印在我心里,并将永远彪炳于华夏美术史典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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