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命消逝的咏叹是文学艺术创作永恒的主题。《红楼梦》如此,《白鹿原》如此,《人世间》也是如此。那些经典文学艺术作品,在塑造典型人物的过程中倾注了作家、艺术家对善良美好人性的热情礼赞和生命凄然易逝的深切悲悯。孙正连的中篇小说《青山》,就使读者在他那简洁凝练的描叙中感受到主人公大舅母窦秀娥那种集勤劳、善良、坚忍、忠孝、无怨无悔于一身的生命所迸发出来的感人力量。
一直以来,作家孙正连深深扎根在大布苏草原和查干湖畔这片富饶又多情的黑土地上,不间断地用他手中的笔去热情描绘这片土地最底层人们的生活,并赋予了作家对平凡的人们、平凡的生活那极具哲学意蕴的深刻思考。多年来,作家孙正连足迹踏遍了大布苏草原和查干湖畔的山山水水,对那里民俗文化和乡土风情的熟稔,使他的小说显示出鲜明的关东地域特色,充盈着厚重的民俗文化积淀。
孙正连的中篇小说《青山》,以第一人称的手法,从“我”的姥爷章魁武,一个查干湖渔场退休的普通职工家庭开篇,着重描写了姥姥、大舅母两代妇女的性格命运以及大布苏草原和查干湖畔的民俗风情,浓墨重彩地刻画了大舅母窦秀娥淳朴善良、默默无闻、甘于奉献那具有悲情意味的一生,描绘出两代妇女注重家风的承接与传续,和对传统家庭伦理道德自始至终倾情而执着的坚守。自上个世纪饥饿年代的尾声到人们的生活境遇略有好转的上世纪70年代,小说的时间跨度大约二十年,套用现在影视圈里的一个流行术语,中篇小说《青山》可谓是一部“年代小说”。
大舅母窦秀娥初嫁到章家来,内心遵从的是她母亲的传统教诲:“从明天起,你就是章家的媳妇了。要知道孝顺,多少小姑多少舌,多少大娘多少婆。由他们去说,你做好你的事,总有熬出头的时候。”结婚的第二天早上,新媳妇窦秀娥就麻溜起床,要为上至公婆,下到小叔子小姑子等一大家子人做早饭。可令她意外的是,婆婆(“我”的姥姥)比她起得更早,已经把一大家人的早饭都做好了:“大媳妇,起来了。早饭我做就行,你们年青人觉不够睡。”只这一句话,姥姥善良宽厚的品质就跃然纸上了。
这是个年轻的姥姥,是姥爷章魁武的续弦。姥姥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她在自己还没有儿子的时候就想过,“一定要把儿媳妇当成自己的闺女待。虽然这是丈夫先房的儿媳妇”。
自古以来,中国传统的婆媳关系就是一对天然的矛盾,不易调和,再加上大家庭里七大姑八大姨的从中乱搅和,关系往往很难相处,婆媳能够融洽相处的,几乎全靠她们个人的品质。窦秀娥的娘家住在青山村,那是个贫困的村子,村里的姑娘们都以嫁给“青山西”的查干湖渔场职工为荣:“在渔场上班是工人,有工资,吃商品粮,旱涝保收。更重要的是,鱼虽然是菜,可是也顶粮食用,这就比城里的那些职工要强得多,饿不着。”从小有过饥饿经历的大舅母对于嫁到章家是心满意足的,所以她甘愿为这一家子老小无私奉献出她的全部。
窦秀娥十六岁就进了章家门,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渔场职工,“不喜欢说话,也不会说啥”。老实务实,一心顾家。她跟着婆婆一点一滴地学习家务和女工。赶鸡上架,喂猪打狗,这些平常的农家活计她虽然在娘家时都干过,但毕竟是家庭环境变了,一切还要从头熟悉,从头做起。“大舅母认真地听着,想着。这些在娘家,也听娘讲过,可是伸手一做,就不是那样的了。她跟着姥姥,除了纳鞋底子,就是往鞋帮上纳卐字。纳上卐字的鞋帮,结实,好看。为了好看,每双鞋帮都是姥姥画好了卐字,大舅母照着样子往上纳就行了。这是给大人做的鞋,给女孩子做的鞋,就要画上云卷,用上彩线,就是人们常说的绣花鞋。最难做的,是小男孩的虎头鞋,那虎头一定浮出来,立体的,浮雕一样的在鞋前面。”在东北民间语境里,“后妈”是个贬低意味浓重的词,是恶女人的代名词,是虐待丈夫先房儿女的“魔鬼”。可姥姥和大舅妈这对善良的婆媳,却在勤劳家务的实践交流中彼此增强了信任,增厚了亲情。所以姥姥在临终前才会拉着儿媳窦秀娥的手安然地说:“媳妇,我这几个孩子就交给你了……”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大舅母默默地践行着对婆婆的庄重承诺。她对婆婆抛下的年幼儿女们悉心照料,从不说他们一句,哪怕他们犯了错。她脑子里想的是,“没妈的孩子,要格外地去爱,哪怕是做错了什么,也不能去责怪。孩子小,不懂事,等大了,就好了。”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可秧长。这句朴实的民间俗语道出了窦秀娥的善良本性。
一部小说的精彩桥段在于情节的设置与细腻刻画,经验丰富的作家孙正连显然更精于此道。窦秀娥自从嫁到章家来,一直是跟着婆婆一起忙家务,可到她终于熬成婆婆,娶了儿媳妇“苏大个子”进门,这个家的家风就变了。“大表哥结婚的第二天早上,第一个起来的,是大舅母……虽然大舅母累得腿软、眼花,可是高兴,儿子娶上媳妇了,这是天大的事。尽管她强挺着起来,可是她还是得起来。她希望大儿媳妇能起来,哪怕是帮她烧一把火,她心里也高兴……可是大儿媳妇没有起来。”事情的进展出人意料,“大表哥和大表嫂三天回门,晚上早早地就回来了。当天晚上,大表嫂对大舅母说:我想分家。大舅母当时端了半簸箕生瓜子,正要去炒,听了这话,半簸箕生瓜子全撒地上了。如果不是在锅台边上,她扶着锅台,就摔倒了。”这个极具画面感的细节意味深长。一直固守着大家庭和睦团圆好生过日子这个传统观念的大舅母,被儿媳妇斩钉截铁的一句“我想分家”给彻底轰毁了,大舅母理想中的家风传续到此而止,从这一刻起,她那有着悲情意味的生命就进入了枯萎期。
小说《青山》在开头第二节里就写到新婚伊始的大舅母跟着婆婆到西仓房熟悉情况,一眼看到公爹的寿材,还吓了她一跳,这为大舅母后来的死埋下了伏笔,使小说结尾大舅母先于公爹用上了这口寿材变得顺理成章。这口象征着富有家庭的寿材,是章家人对这个勤劳一生,奉献一生,从未走出过村庄,甚至连火车也没有看到过的悲情女人的最高奖赏。时代变了,一切都变了。青山外面隆隆的火车声仿佛是她生命的悲歌,隆重而又悄然地渐传渐远……可是,青山依旧在。
著名文学评论家李建军说:“没有悲剧意味的人生,也许是平顺的,但没有悲剧意味的文学,则肯定是平庸的。”无论是《人民文学》上发表的孙正连的中篇小说《江水炖江鱼的日子》,还是眼下这部《青山》,毫无疑问,都是相当出色的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