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游泳健身计划拉开帷幕的第一天就碰上了露丝。老太太穿一件黑色印花泳衣,每走一步,身上的虚肉就颤抖一下。干燥的露丝显得很大,大的胸,大的肚,大的臀,大大地往池边一站,你就知道加拿大是个丰衣足食的国家,也同时明白了这么多减肥场所为什么生意如此兴隆。可是,湿了的露丝就得另当别论。一池碧蓝中舒展着的露丝,大胸大肚大臀变成了美丽的浮萍,舒服地大着,轻盈地大着,灵气十足地大着。一举手,一踢腿,全似漫不经心,人却在碧波里窜出去老远,肉体和池水没有界限地动荡飘摇,天成一体。我这样的瘦子,怎么游都游不出那种水乳交融的风度来。
露丝下水后就不再上岸,45分钟基本不停。我在池边大口喘气,看着又老又胖的露丝在眼前刺溜来刺溜去,真是崇敬啊!咱什么时候能到这水平呢?在更衣室冲淋浴的时候,露丝对我说,每周三次这么游法,不出一个月,你一定能变成鱼。“老鱼”如此断言,我变“小鱼”的信心就有了保证,以露丝为楷模便从那天开始。露丝游泳,总是在慢速道和中速道穿插游,自由泳、蛙泳、仰泳、侧泳轮流来。露丝说这样才可照顾到身体的每块肌肉群,也最适合六十几岁的体力状况。“六十几岁的体力状况?”妈呀,我在心里犯嘀咕,那我现在游个五圈十圈就累得半死的状况得归到一百岁的体力状况吧?也好,咱就倒着活吧,现在100岁,一个月以后80岁,3个月以后60岁,真正的越活越年轻哩,和露丝称姐道妹就要胜利在望了。
露丝是买了全年游泳的会员证的,因为是65岁以上的老人,有很好的折扣。从政府部门退休后的露丝,一周有至少5天泡在水里,除了三次成人专道游泳,还参加两次水中健身操课,跟着教练、音乐和一群爱水的老人一块儿玩儿水。我常常在中午成人专场碰见露丝,因为大多中青年人白天上班上学,中午场的泳池里,老人就成了绝对多数,泳池里飘着这么些鹤发童颜的“老鱼”们,你可没理由不赞叹生活是多么的有滋有味,多么的充满希望!露丝和几个同龄泳伴在更衣室里一向没遮没拦,儿时在国内出入的大澡堂里的情景又回到了身边。露丝说,不脱光哪能洗干净浑身的漂白粉味儿?这身肉遮也遮不住,干脆不遮了。露丝的短发是小男孩儿的超短发式,两个手在头上一呼噜就洗完了,真令人羡慕。我在找到游泳池专用香波以前,真动了向露丝的发型看齐的念头,游泳游得头发都成了干草,要它何用,卡嚓卡嚓图个利索,结果遭到全家强烈反对,甚至要集体罢饭给我看,哎,罢了罢了,这为人妻为人母,连头发都没了自由。露丝说,你年轻,要发型,我这个年纪就非剪短发不可,老公整天说我浑身上下飘着漂白粉味儿,是个“化学鱼”,头发短点儿,衣服厚点儿,可以减少点儿空气污染。
换衣服的过程是听露丝和众“老鱼”笑语喧哗的过程。闲话从老年公寓到孙女生子,从儿子戒烟到邻居吵架,家长里短无所不及。刚刚是身体在一池清水里游荡,游出个身轻气爽,现在是大脑在市井闲聊中游荡,游出个耳明目朗。露丝操一口地道英国口音的英语,有棱有角地混在其他舌头抹了润滑油的北美“老鱼”里,你一言来,我一语去,煞是好听,害我一看见露丝上岸,就迅速尾随,跟间谍似的,生怕漏了什么最新消息。“老鱼”们变成“候鸟”的行动是从十一二月陆续开始的,很多人都转移到温暖的佛罗里达,当热带鱼去了。泳池里渐渐地清静下来,露丝的行程定在一月,我和露丝仍然每周两三次规律地在水里见面。
那天,游完泳在更衣室洗淋浴,露丝和往常一样动作麻利地冲洗完毕,我因为要用特殊的洗发护发洗脸沐浴产品对抗漂白粉的伤害,总是落后一截。当时更衣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正满身白沫的时候,只见露丝裹着浴巾跑到我面前,大声嚷:“珊特儿,无法置信,我的衣服不见了!”“怎么会?”我不相信,这可是幸福的加拿大啊,谁会偷别人的衣服?又有几个人能穿露丝的尺码?我知道露丝游泳多年,从不上锁,车钥匙、手表、钱包这些重要的东西她都和浴巾香波一起带进泳池放在窗口,走来走去的救生员是最好的警察,据说该泳池曾经有过存衣箱被撬的历史,锁头哪有“警察”保险?她那存衣箱里只有几件随便的衣服,皮夹克之类的昂贵服饰她是永远不会穿来游泳的。
我草草裹了浴巾奔到Locker间,除了几个上锁的和一两个装了衣服没上锁的,一整面Locker全被露丝打开着,空的。露丝指着一个空箱说,我每次都放这儿的。一贯从容的露丝,苍白的身体因为紧张和激动,整个从头红到了脚,露在雪白的浴巾外面像餐巾纸握着的热狗香肠,可怜的露丝,怎么“浪里白条”成了“更衣室红条”了?对不起,我赶紧在心里给露丝道歉,绝没有打趣你的意思,实在是这事儿有点儿太离谱。别急,我一边忙着穿衣一边对露丝说,一定是谁恶作剧和你开玩笑,等我替你把所有的Locker都检查一下看看。检查从女更衣室仔仔细细进行到家庭更衣室,一无所获!我说,莫非开玩笑的还有男性搭档不成?我去跟救生员说,让他们去查男更衣室。等待的时候,露丝坐在长凳上默不作声,游完陆续进来冲澡的人好奇地不停询问,我看露丝情绪低落无意解答,只好替她敷衍。我安慰露丝说,要是万一找不到,我就去商店给你买几件衣服回来,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一边心想,可惜我的衣服怕只能装下半个你,要不问题就更好解决了,冬天穿的厚,剥一两层衣服下来共产一下还是不成问题的!
案件变得柳暗花明是随着一个陌生女子的开怀大笑开始的,这中年女子刚刚还裹着浴巾向我打探情况,对露丝深表同情,她当时柳眉倒竖,愤慨地说:“谁干的这事儿?恶棍!”现在,这女子一边笑着一边跑到露丝面前,说,真是太对不起了,我不知怎么走神,把你的衣服当成我的上了锁!你看,旁边这装了衣服没上锁的是我的,上了锁的是你的!两个存衣箱果真挨着。更衣室里所有人都忍不住喷射出来地大笑,露丝笑得眼泪直打转,满身虚肉颤抖得像是一块块要掉下来似的,本来安静了一会儿,已经白回来的身体又变得上下通红了……
深冬,“老鱼”露丝终于不耐寒冷,到佛罗里达做热带鱼去了。我那“返老还童”的“小鱼”计划已经圆满告成,一个钟头在水里虽稍有停顿,壮男为“小鱼”让道的事儿却已经不再新鲜。露丝,和你称姐道妹,你已经不会吃亏了。
冬天的渥太华还在皑皑白雪中静卧,深爱这睡美人的,除了滑雪和溜冰健儿在给她沉睡的洁白面孔献上无限多情的亲吻,又有多少跳动的心脏藏在她洁白的衣裙下,令她的热血汹涌地奔流呢?房檐上下的故事,永远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