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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时间:2024-05-1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程旭东  阅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是个谜,关于他的身世、出生地、结过几次婚等情况众说纷纭。本诗的题目也是一个谜,从宋代以来就有争议,现在学者普遍接受它的另一个题目《陪侍御叔华登楼歌》。

  方东树在《昭昧詹言》卷十二里说:“太白……落笔天纵,章法承接,变化无端,不可以寻常胸臆摸测;如列子御风而行,如龙跳天门,虎卧风池,威凤九庖,祥麟独角,日五彩,月重华,瑶台绛阙,有非寻常的上凡民所能梦想及者。”意思是说李白诗歌情思飘忽,章法变化跌宕难寻踪迹。然而诗歌毕竟是“物之动人”“摇荡性情”的结果,抓住诗歌的意象和结构,还是可以窥其法度的。

  该诗有日、秋雁、高楼、明月、扁舟五个主要意象。首句偶位上的日意象用比兴引出下句;第二句秋雁、高楼意象落入正题;第三、四句和李华高楼谈文论道,顺及“明月”;第五句回应首句之“忧”再写愁情。第六句因愁而打算放浪形骸,“扁舟”意象作结。

  或曰:这五个意象不是很常见的吗?如此行文,仙气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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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义认为:“在李白手中,平常语中出奇幻,自然写来也精微。从平常到奇幻,从自然到精微,李白调动了中国文字单字成义、自由组接的功能,于其间注入了个性感觉和文化意蕴,从而常言俗语进行含有浓郁的诗化意味的‘脱俗处理’了。”[1]这种“脱俗处理”,在本诗集中地体现在对“日、秋雁、高楼、明月、扁舟”五个意象所处句子的增减调序、用典比喻等特殊化处理上,体现在这些句子蕴含诗人大起大落的情感和丰富深厚的文化心理积淀以及内容的开合、结构的逐浪推进之间。

  诗写于天宝末年。从天宝初年奉诏入长安、赐金还山,到南北漫游、安史之乱前夕,诗人拥有不平常的际遇。“乱我心者”所指和能指具有模糊性。诗主体为七言,去掉首句两个四言句“弃我去者”“乱我心者”诗意基本不变,却使“昨日之日弃我去,不可留;今日之日乱我心,(我)多烦忧”的诗意失去“脱俗”后的陌生化效果,失去作为古体诗因情思需要而灵动的杂言韵味,凸显不了诗人强烈的自我意识。

  当然偶位上的日意象不一定是实指太阳,它可以象喻君王和事功之心。这样的象喻在李白诗中并不少见:

  白日在高天,回光烛微躬。(《东武吟》)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登金陵凤凰台》)

  举动摇白日,指挥四青天。(《古风·四十六》)

  再看,“留”不就是因为依恋吗?留的,不包含落日吗?事实上,李白诗中,“落日”确实有值得“留”的时候。天宝元年(742年)秋天,漫游鲁地的李白奉诏入京,写下“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这样忘形的诗句,“落日”是走上仕途的李白得君恩普照实现个人愿望获得美好生活的见证。落日还可以是生活充满情趣、美好来袭的载体: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着接篱花下迷。《杂歌谣辞·襄阳歌》

  风飘落日去,节变流莺啼《赠从弟冽》

  山将落日去,水与晴空宜。《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

  可见,首句偶位两“日”一“去”一“来”对比,写的是诗人劈空而来的感叹:过往君恩加身、仕途美好、人生欢乐都如过眼云烟;今天,“端居耻圣明”,霸图之业无望,我心好乱好狂躁!平常的意象之中有激发读者阅读联想的因子,意蕴丰富饱含情感。

  以下一句 “长风”放在主语位置,将其人格化。“长风”就是一阵阵强劲的风:

  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宋玉《高唐赋》)

  会待长风吹落尽,始能开眼向青山;(卢纶《贼中与严越卿曲江看花》)

  红旗烧密雪,白马踏长风。(姚合《送郑尚书赴兴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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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半句写空中环境,劲风伴随着南归人字形雁群吹过来,雁群留下阵阵哀婉的鸣叫声,随着阵阵秋风消失在前方,“送”字简笔意丰;后半句点题:饮酒的时间是天宝末年,地点是可以放眼四顾高拔人烟的宣城谢朓楼,主角有被赐金还乡漫游十多年心怀幽独、嗜酒如命的李白以及善于写文章、古文运动先驱之一秉性耿直、名重一时的族叔李华,饮酒的程度是“酣”。“酣”字笔力雄健,既写喜好美酒又点出陪酒尽兴之事,把酒问盏恣意狂放之态尽在其中。第三句“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写饮酒过程中的高谈阔论。简短二十一字,从汉魏写到南北朝再写到诗人自己和李华。“蓬莱”本指道家海上仙山,东汉时称朝廷藏书的地方东观为老氏藏室。“蓬莱文章”指汉代文章,李白首推杨雄、司马相如等人的汉赋。他曾经说:“余小时,大人令诵《子虚赋》,私心慕之。”“建安骨”是“建安风骨”的缩指。“风”关涉慷慨悲凉悲壮沉雄、高亢激越昂扬明朗、真挚深沉凄婉缠绵、悲愤深沉沉郁顿挫四层次;“骨”的内涵包括清峻通脱质朴自然、清绮秀丽婉转流畅层次。[2]李白才高,重的是纵情于忧时感怀、天马行空的旷邈情思。接下来的“小谢”就是谢朓。“清发”的解说众口不一,结合他的创作实践和语词本义来理解,“清发”可释为清朗。谢朓曾仕隐于宣城,任太守,修建谢朓楼,写出大量诗歌,诗风清骨峻,李白为他而折服:

  诺为楚人重,诗传谢脁清;(《送储邕之武昌》)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秋登宣州谢朓北楼》)

  谢脁已没青山空,后来继之有殷公。(《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

  据此可以凿实“中间”句。那么“俱怀”句中又是指谁呢?从时间点的连线和事理连贯性看,本句省掉了主语也就是席间醉酒了的李华和李白。那情景应该是李白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也不管对面是什么辈分,举起酒杯来说道:“嘿,哥们,干杯,你我就是司马相如,就是谢太守!你,我,洒脱不得了;你,我,才思敏捷,不做人了,成仙去,拥抱那月神!”“明月”以其突破时间限制的永恒、月光的澄明静谧形体的皎洁脱透,成了李白心目中自在旷达、纯洁孤傲情怀的寄托。

  这几句,不仅语言跳脱,写出任真的李白,而且内容大开大合,情感激越奔放,激发出读者的阅读期待。

  出乎读者的顺向期待,第五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情感陡然跌落。一方面它呼应第二句中的“酣”字,另一方面它强化现实中愁的状态,与上一句形成巨大的落差。李白求仙访道,“然而道教对他而言,更多的是失意中的逋逃薮。在他的羽氅鹤衣之下,依然跳动着一颗俗世之心”;[3]129他自负才高而不善权谋,不会“摧眉折腰”,也没有敏锐的政治眼光,他本能的反应于一己之遭遇,他激愤、恣酒,然而他的内心始终是在出世和入世之间纠结。在借助酒兴飘飘乎到极点的时候,内心深处那个不能忘情世俗内心狂躁的李白又跳出来,于是诗人情绪九十度狂落,感叹“水更流”“愁更愁”。愁很抽象,诗人却抓住它的主要特征,用“抽刀断水”句子比兴,用水永不停留与愁绵绵不绝同构,用水无法砍断与愁无法消除同构,用无理“抽刀断水”与无奈“举杯消愁”同构,用水流得更急与愁更让人煎熬同构。平常句子平常举动实则出语奇幻愁情无边,而且顺着愁的态势,引出下句直接书写心中块垒和隐逸远世打算。

  第六句“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中“弄”是戏的意思。“弄扁舟”就是在扁舟上放浪形骸。“扁舟”就是小船,轻快,无论是江海还是湖泊溪流皆可自由出入,从魏晋开始,就成了诗人们抒发对远离污浊追求自由自在生活向往的常用意象:

  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三十二》)

  扁舟从此去,鸥鸟自为群;(张九龄《初发江陵有怀》)

  独见一扁舟,樵人往来渡;(刘长卿《湘中纪行十首·横龙渡》)

  那么,为什么诗人为什么要到“明朝”才“弄扁舟”呢?太白飘逸,挥洒之间也讲法度。“明朝”和开篇“昨日”“今日”照应成流动的时间线。此为应制诗,不只是写给自己的,在酒酣、历数文坛风神人物、自我感觉极其亢奋之际,诗人不露痕迹地将李华送到云天之上。而“不称意”呢?那是诗人自己的;诗人今天的重点是陪好而不是自己走人,倘若楼上谈自己马上就要拜拜,去“弄扁舟”,岂不失去飘逸而显唐突?再者如前文所述,李白内心有出入世的纠结,弄扁舟只是他的下策,仰天大笑才是他的追求,“明日”是他在现实中挣扎到无路可走才会去选定的时间点。事实上,后来的李白也没有真正“弄扁舟”,倒是站错了队入了李璘幕府,最后流放夜郎。

  空中有秋雁陆上有高楼水上有扁舟心中有日月情中有忧有乐也有愁,通篇意象简约而情思意蕴激荡其间,语言陌生化处理,内容情感不断突破读者的阅读期待,足见太白雄健。

  《网师园唐诗笺》云首二句以下“耸突爽逸”。如果说“爽逸”是诗的审美效果,那么,“耸突”主要就指诗的结构。这种结构不是抓住意象作景、事、情的线性延伸,而是以情为主导呈现为逐浪式的层次推进格局,同样不断地突破读者的阅读期待。首句是第一层波浪,“弃我去者”为起,“乱我心者”为伏,横绝天际。第二句呈第二次波浪,长风送雁来为起,送雁去为伏,以酒酣为平。第四、五句和第六为第三次波浪,四、五句腾空而起豪情逼绝千古为起,第六句突然跌破乐极生愁为伏。末句熔断愁情,以乘舟远泛留白。当然,太白情怀激荡,自非逐浪只有前后、高低之变。太白以情御怀,读者从其逐浪模式中也可察其变幻莫测飘逸神奇的大体。

  “为诗格高旨远,若在天上物外,神仙会聚,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视尘中屑屑米粒,虫睫纷扰,菌蠢羁绊蹂躏之比”(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太白以其丘壑雄才,幻化简笔平语,雄健飘逸,此篇堪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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