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火”伴是一个火箱,冬天用来取暖的。
火箱整体呈圆形,中间一个大肚子,两头略小,无盖。上口两边焊着一把提手,材料为铜制,整个火箱用一个竹篾做的小篓子兜着。
寒冬腊月,北风凛冽,奶奶把一件一件的外套穿在身上,把自己穿得像个粽子,头上戴着一顶绒线帽,脚穿厚底鞋,在寒风中迈着碎步,踽踽行走在山间小路上。她提着一个火箱,用两只手的手背顶住火箱的提柄,掌心朝下,对着箱子里的炭火取暖。
奶奶提着火箱,每座屋都走个遍,她每走到一户人家里,看见火塘,她就停在火塘边,不生分地拿起火塘边的火钳往火箱里夹炭火,冬天的农村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火塘,从早烧到晚,奶奶取点炭火很容易。有时候一些烤火的人远远看见我奶奶提着火箱过来了,就早早喊开了:老奶奶,过来加点火。有的人家里备有木炭(自制)的,也不吝啬,很大方地先夹火种给我奶奶,再往上面放几块木炭,奶奶总是毫不客气地,喜滋滋地接受。东家加完火,走到西家,恰好火箱不热了,于是又在西家加火,她一圈走下来,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往火箱里加火,回到家时,火箱中的热度比出门时还暖和,她提着火箱,坐在家门口,很快,奶奶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奶奶育有六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共八个。其中我的三叔最有出息,他凭借高中学历被征兵入了伍,退伍回来有了正式工作,还娶了城里的姑娘做妻子。奶奶有了这个在城里工作的儿子,从此的零用钱由我三叔提供,粮食、蔬菜和柴火就由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其他五个儿子负责。一年多少斤米、多少斤面粉和多少斤柴禾,根据奶奶和爷爷的实际用量算好,平均分摊给五个儿子,大家如期交付,从没有拖欠。
“父债子还”,父亲要给奶奶上交柴禾的任务,我的几个兄弟,自然而然包揽了下来。我们假期的时候,经常去奶奶屋子旁边的山上砍柴,柴禾挑回奶奶家,奶奶就去拿一根棒秤,过秤记录下来。奶奶不识字,但是记性超好,什么时候,谁,在哪个位置给她送去多少斤柴禾,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谁也赖不掉。奶奶除了记性好,她还能不看手表就知道时间。晴天的时候,她抬头看一下太阳,就能准确地报出时间来,很神奇;阴雨天的时候,她从鸡叫开始往后推,也能判断出白天的大致时间,八九不离十。
我们最喜欢砍柴给奶奶,砍少了,奶奶不计较,反正她是“计件”的。比方一年1000斤柴火,你只砍了50斤,那就还欠950斤,很淡定,不像给自己家里砍柴,妈妈会“目测”。如果哪天我们轻轻松松地挑着一担柴回来,正好被妈妈看到,她会说“今天这担柴真重,看把你们给累的”。我们知道妈妈说的是反话,我们就会说,今天砍柴的人多,有一块好的位置被别人争了过去,妈妈笑笑,她什么都看在眼里。
有时候,为了避免被妈妈看见自己砍的柴少了,就算好妈妈可能不在家门口的时间,趁着间隙,赶紧把柴放下,迅速把柴禾摊开在地上晒,以达到“混淆视听”的目的。但妈妈像是长了一双火眼金睛,她一看地上薄薄的一层柴,就知道我们想蒙混过关。
给奶奶家送柴,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有饭吃。我们早上出发前都会跟奶奶打声招呼,说:奶奶,今天给你砍柴。奶奶就会把午饭煮好等我们吃。我们砍柴回来的时间通常是上午十点钟后,农村中饭吃得早,很多人家上午十点多就开始吃中饭了,奶奶家也是,如果哪天山上的柴好,回来时间尚早,我们就故意磨蹭着,算算差不多午饭时间到了再挑回来。不过,我们这点小心思是瞒不过奶奶的,她知道我们砍柴的辛苦,回来肚子饿,因此无论我们回来早还是晚,都能吃上她做的饭。
奶奶家的饭菜比我们家好,她的饭桌上经常有肉,也可能这是奶奶特意为我们备的。我们在给奶奶的柴火过了秤后,奶奶就会说,吃了饭再走,我们毫不客气就吃了。有时候回来时间晚了,爷爷有事等不及时会先吃,但是奶奶会把饭菜放到锅里热着。
奶奶对柴禾很讲究,我们每次挑回来的柴禾,奶奶都会亲自打开。她希望我们砍给她的柴,要硬柴多一些,奶奶说硬柴耐烧,尤其是冬天,奶奶需要烤火。硬柴燃烧完后留下的炭火,她可以将炭火夹到火箱里,有了火箱,奶奶的整个冬天都不用愁了。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我们村的好多人都进了城,爷爷90岁走了后,留下奶奶一个人在农村,生活起居非常不方便。为了让奶奶的晚年生活过得舒畅,我父亲的几个兄弟决定“骗”奶奶一次,那年冬天,我的小叔跟奶奶说:妈,我带你出门走一趟,看看外边的世界。奶奶不知是计,她把手里的火箱往旁边一放,就坐上小叔的车,离开了她独自居住的那座老屋。小叔把奶奶带到了瓯北,就住下来了,一日三餐烧起来端给她,还专门安排了一张床,奶奶一看情形不对,发觉自己好像被“软禁”了,但为时已晚。她自己不识字,也不知道这个叫瓯北的地方离老家有多远,奶奶做的。非常无奈地接受了现实。
奶奶住到瓯北小叔家后,在城里上班的孙子孙女见她就很方便了,我经常会带上一些吃的东西去看望奶奶。头几年,奶奶看我来了能认出我,说,你是志坚吧。还嗔怪着说:你过来还带东西,用大了。末了还加一句:娒,下次记得帮奶奶把火箱带过来。我紧紧握着奶奶的手,跟她说如果有空去乡下,就一定把火箱带过来。只是每次应承都没兑现,奶奶也不生气。小叔说,自己这里有空调,不需要火箱,几次之后,我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奶奶在小叔家住了十几年,渐渐地认不出我来了,说话有时候也不知所云,火箱也不再提了。奶奶101岁那年,无疾而终,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们。
不知不觉几十年一晃而过,奶奶住的那座老屋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今已经坍陷,几根椽檩穿过屋顶,直插云霄,似乎在向苍穹诉说着曾经的过往,奶奶的火箱也不知所踪。
假如有机会,我会去奶奶的老屋寻找她的火箱,看看这个陪伴了奶奶一辈子的“火”伴是否还是原来的样子,是否留有奶奶当年使用过的痕迹。我想,那应该还是一个散发着浓浓乡情和温情的火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