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来自古远的周代,甚至更早。细纹皲裂的挺直的干,枝桠叉开根根手指,离披的叶片小圆柔软,对称排作羽毛状的叶簇,微风吹过,就轻轻晃动。槐,声从木、鬼。只是除颜色森森外,并无鬼气。威严的大臣们依次列坐于槐下商谈朝中大事,槐亭亭如盖,将周代的光线与阴影慢慢转动,明明暗暗地落在权倾朝野的三公们的脸庞与朝服上,有时,也将金色的蝶状小花撒上他们的袍襟。这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槐是不事声张的树,从不吐露秘密,从帝王到朝臣,也就对她不设防,甚至喜欢她的风度,特意用她的名字象征三公之尊。由于年轮里藏匿过太多不能说的真相,背负着太多的庄严与沉重,槐的子孙,一出生就一副老了的样子。
槐是小树苗的时候,怯怯甜甜的,颜色也鲜亮,状如羊齿植物,经过的羊儿就总爱停下来,嗅嗅她们,啃嚼她们薄软清香的叶片。可惜几阵风,几场雨后槐就迅速蹿高、长大了,有了心思,变得一副小媳妇模样儿,素朴、柔顺、郁抑又隐忍,默默站在院里墙外,道旁村头,不择土地的厚薄肥瘠,也不像别的植物藤达蔓,或是不甘寂寞地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她是低调的,匿影藏声,似读过《女戒》的旧式女子模样。人们坦然享受她的清风与绿荫,却很少关注她平凡的存在状态,只有在夏秋之际,碎金子的花朵开了又败了,嗡嗡的蜜蜂来了又去了,喝完香甜的槐花蜜后,才不由得看看那树,看那羽毛一样轻盈摆动的叶簇,在漏下太阳光线和几粒鸟鸣之后,终于露出了一串串饱满碧润的槐豆荚。九蒸九晒之后的槐豆是上好的凉茶。降火,明目,益肝,养颜,正是秋冬干燥季候的好饮品,也是能换钱的好东西。想到这里,那个背着手仰望在槐树下的人,脸上的笑纹就深了。
日子比槐叶还稠,日子的意义经不起思考与分析,重复的一年年熬下去,感觉四季像走马灯一样飞转,槐就真的老了,站在村口的大青石旁,蓊郁苍古,撑着一把遮天蔽日的墨绿大伞,伞下常常站着一位老人。
她像过去北方常见的村野老妇一样,旧黑布衣裤,花白头发,枯瘦,多病,皱纹纵横,佝偻着背,倾斜的身子由一根秃旧的拐棍支撑着,握拐棍的手皮肤松驰骨节粗大,她挪动一双变形的小脚,每天站在路口,风里雨里眯缝了眼,手搭凉篷望着伸展到远方的黄土大路,喃喃唤着:“期望,期望!”
期望是她儿子的名字。年轻时她被出远门谋生的丈夫抛弃,含辛茹苦养大了儿子,儿子背井离乡去寻找父亲。她再次将远行人送至那棵老槐下,期望对她挥挥手就走了。却又从此好多年没了音讯。
她病了,老年人的常见病,痊愈后人就有些呆,每天只是站在村口那树下痴等,谁劝也不回家。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家乡的事。她早已倒在某个等待的日子里消失很久了,只剩那棵老槐还在,与旧时一样的苍迈,仿佛没有变化。静默以处的作风,才是吉相吧。槐中便常有从晋唐时代熬到现在的古木。很年轻槐就老了,而到她老的时候,时间也特别眷顾她,为她停滞,使她不知不觉古老到成了神,有了灵性,被人赞叹膜拜和寄寓期望。跟速生速死的人类相比,槐就显得既古老又年轻。
我知道山西洪洞县有一棵历史上闻名的槐。当年我的先祖曾从那里出发,颠沛流离之后,在洛阳城外落住了脚。那是浪潮一样的大规模人口迁徙,历时很多年。背井离乡的人,像鱼群一样汇集在那棵古槐下,再被转移到四面八方,他们回头时最后一眼深深记住的,就是那棵大槐树。那棵槐是见证过最多离别眼泪的树,她像位苍老的母亲一样,日夜保持着挥手的姿势,送别自己的子孙,从此成了一棵怀念的树,多年后,少数的人回来探望过,更多的人在离散后再没有机会踏上故土。槐与“怀”,读起来多么相似。槐的后代子孙从此百枝千叶,遍布天涯,他们小脚趾上的指甲始终由裂开的两瓣组成,那是百代相传用以相认的标记呀,你有没有?
从童年到现在,我一直住在长有槐的地方或走在植有槐的路上。在外教书,校园像花园,每天常常要穿过一个密密地种着槐、女贞、银杏、栾树和细竹的林子,那里的树影与空气都是淡绿的。傍晚做饭的时候,我会学着母亲,去林子里摘几片槐叶丢进锅里,熬出的小米粥便会金黄喷香,有年少时村子里炊烟的味道。
家乡的槐也一定在想着我吧。
流动的社会,越来越多的人远离家乡打工,求学和定居,他们抱着各自的期望,将自己交给沉浮的命运,一路如江湖飘蓬落地生根,或兜兜转转萍踪无定。有的逢年过节回来看看,有的就此杳无音信,一去不返,只剩下许多苍老的槐树站在村口遥忘和切切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