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兄,千里迢迢由北京飞来长沙,仅停留四小时,只为与多年未见的唐喝上两杯。那晚他喝下去的烈酒比说出来的话还要多得多,酒足饭饱话仍没说够,便轻飘飘地上了出租车,又糊里糊涂地上了飞机,摇摇晃晃,但准确无误返回了北京。
他就是翟墨,一位在信念、帆船和酒精的忠实呵护下,独自乘惊涛骇浪,顶烈日骄阳,披星戴月地绕地球航行了整整一圈的山东汉子。
2008年5月,翟墨独自驾驶一艘无动力帆船“日照”号,倒海翻洋,颠簸踉跄了一年又半载后,风尘仆仆将船和自己安全停靠到了檀香山游艇码头。
其时我在外州度假,错过了捕捉侨胞们在码头迎接勇士的珍贵镜头,也错过了他为汶川地震赈灾举办的画展。却有幸在一个多月后,在好友沈萍家举办的晚宴上与他相遇。
满屋子欢声笑语。不用介绍,便能从人群中认出坐在角落、手握啤酒瓶的翟墨。他瘦高身材,背略微弯曲,青蓝色polo衫领口衬出个红脸关公,后脑勺扎一把比我还长的马尾。我不晓得山东人的长相有何特点,但他那国字型的红脸倒更像个蒙古人,或印第安人。
忘了是谁将我带到他面前,说:翟墨真是个爷们!涉水万里,经南海、印度洋、大西洋,又横渡太平洋跑到了这儿。他从头到脚都是伤疤,好似一件补丁加补丁的破衣衫。在印度洋时,因船舵的螺丝被打断,备用舵无法支撑太久,只得冒死闯入离他最近的岛屿,一个军事基地求助……
我不善交际,尤其遇见陌生人。做了若干年记者以后,略微改观,然而在与人熟络方面还总是会慢半拍。这次我一反常态,情绪高涨地接过那人的话说,我知道那个军事基地,叫迪亚哥·加西亚岛(Diego Garcia)。翟墨上岛的时候,我先生唐他们的船正停靠在那儿。记得唐曾在电话里告诉我,说鸟蛋大的岛屿基地上疯传,有个中国人,胆大包天,竟驾艘破船硬闯进来。此事在沉闷乏味的小岛上炸开了锅,大伙儿议论纷纷,凭借不多的信息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比听闻航母或隐形战斗机停靠此港更来劲。而那位“冒犯者”,此时此刻竟然坐在我面前。真不可思议!
我兴奋莫名,甚至忽略了沈萍烹制的美食,饶有兴趣地追问闯关细节。得知我先生也是海员,翟墨两眼放光,加之酒劲助兴,口齿含糊地讲起令人后怕的险象环生的经过。
翟墨从印尼出发,一路上还沉浸在华侨的热情款待、咖喱的浓香、阳光沙滩椰林的暖色调的回味中。联想到郑和浩浩荡荡大规模七下西洋,却换来大明帝国禁海锁国的局面,十四亿人口的泱泱大国,在帆船翩翩的各大海域上连泡都不冒一个,全然缺席。对此,他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无人挑战海洋,他翟墨上。一路想来,不知不觉到了印度洋。
洋上的风浪把思路打回现实中,狂风高浪掀起船只,宛如在一口大鱼缸里晃荡。“老天爷啊,管管你的大海吧,水要泼到地球外面去了!”他仰天拍舷长啸。老天并非充耳不闻,而是想测试他的勇猛程度,挑战他的能耐极限,考验他生命内在的张力。
沧海夜俱黑,孤舟火独明。
他打开音乐,指望振奋人心的交响乐能对抗沸腾的涛声,以减轻心头压力。
人和船就这样在海上被撕扯了两天两夜,癫狂的印度洋非但没减弱,反而越发疯狂,掀起的浪涛足有三层楼高。翟墨的“日照”号在水中近45度地倾斜着,人的半边身子在咸冷的水里刺痛异常。
音乐声被浪潮捂住了嘴,他开始咒骂天气和海浪。下意识将腰间的安全绳索系紧。万一被风浪抛进海里,可循着绳索回到船上,不至于人船分离。
根据全球定位系统显示,“日照”号已行至印度洋的中心位置。四顾茫茫,翟墨的大脑和身子被冰冷的海水浸泡得几乎失去知觉。
已记不清是第几天与风浪在搏斗,行船压根儿不能用天数计,而是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处于紧张状态,人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他像狮子一样对着铁灰的海水大吼狂叫,风浪以更大的吼叫声回击。但这些都没有让他恐惧,直到发现船舵失灵后,他才叫不出声来,内心开始发慌。他哭丧着脸对船说,你要争气啊,万万不能在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荒海之中罢工。可怜的船有心无力,舵的螺丝已被打断,船失去了控制,在风浪中打旋。翟墨只好启用备用舵,备用舵和备用胎一样,临时应付一下尚可,无法长久使用。
危难之时,翟墨致电好友安文彬求助。安文彬回电说,他通过国家海事部门,联系了附近国家的海上救助组织,得到的答复是30万美金,只救人不救船。翟墨当即拒绝,船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的全部身家,不能放弃。何况,在海上的人不可离船,船、人必须同生共死。好友沉默了,答应再想办法。没多久,电话又响了。安文彬告诉他,离他最近的陆地是迪亚哥·加西亚岛,美军基地,一般船不能靠近,若被发现,很有可能击沉。
生死关头已别无选择,即便虎穴狼巢,翟墨也要冒死闯入。翟墨告诉朋友,若得不到自己的回电,要么船沉人亡了,要么被子弹消灭了。
通完电话后,一股悲壮之气萦绕胸中,他摸了摸腰间别着的锋利匕首,做好了心理准备。
刀子是水手身上的必备之物,它可用来切食物,剖鱼,斩断各类绳索,若遇到毫无生还可能的绝境之时,可以自我了断,让自己少受些痛苦。
备用舵一刻不能离手。这些天来,他变换着坐、站、跪、躺、趴等所有姿势,只为掌控方向,指望自己的臂力争气,船能配合,坚持将船行至一半是希望一半是凶险的军岛。
岛屿轮廓的出现让他惊喜,希望油然而生。这时远处海平线上出现了两个黑点,且迅速扩大。是两艘军事快艇,一左一右向他疾冲过来。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和快艇的马达声并驾齐驱,尚未反应过来时,已被快艇包围。快艇上12名荷枪实弹的士兵,一个个神情严肃,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如临大敌。
“不许动,举起手来!”其中一个士兵用粗犷的声音喊到。这叫喊声无异于雷轰。翟墨怀疑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快艇慢慢朝他靠拢后,若干名士兵跃上“日照”号,前前后后迅速搜索了一番,才开口问话。问也白问,翟墨听不懂,无法准确回答。那就让他说,他也说不出来。他指着自己“Chinese”,又指着船“Sailing”,弯腰指着那个祸根——舵“Break”,他根本不知道动词还有过去式。翟墨急得中文英文山东话普通话,再加手语,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让士兵们明白,自己是中国人,独自航海,既非渔民,也非间谍。他指着折断的舵,说boat坏了。士兵不怕耍赖的人,不怕穷凶极恶的人,今天碰上了不懂英语的翟墨,却不知该如何对付,心里堵得慌。他们把船上的所有刀子搜出来,没收,还有照相机和照明烟雾弹。见盘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将翟墨带上岸。
情急之下,翟墨用卫星电话打给了一位懂英文的香港女记者严少阡,对方听了,惊叫起来:“你真跑那儿去了?”她要求与英军对话。并安慰翟墨别急,她会想办法营救。
此时的翟墨反倒不急,见到人,见到岛,意味着脱离危险。至于跟大兵谈他的航海梦想是否靠谱,他心里也没谱。大兵要求翟墨坐下别动,由他们来操纵“日照”号。翟墨巴不得休息一会儿。几番努力,船跟牛一般倔,只好又交由主人翟墨驾驶。
大多数华人恐怕对迪亚哥·加西亚岛闻所未闻。它位于印度洋中部赤道以南,是由六十几个小岛组成的查戈斯群岛中,最大的一个,但其陆地面积也仅有27平方公里。1532年被葡萄牙航海家迪亚哥·加西亚发现,并以他的名字命名。1790年法国人开始在此定居。拿破仑战争之后,交由英国统治,1965年成为英国属地。翌年,英美达成协议,将此变为美国在印度洋的重要海空军事基地。全岛为珊瑚环礁,中央是泻湖,湖长24公里,宽6.4公里,北端有出口,是天然良港。
由于军事原因,一些原住民被强迫驱离至塞舌尔和毛里求斯,因此该岛无常住居民,仅招募一些菲律宾合同工在此服务。和岛上的英国警察及军人加起来,总人口恐怕仅一两千。社区的设施并不完善,更没有民航。出入岛只能坐军队运输机。有个工程师朋友去岛上出差,因车速稍快,被英国警察拦下,差点得一张罚单。警察解释说,岛上之所以看管严,是因为不愿有任何车祸发生。这里没有医院,只有小的诊所,一旦车祸重伤,需用军机将伤者送往新加坡或日本治疗,成本极高。
人少的地方,是动物的天堂。岛上的螃蟹是人口的十几万倍,尤其椰子蟹,它们横行霸道,开车须极为小心,这些受人类法律保护的螃蟹可惹不起。初来岛上的人,一下飞机,便被带去小黑屋,接受15分钟如何保护海洋生物的教育,教育影片中强调不允许骚扰和触摸。鹿、乌龟和螃蟹等生灵。课上完了才给护照盖章,让你出关。虽然可以出海钓鱼,那里的鱼又大又多,但岛上肉肥味美的椰子蟹却不能碰触。还是那位工程师朋友,有过一次终生难忘的遭遇:睡梦中被什么东西咬了脖子,他以为是蚂蚁,迷糊中用手一摸,是个大家伙,开灯一看,原来是一只网球般大的螃蟹与他同床共枕,还送上一个刻骨铭心的香吻。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吓得汗毛倒竖。只见那“小情人”顺着床沿往下跑,跑到墙角,被愤怒的他用一只锅罩住,欲给与惩罚,后来不忍,将它放生了。幸亏骚扰他的不是椰子蟹,顾名思义,椰子蟹的钳能将椰子硬壳剥开。人的脖子若经它利钳折腾一下,绝无生还可能。
言归正传。多亏那通电话沟通,将“敌我”矛盾化解。翟墨也松了一口气。
上了岸,登记了各种证件。军人比划着,振振有词地告诉他,这里是军事基地,没经允许不得进入。翟墨非法闯入他国领土,要么交罚款,要么蹲大牢。翟墨也比划着回答:钱没有,命有一条,不在乎为航海而蹲监狱。
他被安排在一间屋子里。一张床,一个便池,一本《圣经》,屋子没上锁,还被允许在客厅里溜达、串门。这对他来说已经很好了。没想还能吃上刚烤出来的披萨,几罐清凉啤酒,还看了会儿电视,然后洗个热水澡,在脚踏实地的房间里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兵还是那些兵,态度由敌对转为友好,主动与他打招呼。他们替他免费修好了船,提供了不少油料和生活用品,由六名英军护送出岛。登舟前,他要求与他们合张影,得以慨允。
你是航海学校毕业的么?我好奇地问翟墨。
不是。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是学美术的。
学美术的怎么想到要航海?
没怎么想到,而是被我遇到,就像遇到某个心仪的人,而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一样。
聚会的场面无法深谈。几天后,我到翟墨水上的家——“日照”号上采访了他,对他的成长背景和生活环境有了一些深入的了解。
“我不愿去回想我的童年时代,太封闭,太孱弱,太自卑。但思绪下意识地会转回到那段日子。尤其是在大海上,看着满天繁星,或寂静得令人发疯时,童年的一切便幽灵一样浮出脑海。”翟墨用他沙哑的声音徐徐道来。
他出生在山东新汶,是一名矿工的儿子。想必触目皆是黑亮的煤矿,因而父亲给他取了个“墨”字。懂事以来,他的视线里便充满了开矿扬起的灰尘,震耳欲聋的工程车辆,挖掘机器声至今仍回荡耳边,伴随着他嘶嘶呀呀的喘气声。
父母已有了五个儿子,或许期盼生个闺女,然而又把他带到世上。他开玩笑说,自己这块原材料不如前五个那么好,他一来到世上,体质羸弱,喉咙里总是咿呀咿呀地拉胡琴,动作稍稍激烈一点便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哮喘还是气管炎。儿时的他终年身上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大凡学校的体育活动,皆与他无关,课间全班同学在操场上追打嬉戏,跳绳踢毽子,生机勃勃和朗朗笑声,让他的内心更加孤独寂寞。尽管父母兄长疼爱有加,老师也格外关照,然而,心灵深处他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长期的病状让他缺乏自信。
没有朋友和玩伴的他,偶然与绘画结了缘:他满纸乱画,动态的人和动物,明快的山水,最喜欢画正义侠客打得强盗满地找牙的连环画。五花八门的色彩使他愉悦,赋予他无边无尽的幻想。那是一个迥异于煤矿的世界,一个使他暂时忘掉病苦,带来莫大欢愉的世界。
到了青少年时期,自尊心开始萌发,他害怕被人瞧不起,害怕别人在后面冷嘲热讽,更不愿意一辈子与药为伍,便有意识地开始偷偷锻炼。他沿着长长的铁轨跑步,从跑一小段就上气不接下气,到渐渐变得能均匀呼吸。他还用冷水洗澡,从夏天到冬天。渐渐脸色红润了,说话中气也足了,个头比兄长们略微高了些。更让他惊喜的是,哮喘的毛病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若非他自己讲述,没人能看出1.83米个头的翟墨,曾有如此弱不禁风、自卑自怨的童年。也正是病情和孤寂,无形中培养了他强大的承受力和顽强的韧劲。时间将痛苦打磨抛光,转变成人生的精神财富。
绘画使翟墨走出了矿山。高中毕业后,他考取了山东工艺美院,对不同风格的绘画的大量接触,对各种艺术大师的生平的了解,直接感染了他。透纳的惊心动魄,梵高的异想天开,高更的自由浪漫,莫奈的敏锐含混,都让他着迷。对绘画的痴迷让他放弃学成之后回老家的想法,而是再次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尝试一种父辈和兄长们不曾体验过的,甚至不敢想的生活。这种生活就叫做艺术。
在绘画艺术的长河里,他对印象派情有独钟,笔下不知不觉形成抽象风格。他认为抽象艺术不追求形似,而是神似,一种内在的想法,一种情绪,一种精神,一种天马行空的自由。在他看来,太阳不是一个圆球,而是红色流焰,大海不是水波,而是深邃辽阔的浩荡思绪。对艺术的追求上,他不愿意循规蹈矩,墨守成规,而是特立独行。生活也如此。大学期间,他在外租房,离群独居,开始留长发,甩着膀子走路,一脸不羁的表情,让人看着不顺眼,令人生厌。或将他划为不务正业一类,他全然不在乎,只在乎画上的构造,色彩是否真实地反映出自己的心声。
大学毕业时,南方各城市正受瞩目,外资在沿海城市如深圳、珠海、东莞、惠州等地纷纷开厂设公司,整个南方一派蓬勃的景象。翟墨得到珠江电影制片厂的召唤,去珠海拍电影。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翟墨与我同年,那段南方经历我感同身受。九十年代初,我常去深圳出差,一个新兴的现代化城市,生机勃勃,深圳的天都比故乡长沙要蓝得多。于是,与一位学美术的女友,一人一个行李箱,哼着“跟着感觉走”的歌儿,闯深圳去了。
那两三年,深圳的大学生研究生,至少有几十万。经济特区招聘不看户口,只看技能。华灯初上,歌舞厅里夜夜笙歌,而各种外语、外贸等技能补习班同样人满为患。我一位英语专业的朋友办了初、中、高级英语班,每周请香港那边的外籍教师过来讲一堂课。办英语班使她很快步入富裕阶层。
翟墨赶上了一段好时期,珠海正是百废待兴、万象更新的经济特区。作为一门新的产业,广告行业如雨后春笋,供不应求。他在拍摄电影的空闲,也接一些广告拍摄的活儿,获得了人生第一桶金。
口袋里有了些银子,翟墨不是买房买车结婚生子,而是想去拍让他着迷的实验电影,他整天扛着摄像机在外面,追求镜头、角度的完美,欲以深沉的方式讲一些沉闷的故事。想法虽好,但并没有折腾出什么名堂。
几年的南方生活,看尽浮世繁华,仍找不到自我。翟墨决定回到自己的绘画当中,潜心创作。于是折回山东,在泰山脚下的一个山沟沟里,租了间民房开始画画。
山居生活与南方沿海城市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对周围淳朴的自然山水有了新的认识和感触。看到新发芽的草木,会想到它们的生命;看到天上的流云,会想到万物的变化。此时灵感想象有如开闸的洪水般冲了出来。他画山、画水,画记忆里一切历历在目的东西,却又非写实,而是一块块色彩,一根根线条。他整个的情感和思绪融入到色块和线条里,一口气画了十几幅。那是一段无凡心杂念的美好时光,静静地与自然相处,与作品对话。
作品有好有坏,不满意不成形的便直接销毁,去芜存菁。他不忍心看到它们在世间“受苦”。
绘画开辟了内心与世界对话的渠道,也是向内寻找深层自我的方式。我对翟墨的了解,更多是来自于他的绘画和摄影作品。
采访翟墨不是那么容易。他不善谈,你问五句,他答一句。即便酒劲上来,也不会出现口若悬河的奇迹幻景。杨澜采访他时,恐怕不比我幸运多少。
大凡长期航海者,多有失语症。纵然他心里有多么复杂的感受,多么深邃的想法,多么独特的经历迫切与人分享,却苦于无从诉起,只好将上劲的烈酒一口接一口地灌入愁肠,化解堵塞的心灵。若要了解翟墨的心声,画作是一个好的窗口。他的所思所想,自卑自信,善良义气,孤单恐惧,奋勇坚毅,激情欢愉,全都在画里。
他喜欢抽象画那种更直接宣泄情感的手法。他敢于用原色纯色,浓墨重彩,且神圣庄严,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而粗犷有力的笔触,在纵横交错中能感受到他情绪的起伏,情感的纠结。虽没有具象,但画面的色彩和线条是活的,移动的,能发挥人的自由想象空间,如纯红色或许是内心的火山,或许是他热恋的状态,也或许是受创流血的心。
有一幅作品画的是大片深蓝中,跳出一抹锐利的血红,犹如一声惨叫,令人战栗。我仿佛看到在风浪过后,漆黑夜幕下的翟墨,在孤舟微火的甲板上,镇定地用注射器给自己打麻醉药,又用针缝上被瓷碗碎片划开一个长长口子的脚板时,殷红的鲜血涌出的画面。这画面让我哆嗦。我曾问他如何有勇气给自己注射和缝针。他说勇气来自于求生的本能,它能战胜生理的疼痛。若伤口感染,会造成生命危险。
另一幅,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红霞。也很震撼。深蓝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向前的冲劲,似乎在疯狂地追逐漫天的红霞,冷暖色调形成鲜明的对比。眼看红霞香消玉殒,虽有无边的激情,因海空相隔,终究是无奈的结局。就像翟墨和女飞行员阿美的恋情,天空海上无缘交集。还有一幅黑白画作,确切地说应是灰白色。他所看到的海水,并非总是像人们想象中的泛着迷人的蓝,大多数时候是苦闷的铁灰色。画中海涛相互撞击的力度,浪的姿态把握得极好。远处天空的乌云舒展,近处浊浪汹涌,如线性的小提琴和点状的钢琴声对话。浪的笔触变化多端,它过滤掉多余的色彩,整个画面海天一色,灰蒙蒙,大有墨分五色的浓淡深浅韵致。
我从大片的蓝色中看到他的忧郁,他的孤寂,他的彷徨。还有明丽的鹅黄、热情的猩红、谦虚的银灰、清新的牙白和沉稳的墨黑组成的画面,里面有纠结,有痛苦,有挣扎,也有缠绵,激情,火焰与温存。那不仅是颜色,还是他内心丰富的表白。这些画作都是用生命创作出来的,每一幅都有一段非凡的心路历程。
艺术家崇尚自由,尤其是心灵的自由,他们需要一个空间,一个不被打搅的空间来释放自己的内心世界。当翟墨在新西兰办画展,因缘巧合去拍摄采访一位在躲避台风的挪威船长时,对方无意中的一句话令他茅塞顿开,直抵潜在于内心里说不清道不明却又非常强烈的愿望。老船长说,你只要有一艘船,无需签证,想到哪里就去哪里,没有哪一个国家会拒绝一艘船靠岸补给,只需办理简单的通关手续。船所到之处,就是你的家。
这一席开窍的话使他的世界地覆天翻。独自航海的诱惑力和艺术家的个性一拍即合。
到海上去!
尽管他游水只能是简单的狗刨式,尽管他不会升帆驾船,尽管他不具备航海知识,尽管他不懂外语,尽管他不具备一切航海的因素。但那些统统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去发掘他从未涉足却令他新奇的领域,要紧的是有一颗勇于探索和尝试的心。人生苦短,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活得窝囊。
他像饮了烈性酒一样,头脑发热,无法自制。第二天便去找船。
没钱怎么办?卖画。
以往在巴黎参展也好,这次新西兰展览也罢,翟墨从不出售自己的作品,它们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无法割舍。然而疯狂的出海念头,如一群蚂蚁侵蚀他的心。他决定开戒,将这些孩子“寄养”到别人家去。
画卖得不错,加上拍广告积蓄的存款,他迫不及待地在奥克兰以外的小岛上挑了一艘二手船,并亲昵地称呼她“8米帆”。我的媳妇就是她了!当看到升起的帆被海风吹得鼓鼓的,满足感和自信心也随之鼓胀起来。
让卖家大跌眼镜的是,冒失的买家居然对船一窍不通。船卖出去了,还得帮这位疯狂的艺术家把船开到奥克兰。一路上,好心的原船主手把手教他如何升帆,握紧手中的绳索,注意风的变化,如何掌舵。翟墨临时抱佛脚,克服了语言上的障碍,五个小时的航行实际操作,胜过航海学校一学期的书面知识。
三十而立。翟墨立在了海上,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生活方式。船是他的家,更是安顿心灵之处。
如果说,绘画打开了他的眼界和想象力。那么航海则挖掘出其潜在的生命张力。童年时的病痛和折磨没有白受,都化作了坚强不屈的承受力。若不是航海,这些品质得不到展现。若想独自航海,首先要比海浪更凶猛,更有智慧。想独自航海,要耐得住寂寞和孤独。航海的重要因素不是驾驶船的大小,而是驾驶者的内心强健。每一次扬帆启航,都是一次脱胎换骨。我在翟墨的脸上看到缄默,那种缄默并非空虚,是自我超越中强大的精神坚守,是经历了大风大浪后的内心沉淀。
两次重要的长距离航海行动,不只是让翟墨经受了自然的磨炼,也尝到人世间的冷暖炎凉。航海需具备一定的经济条件,而世俗的眼光对独立航海人存有偏见。有的认为这是不务正业,有的认为这是拿钱赌博,还有的迷信,认为这事本身不靠谱,倘若海上遇险,对企业来说是不吉利的。很多人太看重事情的成败,而非事物的目的和过程,缺乏开拓精神。总之,要企业赞助绝不可能。而私人赞助,仍有观念的局限性。人们可以在饭桌上,在娱乐场所一掷千金,却认为航海冒险是打水漂。
向海洋探索的思想种子尚未在神州大地上发芽。即便种子曾埋在地下几百年,终因水土不服而没有破土而出。如今人们追逐感官的刺激和享受,而忽略了精神的向往和提升。在感官享受太强的社会,精神内在的追求就显得不合时宜,美好的东西得不到长时间的孕育,一一夭折。人们缺乏耐心经历生命状态转变成精神内涵的漫长过程,而精神内涵正是一个国家健康持续发展中,必不可少的脊梁。
翟墨筹备航海资金的艰辛,让我想起了600多年前的哥伦布。哥伦布为了实现自己的“东方之旅”,游走于葡萄牙和西班牙之间,设法筹措资金,将精力最旺盛的八年耗在无望的等待中。现实很残酷,钱并非翟墨可以印出来,矿工的儿子无从指望家中能助一臂之力。他想到先尝试中国万里海疆行,从大连出发,经渤海,东海,黄海到南海的三亚。以此打开局面,扩大影响,从而获得支持去实现环球航海的心愿。
除了伤心失望以外,翟墨也遇到不少真心实意的解囊支持者。他的“8米帆”号在新西兰经历了海上地震和11级风暴后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得知翟墨有巡游中国海疆的构想,有位朋友将自己的“白云”号爽快地借给他,且鼓励他说,人生能有几回搏呢?再不搏一下,对不住自己,哥支持你。还有一位不相识的天津大姐,看到有关翟墨的报道,深受感动,带着20万现金来大连找他,说是几个姐儿们的心意,你那样的梦我们是没法去做了,但我们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一定要收下。他捧着那20万现金,滚烫得像一颗颗跳动的心。二十多辆出租车自发组成车队将他送到码头。他的大学老师王大有教授,专程赶来为他举行祭海仪式。后来环球航海时,“日照”号上许多设备均由朋友们或陌生人捐助。兄长们送来母亲亲自为他做的一箱子煎饼,虽然老太太对儿子的行为完全不知情,但这些煎饼陪伴他走了大半个地球。宋庄那些搞艺术的朋友们,临行前赶到山东日照,送上大伙儿凑的一笔钱。“几个穷画家,帮不了你什么,把哥几个的心意带上,见到漂亮的姑娘,请她吃个饭。”厦门一家私人旅馆的祝妈妈,自掏腰包请来腰鼓队为他送行。一位名叫佟晓舟的航海爱好者,得知翟墨的环球航海,他自作主张,创建了一个翟墨的博客网,时时跟进他的航程和报道,让翟墨的亲朋好友和关注他的人能及时掌握他的动态。一路上,翟墨得到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人们的关照,为他提供各种方便和补给,这些感人的故事和场面,都是无穷的动力,陪伴着他在海上的日日夜夜,使得他用55个昼夜航完3000多海里中国海疆行后,又花了一年半时间,顺利完成35000海里的环球航海壮举。
不知不觉,翟墨在夏威夷停留了五个多月。又该启航了。
我在日记中写道:
昨晚设宴为勇士饯行,想到他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汪洋中,孤身只影地漂泊3万多海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不禁暗自为他捏一把汗。唐尽力为他提供航海技术援助,关注海上气候动向,教他一些海员常备的知识,如怎样制止起伏的巨浪等。我想,从翟墨的身上,唐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两人共同的职业使他对翟墨多了一分关注。
李白一斗酒诗百篇,翟墨三樽酒海万里。
酒在这次航行中可谓功不可没。无法想象,没有酒的海上日子,他如何能走完这35000海里的航程。与其说,酒给他壮胆,不如说是无言的陪伴,为他保驾护航。
无论如何,我们只能默默为他祈祷,余下的航程还得靠他的勇气和智慧去完成。希望明年夏季,我们相逢在北京……
他依依不舍,这次远航,途经30多个国家和地区,夏威夷停留时间最长,结识的朋友最多。这里风景优美,气候宜人。终年的椰风、太阳雨和几乎每天都出现的虹霓(双道彩虹,一雌一雄,称为虹霓)让他流连忘返。他与前来送行的新老朋友告辞,带着众人为他准备的各种食物、补给和祝福,挥一挥手,踏着夕阳远去。
虽尚未到终点,我在他离开夏威夷时写了一篇新闻稿,为他送行,也是祝福。这里摘录一部分:
翟墨结识了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同道人。他们当中有的是独行,有的带只狗作伴,有的是男女朋友,也有的是老夫老妻一同航行。大家在一起,用不同的语言交流彼此的所见所闻、天气,和自己的船只等。
所到之处,都有华侨伸出热情之手,为他提供各种方便,带他参观游览当地名胜古迹。接他到家里,为他做些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恨不得替他补回长时间在海上所亏损的营养。安排酒店,让他补足一路亏欠的睡眠。临走时为他准备些食品,准备最充足的恐怕是各种酒类。华侨的热情与厚爱填满了翟墨孤寂的心,让他在深夜航行的时候,可以触摸到友情的温度,也是他下次启航的精神支柱和动力……
远在中国大陆关爱他的亲戚朋友,只能打开他的博客网站,焦急地等待每一次帖上的最新消息,悬挂的心更甚于看惊险长篇连载小说或电视连续剧。看到他收帆进港,大伙儿便松一口气。帆一升起,心也跟着提上来,每天都在“请看下回”的不安中度过……
唐和我将关岛的朋友们介绍给他,为他下一站的停留做好接应准备。想到离祖国越来越近了,离他出航的起点更近了,他在关岛仅停留8天,做一些船的修补和补给后,便匆匆离开。
清楚地记得,那是2008年12月11日晚上十点半左右,我独自在书房里写作。窗外山风怒吼,急雨敲窗。
宁静的书房里突然手机铃声大作,上面显示了翟墨海事卫星电话号码。
“Juliet(我的英文名朱丽叶),我看到有个台风在我身后,请你问问你先生,它有多大?风速多快?什么时候会赶上我?还有台风具体的位置。”窗外山风如狼叫,又似万马奔腾。我脑海里立刻出现了“日照”号在黑压压的乌云底下,任凭狂风撕裂,骤雨劈打,汹涌巨浪将其抛向空中的险境,不禁打了个寒颤。我控制住发抖的声音,竭力平静地说:“别慌,我先生不在家,他正在迪亚哥·加西亚岛上。我先跟他联系,你半小时后再打……喂?喂?喂?!” 话未说完电话就断了,我的心像绷紧的琴弦,赶紧联系唐。不一会儿,唐在发来的电子邮件中附上菲律宾海域地图传过来了。他说不太妙,翟墨正在热带风暴中心即将经过的线上,让他赶快往南边躲一躲。不过那边的风浪比较大……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过去了,中断的电话没有打回来。我开始坐立不安,家里电话手机好几个,此时都派不上用场,因为普通电话和海事卫星电话不是一个系统。我的想象力在这30分钟里得到尽情的发挥:是他的卫星电话没电了,还是被风刮到海里去了,或是风浪太大,人船整个给掀翻了。我愈想心愈紧,愈想愈害怕。夜雨和着狂风猛烈地敲打着门窗,通往阳台上的玻璃门被风震得噼啪直响,细缝中传出尖细的叫声。我无法忍受这凄惨的声音,赶紧戴上耳机,让手机里平和、天籁般的乐曲缓冲我紧绷的神经。
约莫四十五分钟后,手机又闪起来,是翟墨的号码。冲着电话我大叫,你快吓死人啦!我知道卫星电话贵,8美元一分钟,但你得把话说完,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从图上看,估计台风要两天才赶上你,而且有从西往北偏的趋势,应该说,你还是安全的。叫完以后给了他一颗定心丸吃。
翟墨自5日离开关岛后,继续向西航行,于东经150度-120度之间与热带风暴邂遇,他日夜兼程,试图甩掉步步紧逼的风头,且朝南面闪开一点,而风头从他头顶往北面驰去,海面风浪跌起,一路颠簸,经过一段逆风逆流,终于安全抵达菲律宾的苏里高港。
深夜三时半,翟墨来电报平安。为何靠岸了不呼呼大睡一觉?他说生理时钟已习惯了每小时醒来一次。如今东北信风正在菲律宾海面上狂舞,也不知这舞会要到何时结束。看来他还得在菲律宾呆上一阵子了。把失效的护照延期,将一路担惊受怕的心抚平后,再找机会出发。
这样的遭遇,翟墨不知遇到过多少次。他后来告诉我,想将环球航海的经历,通过绘画、影像、笔记等手段合为一种行为艺术,以此去参加威尼斯双年展。“我觉得,整个活动就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作品。”我非常赞同,无限期待。
陆地越远,梦想越是精彩。海洋把翟墨调教成了笑看风云的爷们。
当他圆满地走完这一圈后,各种荣誉、赞美和闪光灯都扑向他。2010年他获选CCTV“感动中国”2009年十大人物之一。这是名至实归。我不想去围观。鲜花掌声固然需要,但若能在起跑线上给予鼓励和支持,会有更多的人实现自己的梦想。还好,他没有被那些赞誉吞没,依然如故。休整后准备下一个自我挑战,独自征服南极和北极。
翟墨虽非发现新大陆者,但他是14亿中国人当中,第一个挑战独自无动力帆船环球航行的人。他摆脱了中国人畏惧海洋的心结,迈出了别人不敢轻易迈出的一步,由此开启了中国民间自发走向海洋的崭新篇章。中国不乏勇猛之人,但禁锢的思想将多少男儿阻止在陆地的尽头,只能面对大海望而却步,望洋兴叹,枉费了一生。翟墨此举可谓意义非凡。
打翟墨以后,无数航海爱好者勇敢地跨出了的第一步,向不同海域出发。他们试图认识和了解海洋,试图认识和超越自我,正如庄子《齐物论》里所说“吾丧我”。“丧”并非贬义,而是舍弃原来的我,跨越现在的我。其实,自己才是人生中最大的对手。
翟墨不只是中国的“鲁滨逊”,也是某种意义上中国的“哥伦布”。我对他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