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爱读《红楼梦》,也喜欢张爱玲的文字,对《红楼梦魇》也便兴味甚浓。此书记有张爱玲所言之人生“三大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红楼梦》之“未完”,想必也是天下爱《红楼梦》者共同之“恨”。前辈今人,于此皆做过细致的考辨索隐工作,但后四十回究竟是曹雪芹所作还是高鹗所续,争议仍然不断。细读该书甚久,自然不难觉察其在结构和内容上一定程度的“残缺”——“形”之缺失与“意”之未尽兼而有之。无论是作者未克完成,还是于流传之中有所缺失,《红楼梦》终究留给我们太多的未竟之谜。如张爱玲年少时就开始读《红楼梦》,“看到八十回后,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每隔几年读一遍,读来读去,对《红楼梦》的残缺始终萦绕于心、难以释怀,甚至酿成“梦魇”。
比对、研究了《红楼梦》的多个版本后,张爱玲始终认为,现在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终究是经过他人统合、增删、修改甚至续写的,种种细节都可以见出与脂评本的违和之处。张爱玲一系列的《红楼梦》考据文章,用心用力极深,将散文写得如论文般严谨,过人的才华时时闪光,实可见其对《红楼梦》未完之恨已成心病。同为才情卓异的写作者,白先勇却认为后四十回不是续作,并对后四十回中的“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充满了欣赏之情。记得我第一遍读《红楼梦》,正是青春年少,完全沉浸在少男少女卿卿我我、离合悲欢的生命故事中,并未觉得后四十回有何不妥。此后多年间,《红楼梦》也是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每年都要细细重温一遍。与《红楼梦》一般,它的读者也会长大。突然有一天,觉得后四十回的语言和人物怎么看都不对,简直无法忍受。从此以后,再读《红楼梦》,就只读到前八十回。
和很多深爱《红楼梦》的读者一样,我也曾深憾《红楼梦》未完,也曾在各种评点本和研究著作中寻找蛛丝马迹,希望找到曹雪芹当年究竟要为后四十回安排什么样的情节和故事,如何让生活于好似现实的虚拟世界的这一些鲜活生动的人物一一有个落脚处。但正如诸多研究者和爱好者一样,所有的努力终究难成定论。但有一天,突然觉得,也许《红楼梦》的一种重要魅力甚至魔力,就在于“未完”,世界渐次构成,人物悉数出场,却未有“了局”。这“未完”,留给了后人多少的想象和言说空间。你读我读他读,你说我说他说,人人说得出自家的一部《红楼梦》。正如芦雪庭联句时,王熙凤起了一句“一夜北风紧”,大家赞道:“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红楼梦》未完,也留了多少地步给后人。因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红楼梦》,张爱玲如是,白先勇也如是。正如蔡小容所说,“《红楼梦》是曹雪芹的,也是王立平的,也是刘旦宅的,也是大卫·霍克斯的”,自然,也是蔡小容的。更可以是如你我般热爱《红楼梦》的。这样的读者,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也不知会见出多少样的《红楼梦》世界。
读《红楼梦》,爱那些仅见于文字的人物,如何能压抑得了为其“赋形”的冲动。心之不同,则目之色异,人人眼中皆有个宝玉、黛玉、宝钗,甚至贾琏、薛蟠、夏金桂、宝蟾一干人物,于读时也都有个形象。有多少个读者,也便有多少个形象。蔡小容的《红楼小拾》源自曹雪芹的《红楼梦》,也是源自刘旦宅的“红楼人物画”,刘锡永、江南春、董天野等人的连环画,更是源自自己的生命和审美经验。书中人和画中人与蔡小容心中的人物交融在一起,相互印证、难分彼此,各自心之所及,笔下传神写照。映照的,仍然是自家所见的形象。文与画各自的妙处,约略也可见于此处。
“文字可写意,绘画则须具体”,但具体并非一味写“实”,还得有气韵,有格调,有人物自内而外散发的韵致和活力。蔡小容对此体悟颇深,她明了文字与绘画、写意与具体之间的艺术奥妙,故而别有所见。如她所说,林黛玉是《红楼梦》中最写意的形象,原著对她外貌的描写,只有神情,而非面貌。“她的形象飘渺,但又确定,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模糊而相近的形象,要说谁长得像林黛玉,几乎所有人都有共识。”林黛玉的描写用笔极写意,形象却又极具体,似极虚,却又极实,以虚写实,又以实证虚,恰是蔡小容文字与连环画作可对应发明处。
且看她如何说黛玉。《红楼梦》对林黛玉的形象描写是以虚写实,而这种虚缈的形象要落实在画纸上,必得升腾出些写意之气,才能表现出黛玉的仙逸韵致。“刘旦宅画的黛玉,黛玉倚坐在山石上,足下菊花,身后竹枝。孤芳自赏的黛玉,疏离人世的交往而执着于内心的孤行,一意往美、高邈、深细、幽微处走去。她有她的哲学,她需要某种意境,这种‘境’,她用全部生命去养成——看这幅画,黛玉就在她最准确的‘境’中,极美。她的面庞,清逸孤标、目下无尘,又俊美无俦,是你绝对想不出,而一看就认定,这几乎是理想的林黛玉。”而江栋良的连环画中的黛玉形象,更值得寻味。画面中黛玉的床榻、陈设、衣着、配饰都极繁复,似与黛玉的仙逸之气不符,但依蔡小容的分析细细看来,却发现,黛玉的身体和精神、生活和思绪、情和梦都是依托在这些具体的情境与物件中。画面越实,黛玉的孤独与愁绪表现得越突出。“好一个幽雅舒适的小天地,林姑娘在里面住着,锦衣玉食,为什么心上只是不快活?为什么十顿饭她只吃五顿?为什么她总是哭?”这种以实写虚的表现方式,正与《红楼梦》原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红楼梦》的落笔之处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细节,表现的却是人类命运的大虚空与大悲凉。还如她说书中人物常做女红,晴雯、雪雁、紫鹃自不必论,连宝钗、探春也做得。唯有黛玉似乎与此道缘分不深,那些个寂寞、惆怅,几不知所为何来又如何遣去的春恨秋愁,如何打发?女红所累为“身”,身既为此所累,一颗心便省着了。惜哉惜哉,“林姑娘,要是你懂得这个道理就好了。”
一部《红楼梦》,写出多少少年男女纷纷情思,那情思多化烟化灰,如云散去,其中的大寂寞大悲凉,于此最让人神伤。但《红楼梦》并非仅有“春梦”,那春梦中原本便有断不能避免的“破坏者”。即如文中所述田晓菲的说法:“《金瓶梅》所写的,正是《红楼梦》里常常一带而过的,而且总是以厌恶的笔调描写的中年男子与妇女的世界,是贾琏、贾政、晴雯嫂子、鲍二家的和赵姨娘的世界。”即便用心用笔皆不在这一个世界。宝玉、黛玉、宝钗,谁又能自外于此?两部书面对的是类似的现实,却因不同的“世界观取景”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目。每个人读《红楼梦》,其实也有不同的取景。《红楼小拾》给我们呈现的也正是蔡小容取景之下的红楼世界。在蔡小容笔下,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红楼梦》中几位重要女性在各自生命处境中的隐痛。透过文与画,蔡小容真切地揣摩到黛玉雨夜独卧的千愁万绪。这个中国文学中最美的女孩,在“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精致得如上等书房的的潇湘馆内,感受到的却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放不下的是无望的爱情期待。宝钗处事圆滑周致,集俗世中的万千美德与智慧于一身,但也难以逃脱生活中的种种难题与难堪。“赫赫扬扬”的凤姐,机关算尽、万事妥帖,但“平生痛处,还真不少:丈夫急色滥情、自己又总无子嗣、身体多病、辛苦做事却招人恨”,就连尤二姐,蔡小容也在董天野的一幅图中,细细体察到了她新婚燕尔,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幸福感,以及这种幸福如春天般转瞬即逝。俱往矣!美好的总不能长久,雨打风吹、风流云散,古今中西,概莫能外,所幸有《红楼梦》,有《红楼梦魇》,有那一幅幅或实或虚,或精微或阔大的画面,可于文字隐然不及之处做些个显影的工作,心之所及,传神写照,那文字与图画,也皆如沈从文所言,足以成为“连接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借此,“历史如相连续”,那些“为时空所隔的情感”,“千载之下百世之后还如晤相对”。如此,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