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阿尼塔的时候我还在一家Spa里做美容师,她是我的假指甲和电针脱毛客人,每两周来一次,因为跟定了我,日久天长,顾客就成了朋友。
阿尼塔从小生得特胖,三五岁就懂得自卑,不大和别的小孩玩耍,一个人最高兴做的事就是吃着手指甲看图画书。吃指甲的习惯延续下来造成了所有指甲的严重损伤,指甲又宽又扁,前端根部完全被啃食坏了,手指肉翻上来挤了指甲的位置,于是一双手伸出来,最善良宽厚的人也不得不用“丑陋”这两个字来形容它们,阿尼塔的自卑于是又多了一项内容。成人的阿尼塔接受了假指甲这个概念,18岁就开始定期做假指甲,做好的假指甲修长纤细,加上指甲油的靓丽醒目,一双手伸出来,最尖刻恶毒的人也不得不用“美丽”这两个字来形容它们,阿尼塔的自卑就又回到了“胖”这一项。可就这一项,令阿尼塔受够了罪。
阿尼塔的“胖”可谓空前绝后,她是典型的枣核儿形身材,头颈和小腿与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中间部分却极为庞大。她的乳房因为超大,带给背部巨大负担,生活不便,不得不做了乳房缩小术。她虽和我同龄,体积却足有三个我大,同样吃了三四十年饭,和她在一起,我就好像从没吃过饭似的,瘦得跟没有了一样。如果具体地测量,她的一条大腿的周长一定会比我的腰粗很多。她往美容床上一躺,我就下意识地担心那张床的安全性。多年以来,阿尼塔不得不自备美容睡袍,因为实在没有合适的规格给她穿。
我和阿尼塔成了亲密的朋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长期做电针永久脱毛,因为她脱毛的部位是比基尼和腋下,所以每次的服务都会脱到三点状态,美容睡袍也懒得穿,只盖个毯子,对她身体的了解除了她先生,我该算是权威了。脱毛室的门一关,放大灯一亮,若隐若现的音乐在耳边荡漾,我就那么近地面对她的身体,一边一根一根地脱毛,一边轻言细语地聊天,陌生感没了,距离感没了,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亲密感就和空气一起在身边环绕,自然而然地掏心掏肺,她的许多隐秘故事就是在脱毛的过程中释放出来的。于是每次服务完成的时候,她身上减去的不仅仅是那些不想要的毛发,还有许多她不想要的烦恼和忧愁。我也总是有很多的感情投入,她笑的时候我满心欢喜,她哭的时候我也跟着噼里啪啦地掉泪,这时候胖主人的心和瘦主人的心就紧密地连接在一起,胖瘦无碍,同悲伤共欢喜了。
后来我辞了工作,开始在家里做美容生意,阿尼塔就成了我家的常客。为了避免小孩吸入粉尘,我在家不再做假指甲,阿尼塔只好另请高就。但在我这里脱毛、护肤、耳烛、化妆等等还是极为规律。有时她心情不好不该来的时候也要来,对我说:“Chantal, do something please, I know you can make me feel better!”(珊特儿,做点儿什么,我知道你能让我感觉良好),我于是大刀阔斧地行动,把她那双碧蓝的大眼睛纹了眼线,又把她一双并不暗淡的细眉绣深了一层,有时候还会在她的脚趾甲上画两个中国字什么的。于是她的身体从脸到脚都凝聚着我的心血,如果她的身体和什么东西有亲属关系,我的手一定是类似“姑妈”那样的近亲关系。
阿尼塔是个聪明过人的女性,法律学位,因为感觉法律太辛苦严肃又转行学了管理,自己成立了一个咨询公司。这和我的背景如出一辙,都不愿委屈自己心性里对自由的无比向往,不是干不好那些板板整整的学科,而是不想干,不愿受或来自雇主或来自顾客或来自生意的牵制。说起这种自由主义倾向,我俩就一碰即合,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掐指算算,我俩相似的地方真是不胜枚举。比如都喜欢把自己的小家装饰得漂亮舒坦,比如极爱读书,比如特馋特爱吃,比如多愁善感,比如喜欢艺术手工,比如乐于助人,比如喜欢真假首饰等等。我去阿尼塔的家次数虽不多,但每一次都有惊喜和新发现。她的家精致整洁得像个没人住的Doll House,餐巾布和刀叉杯盘摆放得好像五星级宾馆的正式晚餐桌一样纹丝不乱。墙上镶了玻璃的Stitches墙饰都是阿尼塔一针一线自己制作的,卫生间的淋浴布帘装着很夸张的装饰性扉子,漂亮得让人怀疑淋浴间的实用性。她丈夫是教授,两个人相亲相爱却没有小孩,所以小家的整洁就很容易维护。那年圣诞节到阿尼塔家开Party,她装饰的圣诞树着实令我目瞪口呆。圣诞树是用银色的彩带环绕出来的,每一个细小松枝上都挂着不同种类的吊饰,吊饰不同于街面上的各色彩球,而是各种各样做工极为精细的昂贵饰品,有白色真丝包裹的小天使、玻璃水晶的城堡、会旋转歌唱的芭蕾舞女孩、纯银的雪爬犁、白玉雕刻的圣诞老人等等,整个树上挂的精致饰品足有两三百个。阿尼塔说她从15岁开始收集圣诞树工艺饰品,二十多年的收获就只在每年的圣诞节充分展示,往树上设计安排悬挂这些吊饰,一般需要3天时间。我调侃着说:等你70岁时,你就需要以鸽房子一样大的树来悬挂你的吊饰了。阿尼塔回答说:我正是这么计划的。那一刻的阿尼塔一脸装不下的笑容,像个从无烦恼、最最快乐的女孩。
可惜,阿尼塔的烦恼从没离开过她。肥胖一直是她最大的心病。有一年她的减肥获得极大成功,她加入了一个医生专为她设计的减肥计划,我眼睁睁看着她肥胖的身体像气球跑气了似的缩小着,每一次见她都像看见一个陌生人,不到一年的工夫,她减掉的重量是125磅,这个分量超过了一个整个儿的我。穿着衣服的阿尼塔好像快乐了很多,脱了衣服的阿尼塔却泪眼蒙蒙,她揪起大腿上松弛下来、显得十分多余的一大片皮肤,左右煽动着自嘲道:夏天这块皮可以当扇子扇风了。我笑着回答:我热的时候就请你来。我们俩大笑起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拥抱,眼泪刷刷刷地淌下来,面对阿尼塔的烦恼,我恨自己无能为力。她的体重不到半年又反弹回去,我总把心底对她身体肥胖的悲哀藏得严严实实,用她靓丽的面孔和精致的手指来夸奖她的美丽,她就苦笑着说:你这个甜心儿!
把阿尼塔变成文字,是一件艰难的事,她丰富的人生和不会有解答的烦恼在这薄薄的纸片上异常沉重,她倒兴高采烈:“你的中文读者以后一看见胖女人就会对号入座了,嘿,做个隐形名人也蛮不错呀!”瞧,没有这样的“宽心”,哪来那样的“体胖”呢?我想,上帝造人总是有他难解的道理,给了你这个,就不给你那个,阿尼塔拥有着智慧、情调、成功的事业、和美的家庭,却无法摆脱肥胖的烦恼,这该是一种最合理的平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