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居附近有家一开间门面的店,早先是一家剃头店,还有个恶俗的店名,听上去像要把顾客的头发刨掉;以后这个店改名为惠民理发店,听上去文气多了,彬彬有礼;多年后摇身一变,它又唤做夜来香发廊。店名风流得像是通俗小说中的场景,专出些柔肠寸断的爱情故事。
其实这家店还是健康、规矩的,老板娘和两个帮工都是勤勉的手艺人。有天早上我去洗发,恰巧有三个顾客先我而到,老板娘便朝内室叫唤一个陌生的名字,似乎是阿香,也可能是阿响,反正名字叫在嘴里有一种浓郁的乡土气息。
我听见阿香在里面大声漱口,牙刷在杯子里飞荡,暗想呆会出场该是个夜叉吧。没料到,出来的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布裤布鞋,脸上红扑扑的,耳垂上两只硕大的金耳环晃晃悠悠,带一种老老实实、死心塌地的俗气。
我是阿香的头一个顾客,她似乎有点笨手笨脚,站得远远的,干活时几次让洗发水顺着我的脖子淌下来。我见她失手后像插蜡烛似的站在那里,很害怕城里人,只得说没事没事。
稍晚才知阿香的来历:阿香在乡下带弟弟,十好几岁始上小学。她人高马大,坐在一群小把戏中怪怪的,调皮同学常要欺她笑她,阿香一气之下就跟着回乡探访的远亲出来谋生。
尔后再去发廊,常看见阿香在翻弄几本卷边的练习册,微皱眉头有一种学生的专注。我问她是否想念学校,她说不知道。她的话很少,满口是苏北方言,但远不如扬剧中的对白那么纯粹清亮,而是拖泥带水地带着许多鼻音。
那天发廊里来了些阿香的同龄顾客,阿香显得异常温情,她帮他们挂书包,掸掉外衣上的灰,不离左右。同龄男生女生一句平常的话她都能咯咯地放声大笑。待到他们离去,她紧咬着指头痴痴地看那些年轻的背影,眼神怪怪的。
冬季来临,阿香的手指红肿,患冻疮的缘故。我去洗发,阿香突然提及家乡的小学校该放假了,又说起家里来信催促她回去念书。老板娘朝阿香使眼色,催她手下抓紧。阿香假装不见,高谈阔论,丝毫没有在别人的屋顶下寄居的媚相。看来,她的心灵还是傲气大胆的学生的心灵,并非小心行事的学徒,她最该去的地方是学校。
可阿香却迟迟没走成。渐渐地,她换了皮鞋,头发吹得硬邦邦的像豪猪的刺,浑身上下有一种小地方人的趣味加上大都市人的时髦的不伦不类,金耳环也不见了。有几次我看见阿香在翻阅一本刊有情杀案的破刊物,偏着头津津有味极了。
春耕过后,阿香的父亲终于姗姗而至,他爱蹲在墙角,看一眼女儿猛抽一口烟,满是那种种田人老实巴交怯于开口的神色。看不出阿香对远道来接应她回乡上学的父亲有什么温情,她脸色漠然,忙着打点众人送她的半旧衣物。有时忙急了,还怨恨地跺跺脚。
夜来香发廊从此失却了随阿香而来的生气。不久,有人从乡下带口信,说是阿香死活不愿再回学校,离家去了县城,给人家帮佣,洗洗涮涮。我想,阿香也梦想携带那些卷边的练习册重返校园,可人往往身不由己,阿香已失却了对学生生活的兴味,这一失却即与校园成永诀。
每个人的生活难以设计定局,一个偶然的选择,一个人便被归入另一种生活。缘于此,我们在谈及有关人和生活的话题时常常会卡住,缄口无言,也许那个空隙正好留给灵魂轻轻地叹息一声:一个人的生活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