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骸骨,是在我去接父亲回家的时候,被隆隆的挖掘机,一铲子兜出来的。当时,夕阳正沉沉西坠,醉鬼般血红的眼睛,瞪着身后浮躁的土地。突然,人群一声惊骇,几箍八号铅丝,套着一架骸骨,被铲车的斗齿高高吊起。斜晖底下,远远望去,仿佛一身手矫健杂技演员,从一串钢圈中缩身吸骨凌空穿过。有人拎着锹镐跑进工地,一个戴红头盔的人诈唬:不许哄抢不许哄抢,地下文物归国家所有!但还是有更多的人拥了进去。铲车司机把铲臂停在空中,脑袋伸出驾驶室窗,笑看底下争抢刨挖的场面。终于逐渐停了下来。司机小伙笑着问,是金簪金镏还是玉带?见面可要分一半啊!底下一个黄头盔的骂骂咧咧,是你娘的脚!一条断了脊梁的癞皮狗!晦气!年轻司机说,脊梁还在俺铲斗上哩,要就给你。说罢机臂一耷拉,哗啦啦一铲子土石倾泻而下。
一只骷髅骨碌碌从土堆上滚下,停在刚才骂娘人的脚下,他扬起右脚,懊恼踢去,没踢准,鞋帮擦着骷髅后枕骨。白骨就地打几个小滚儿,颜面朝上停住,瞠目怒视着踢他的人。那人竟俯下身,对着骷髅说,你娘个脚,咋?嫌我踢你?有本事你来踢我!说着又抬起脚。可是,突然又停下了,还伸手去摸那骷髅的牙。蹭一蹭,再蹭一蹭,居然如获至宝把那颗头骨捧了起来。其他人见状,又围上去,那人赶紧抱了头骨朝地基外跑。被戴红头盔的工头拦下,说,拿来!
大家都围过去看那骷髅有何蹊跷,工头说看什么看,不就俩鸡巴假牙?值得这么争抢?没屌出息!说着捏住那两颗门牙,用力拽下来攥在手心,然后将骷髅一撇说,都干活去!
做活的民工悻悻散去,围观的市民还在围着那骷髅议论。有说这个工地不时就挖出个古墓来,前几日就刨出来一座,工人们淘到不少古董。有说现在人发财梦都做疯了,今儿这事也不想想,要是古墓,怎会有八号铅丝捆绑尸骨?也有人说,这钢厂原来是小日本的营盘,说不定是死在日寇刺刀下的冤鬼。有人附和说,敢许是,你看那个高高凸起的后奔儿骨上,扎着根铁轨枕木钢钉!我和老爸看了却同时一惊,不由交换一下眼神。
这个工地,是父亲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一座国营钢铁厂。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一直建设到八十年代末,是他一笔一画亲手设计建设起来的。跌跌撞撞,几起几落,既是一部艰难的创业奋斗史,又是一部心酸的生命履历,涵盖了他的多半截人生。一年前,被政府宣布破产了。很快,又被一个温州房地产老板低价盘下。现在,要在这个厂址上,除旧布新,建一座现代豪华休闲娱乐城,名字已经取好,叫做“天上人间威尼斯”。
那座钢铁厂,的确是在一座侵华日军的兵营上建设起来的。父母就是为建设这个工厂,从省城调到这里。这座营盘,坐落在这个三省要津城市的西边,中间隔着一片原野,原野上横着几抹村庄。跳过营盘,是一带丘陵,当地人叫作西岭。记得当年第一次踏进营盘的时候,蒿草遍地,荆棘没身,荒芜空旷,满目疮痍。高高的布满弹洞的青砖碉堡,长长的留着射击孔的褐石围墙,一排排门缺窗败的窑洞营房,都还完整地呆立着。有几截围墙上,还挂着狰狞的铁丝网。刚住进去的一段日子,时不时就撞见野兔黄鼠狼蹿进跳出。爸妈额头上,就漂浮起一层苍黄。
不过我和弟弟却不介意,我们很快就融入了这座荒芜但意趣十足的营盘,结交了一群穿着土气野性豪迈的小朋友。这片曾经的鬼子兵营,简直就是我们游戏的现成战场。尤其是营盘中央那个足有俩足球场大的演兵场。它的东北角,卧着个庞大的土丘,上面有战壕,掩体。它的东南角,趴着三部残破的军用卡车,和一辆缺了俩轱辘的美式吉普。黄绿色,锈迹斑斑,车门上的膏药旗和青天白日徽记,被砸得龇牙咧嘴。我们把这些破玩意儿视作宝贝,“打仗”的时候,能有几台真实的汽车爬上跳下,那真比铁道游击队扒火车打鬼子还要过瘾。
我们爬上车厢顶,钻进驾驶室,趴在战壕边,伏在草丛里,冲杀,狙击,打得汗流浃背,声嘶力竭,拼得刀光剑影,英勇惨烈。结局,一定是打得“敌人”狼狈逃窜,举手投降,罪有应得毙命。当然,作为游戏,最后大家都是胜利者,各自挥舞着手中武器,欢呼,跳跃,庆祝。
那时候大家都抢着扮“好人”,谁也不愿当“坏蛋”。很多时候,为了划分阵营,吵得不可开交,甚至会动起拳头。不过,更多的时候,是一对一的——锤头剪子布。还有时候,是我们的孩子王来决定每人的角色。
我们的孩子王,是二棒。二棒是配得上做我们的大王的。二棒不光岁数大,胆子也大,他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敢用脚勾着碉堡堞口,身体倒挂在空中的人。这是很需要点胆量和勇气的。仅凭这一点,二棒就征服了所有的人。当然,还有一点,我们很怕他爸,但二棒不怕。他爸每次来赶我们,只要二棒在,就平安无事,大不了,转移个阵地。
二棒他爸,就是洪厂长,当时是副厂长。
二棒一般都是正面人物,平原游击队队长,铁道游击队队长……要我给他当警卫员,或者司号员。交运当鬼子小队长。我年龄小,但是很卖力,呼哧呼哧连滚带爬。二棒命令发起冲锋,我会一跃而起,昂首跨步,一手叉腰,一手举着个洋铁皮小喇叭,嘴里发出“嘀嘀嗒嘀嘀嘀”的号声,然后大伙喊着“冲啊——”从土堆上扑下。要是二棒不在,交运就和天麟争抢游击队长,我就被迫当鬼子。所以,我不喜欢交运,二棒也不喜欢。二棒说,父子俩那对大板门牙,蚂蚱样整天唧唧喳喳,看着就叫人恶心!
可是二棒他爸却喜欢交运他爸。
交运他爸,姓史,九纹龙史进的史。锅炉房的王叔叔,叫他屎壳郎。他俩最爱斗嘴掐架。王叔叔长一脸麻点,像张石头饼。偶尔,有工人挖个坑,说,大龙,和叔叔玩个串链子。我说好。第一个叔叔说:张三。第二个说:李四。轮到我了,王麻子,我脱口而出。在场的人笑得擂肩拍屁股。我的脸立刻绯红,用委屈的眼神,看着脸庞像撒满豇豆的王叔叔。王叔叔操起火钳子,去追那些始作俑者。别的人拉住他塞给一管烟袋,把他摁在板凳上。王叔叔一边臊骂,一边装烟丝,再从炉膛里,拽出烧红的铁钎子。看着他口鼻咕嘟咕嘟挤出三朵青蓝的烟,我的皮下色素才跟着烟团一起慢慢消散。以后又有人逗我,我不再上当。我那胖嘟嘟穿开裆裤的弟弟,却屡屡拔楔子。然后,大家笑,他也跟着笑。还有其他憨豆,跟弟弟一样的。不过,也有抢着跟串的,交运就是一个,天麟也很踊跃。这时候,王叔叔就不去追工友,而是揪着交运天麟的耳朵,要他们叫爹。第一次给我挖坑,诱我叫王麻子的,就是交运他爸。我掉进了他挖的陷阱,他还笑,露着两颗镶金的大板门牙,说,你这小孩子,比不上《八扇屏》里的小孩子。我知道他说的《八扇屏》里的小孩子是谁,脸就更红了,不再叫他史叔叔,背地里,也叫他屎壳郎。
那时候,他是翻砂车间的大师傅。翻砂车间离锅炉房不远,两边是锻造车间和机修车间,还有个木工车间,排在营盘的东南角。爸爸说,这是当年日军的枪械修理所。锻造车间有一排大气锤,差不多一人半高。工人师傅手扳铁柄,一拉一拉,大铁锤就叮当叮咚上下蹦跶,挥洒出巨大的干劲热忱。铁砧上嘶嘶冒火的锻件,跟我们玩的陶泥一样任它揉捏。机修车间的车床更有能耐,能从铁铸件上,刨出一卷一卷宝石蓝的铁丝圈,像妈妈和玫姨好看的卷发。真是一物降一物,神奇得很。锻造车间机修车间的铸件,就是翻砂车间送过来的。
交运他爸说,这些车间全凭他恢复起来的。锅炉房王叔叔稠稠啐口唾沫,说放你娘的狗屁!屌大点本事,给童总工抠鞋,还嫌你指头粗!我也记得,我们初来的时候,这里全是一堆破铜烂铁,是爸爸带着一帮人,钻在里头几个月,才听见呜呜的马达声。爸爸的故乡在东北。“七七”事变后,他流亡到关内,先是上战场参加抗战,后来进了一家国民政府兵工厂,1948年那个城市和平解放,被新政权接收,爸爸被派到苏联学习。爸爸懂得日文,伪满洲国时期实施奴化教育。他调到这个日军旧营盘,不知是不是为这几个破车间。玫姨说,爸爸主要是来设计建设一座崭新的钢铁厂。
不过,交运他爸的翻砂技术的确顶呱呱。我亲眼见过他蹲在车间里,把一堆堆黑砂,鼓捣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模子,然后把小铁炉里熔化的铁水,灌进模子,等铁水凝固了,敲打掉黑砂,铸件就露出红红的脸庞,渐渐变青变蓝。这个时候,他总是很得意地从腰间抽出烟袋,边吧嗒吧嗒吐着青烟,边拿铸件上的砂眼与王叔叔的麻坑调侃。偶尔,还会挤眉弄眼问我和弟弟,妈妈漂亮还是玫姨漂亮?我说,关你屁事?弟弟说,都漂亮!他就觍着脸继续问,那爸爸是喜欢玫姨还是妈妈?我就拉了弟弟躲瘟神一样赶快躲开他。弟弟傻乎乎边走边回头笑着喊,都喜欢,就是不喜欢小脚老太婆!
交运他爸这些德行,真是叫人不喜欢,但是也有招人喜欢的方面。比如,他的铁花技艺,那真是叫人念念不忘。他打铁花,相当于现在的放礼花。不过不是火药做的,是铁水打出的。正月十五,闹元宵的夜晚,那个还没被拆除的碉堡顶上,就搭起个平台,八尺见方。入夜之后,在全厂职工和附近村民市民的瞩目下,交运他爸猴子般麻利攀上平台。他身轻如燕,令人啊啊惊讶。平台上的他,傲然无物,双腿叉开,慢慢脱去上衣。不一会儿,从翻砂车间抬过来一大烧锅红红的铁水,立即钩在滑轮上,呼呼吊起,很快到达平台。烧锅火丝噗噗迸溅,映照出他一根根凹凸的肋骨。就见他一副江湖架势,朝台下一拱手,接着从平时别烟袋的后腰带上,抽出一板一勺。板是木板,铲状,有柄。勺是铁勺,头小,柄长。听得他在台上打声呼哨,台下的锣鼓顿时擂响。咚锵声里,只听空中嘭的一声,一柄金伞,便从他手中轰然撑开。巨大的伞盖飞星流彩,斑斓灿灿,华光灼灼,不仅把他站的平台完全罩住,而且差不多把堡楼下黑压压的人群,也都罩住了。人群不约而同爆出一声“好”!第一声欢呼还未落地,第二声欢呼又起,接着第三声,第四声……欢呼声随着空中一顶又一顶娇艳华盖,一朵又一朵璀璨铁花,此伏彼起。碉堡与黛蓝的天空,就构筑起一座火花的琼宫。交运他爸屹立宫中,如吴刚伐桂,赤膊抡臂,剪影憧憧。
多年后我问父亲,史师傅咋也会被捕?他可是地道的工人阶级。爸爸说,他这个人,怎么说呢?成也伶俐,败也伶俐。
我想父亲说的交运他爸的伶俐,除了他的上述两技,还指他的那张嘴。那张逗哏的巧嘴。在那个没有多少精神媒体的年代,每周六晚会上他的相声,也像他的铁花焰火一样,给全厂职工,带来了莫大精神享受。他和天麟他爸,往舞台上一戳,就是两幅漫画。一个如酒缸,一个似枯木,一个眼镜像酒瓶底,一个小眼板金牙,再配上借我家的那领长袍,大家就乐了。尤其说起《武松打虎》,他把前襟腰里一别,俩人就比画起来,天麟爸就笨拙地倒在台上。一会儿,“死老虎”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又站起来。再打,再趴下,再站起来。让人笑得喘不过气。妈妈心疼我家的长袍,那是我爸的结婚礼服,绛紫真丝织锦缎,盘扣富贵大团花。父亲说,旧为新用,派上用场了,蛮好。
他还爱说《歪讲三字经》,我不喜欢。他说的《八扇屏》,尤其显示他那张嘚吧嘚吧嘴皮的功夫,孔融,刘晏,甘罗,周瑜……快如炒豆般脱口而出,大金牙在灯光底下一闪一闪。他文化不高,脑瓜却特好使。他有本事把厂里一些人事,揉进传统段子。他把《醉酒》里头那个酒鬼,就说成满脸麻子。还把《八扇屏》里的江湖人,改成捧哏的钟科长,拿赵匡胤,暗喻二棒他爸:
“话说大宋朝有一江湖人,姓钟名广德(相声中本为苗广义),一日在营盘门前,摆开卦棚。见得一人,大吃一惊,拱手施礼曰:这位先生,双眉带煞,二目有神,左下颌一颗朱砂痣,日后必成大器……”
大家都知道,有颗朱砂痣的人,指的是谁。王叔叔在底下悄悄骂,这狗日的屎壳郎,都扒到马屁眼上吃屎了!
不过后来,交运他爸果真交了好运,成了新工厂第一任高炉车间主任。但是我不明白,同样说相声的天麟他爸,却成了右派,被“武松”真的打趴下了,成了一只病猫。
是那年一个夏日的晚上,我和弟弟去捉萤火虫,逐着流萤就追到了工会小礼堂前。里头喷出来火辣辣的灯光口号声,我们就趴在窗外朝里窥视,看见舞台上交运他爸正指着天麟他爸的鼻子,张牙舞爪比来画去。还以为他们是在排演节目呢。后来听妈妈说,钟科长台上和交运他爸一逗一捧,配合默契,私底下,却常拿交运他妈取笑。和交运他爸一样,钟科长平日里也爱开玩笑,拿别人一个缺陷,一个特征,弄个噱头,用相声语言,幽人家一默。或含蓄,或直白,也有善意,也有尖刻。大人小孩,都爱撩撩。我们反过来叫他胖翻译,他也只是呵呵一乐。他敢当着二棒父子,喊“老洪”,二棒他爸答应了,他却摸着二棒的脑袋,笑着说:“我叫咱铁道游击队长呢。”弄得真老洪咯咯咬牙根。据说,他被戴帽的理由,是污蔑劳动妇女,攻击妇女解放政策。需要交代一下,交运妈的脚,和二棒妈的脚一样,也是小脚。弟弟说的不喜欢的小脚老太婆,指的就是她。不过交运妈的小脚,比二棒妈的,要大,属于“半解放”。交运妈能跟上老头,一起去逛街。他们家每次逛街,交运都担一副小箩筐,回来的时候,会挑着一大摞锅碗瓢盆,新买的。有几回,交运在锅炉房跟串子,王叔叔揪着交运的耳朵喝问,是公屎壳郎厉害,还是母屎壳郎厉害?交运护着耳朵啊呀啊呀求饶:都厉害,都厉害。王叔叔哈哈狂笑,妈×!俩都厉害,咋做下你这么个甭种?不过,王叔叔没被打成右派。后来还听说,琴姐的爸爸赵厂长,也差点栽了,说他不仅在钟科长问题上,态度暧昧,而且在贯彻上级指示上,态度也暧昧,像小脚女人走路。我就奇怪,钟科长攻击小脚女人,不对,赵厂长当了小脚女人,怎么也不对?那时候,大人们的好些事,实在搞不懂,好好的,就有了敌意,说翻脸就翻脸。比我们小孩子翻脸都快。
起先,赵厂长提名天麟他爸当高炉车间主任。他是技术科长,设计高炉车间的时候,和玫姨他们,都是父亲的助手。三年来,他们可没少出汗。每天跟着我父亲,顶风冒雪在西岭上,一个个变得跟非洲人似的。但是经过反右斗争,他车间主任没当成,反倒先戴了顶右派帽子。赵厂长和洪副厂长,也掉了个个儿。
记得高炉剪彩点火那天,洪厂长和交运他爸出尽了风头。营盘里第一次停靠下好几辆吉普,真正能跑的吉普,还有一辆蛤蟆黑轿车。那在当年,可是难得一见的场面。坐小轿车的那个人,亲自点着第一把火。四个三十立方的高炉,依次熊熊点燃。那天晚上,交运他爸还用翻砂炉炼的最后一炉铁水,亲自为莅临的领导做了铁花表演,也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打铁花。那几个水泥搅拌机大小的翻砂炉,到此寿终正寝。而在营盘西面那道蓊郁的西岭上,从此日夜浓烟滚滚,铁水彤彤。营盘里的一排排空营房,也很快住满新工人。交运他爸真是一步登了天。
然而一年以后,他却和我父亲双双身陷囹圄。
是在高炉车间剪彩后不久,西岭上突然涌来了无数的人,手执斧锯,砍的砍,伐的伐,巨大的青松翠柏,一棵棵哀叫着倒下。几天工夫,两片葱茏的山林,剃成了光头。同时,在新钢铁厂高炉车间周围,冒出来数不清的小炼铁炉,青砖砌的,石头垒的,跟交运他爸原来操作的翻砂炉,差不了多少。拨弄这些小铁炉的,尽是头挽毛巾腰别烟袋的人。农田里成片成片红黄的高粱玉米没有人收割,每天却有举着横幅敲锣打鼓的队伍,从营盘门前经过,喊着口号去县城报喜。到了晚上,西山坡上火光熊熊,随风传来呜呜的鼓风机声和嘭哒嘭哒的土风箱声。很是热闹,一派烽火连天的景象。
二棒他爸坐不住了,召开了千人誓师大会,要建设十座一百立方大高炉,向建国十周年大庆献厚礼。自那次会后,父亲几乎再没回家过过夜,吃饭也在工地。记得那个冬天,每次我去送饭,都看见爸爸眉头紧锁,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犯愁,他在做着多么伟大的事业啊。那时候我已经小学二年级,懂得了很多建设新中国的道理,我为爸爸骄傲呢,可他却一点也不自豪。我悄悄问玫姨,玫姨一边为我围好她亲手给我织的天蓝围巾,一边温婉地说,没事,回家告诉妈妈,有玫姨照顾爸爸,叫她放心。然后她也盯着自己描的图纸,默默发呆。
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下的雪野,阒寂、寒冷。若在平日,我是很喜欢月夜的雪野的,纯净、清白、宁和、安详,有股通透肺腑的暗香直达心底。尤其是西岭的雪野。刚调来那两年,大雪过后,一幅“窗含西岭千秋雪”的写意山水画,从天际直挂下来,让人的胸襟开阔邈远。爸妈、玫姨常和我们在这里滚雪球打雪仗。但是今夜,我的心却像皑皑雪岭上蹚出的这条黢黑山路沉重压抑。
是在出事前三个月的一天傍晚,我放学后急匆匆提上饭盒赶往工地。夜风挟着呛人的烟气,远近的炉焰鬼火明灭。跑进简易办公室,撞见交运他爸正冲父亲,呱呱呱鸭子上架似的声色俱厉地吼:别拿技术来压人,啥鸡巴技术?啥鸡巴材料不合格?扯鸡巴蛋!转圈看看,那些扛锄把的,哪个是工程师?不照样放卫星?我对你说,洪厂长的命令,就是圣旨,俩月内,第一座大高炉必须点火!父亲面红耳赤,说那我干不了,另请高明吧!说着把手中铅笔丢桌上。交运他爸跳起来,两只胳膊打铁花式一抡,龇着大板牙狂吠:叫你干你就得干!你以为你穿个四吊兜,我就管不了你啦?那架势,跟一年前批判天麟他爸时,一模一样。当时,我真想把手中的饭盒朝他掷去。凭什么啊?一个只会打打铁花,打打老婆,和老婆摽着劲摔锅砸盆的臭小炉匠!半年以前,见了父亲还是点头哈腰,张口闭口“童总工多指教,我对高炉是擀面杖吹火”,一副摧眉折腰巴儿狗相。才学了几招,就老虎要吃猫了。锅炉房王麻子骂的真不差,翅膀硬了就装起花瓢虫了?实际从里到外都是屎!
然而,第一座一百立方大高炉点火之日,也是他和我父亲获罪之时。那天“五一”节,上午最后一节课,讲方志敏《可爱的中国》。下课铃响了,我们背起书包,沉重地走出教室。室外阳光灿烂,红领巾在胸前热烈飞舞,心头的阴霾很快消散,我们又快乐起来。就要跑到营盘东门前了,突然,厂门内扑出一阵铁水迸溅的口号声:坚决镇压反革命!紧接着,厂门洞开,四个白蓝警服的警察,两两各押着个五花大绑的人,趔趔趄趄迎面而来。将近眼前时,我看清了,第一个,抽成一团的,是交运他爸。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第二个佝偻着身体的,灰制服,中山装……霎时间,我像被孙悟空的符咒钉在地上,脑袋被一个霹雳炸得粉碎!
当时,锅炉房的汽笛正好响起,足足嘶叫了有五分钟。我不知道它是在欢呼,还是在控诉,抑或,哀鸣。记得那刻,我的内心五味汹涌,恐惧,绝望,凄苦,悲哀,痛恨,还莫名地,有一丝快慰。逮捕的不只是父亲,还有他!
那之后的好多年里,我真的很恨交运他爸。有好多次,锅炉房的王叔叔教唆我,都是那个屎壳郎害了你爸,你揍狗日的交运,揍死他,给你爸报仇!我也真的很想揍他,可是我打不过他,他的年龄个头都比我大。我和弟弟还设计过,怎么把他哄上西岭,推进高炉晾水池淹死,也没能得逞。那家伙比他爸还滑头,出手也狠,逼急了,就用大板牙啃人。不过天麟比他厉害,天麟差不多天天揍他。先是辱骂,小反革命!交运回骂,小右派!天麟的拳头就抡过去,劈头盖脑,打得交运抱头哀嚎。天麟还不肯罢手,一直要把他打翻在地,然后薅住头发,把他的嘴脸硬杵到路边狗屎上,咬牙切齿吼:吃,哈巴狗,给老子吃!打完了,交运抱着泪水和成泥的脑袋,哀哀嚎哭:你个孬种小右派!天麟以完美胜利者的姿态,书包往肩上一甩,嘻嘻笑着说:小右派也比你反革命强!我的心就不寒而栗。
交运挨了天麟和其他孩子的打,没处撒气,就寻我和弟弟的茬。我们本来就想揍他,双方一触即发。我们兄弟俩打他一个,一般不分胜负,他就采取各个击破,藏在旮旯里分别伏击。有好几次,我和弟弟被他打得口鼻流血,被玫姨碰上,才把他喝退。一回,玫姨实在气愤不过,用力把他摔开,他扑上去,居然在玫姨手臂上狠咬一口。
许多年后,我从父亲的平反材料里,知道了事情的大致原委,也证实了工人们零零碎碎的一些说法。第一座一百立方高炉,在父亲和赵厂长的反对声里,强行建起来。设计没有问题,但是没有合格的材料,耐火砖不合格,水洗砂粒度超标,鼓风机供氧机马力太小,令点火后四十八小时的炉温,使尽吃奶的力气也上不去,半熔化的矿石,像五个月大断了脐带的胎儿,只能夭死腹中。炉膛结瘤了,一座耗资巨大的庞然大物,变成了一坨只能爆破拆除的废物。责任追究下来,先是查技术问题,再查领导作风问题,但是,二棒他爸关键时刻的一句关键话,像狗肉摊上挂出了一颗羊头,一切就血淋淋面目全非了。
果然,第三年,他俩被放出来。出狱那天,发给各人一纸判决。正文寥寥数行,语焉不详,罪名莫须有,做个了断。倒是俩人的履历,占了大半页。父亲就不用说了,反正是从伪满洲国来的,历史查不清,还进过国民党兵工厂。交运他爸呢?小学文化,种过地,打过铁,日本侵华期间,在日军枪械所效力,任过工段长……在我看来,充其量也就是个铁蹄下的奴役劳工。洪厂长当年说,查查俩人的历史,一定是反革命破坏!判决书没有确认是反革命破坏,也没说不是反革命破坏。俩人都恢复了工作,父亲降级为技术员,交运他爸,接替王麻子烧锅炉。一个一度惊天动地的大案,就这么轻飘飘了结了,比我们的游戏,还要儿戏。洪厂长在会上告诫他俩,你们要感谢党,感谢组织,给你们重新做人的机会。
父亲继续做他的设计,除设计新型高炉外,还设计了炼钢车间、轧钢车间,他又进入了一种忘我状态。然而,不久,北京一声“炮”响,一切又戛然而止。
是那个马年的夏天。一夜之间,挽联丧幛般的大字报,糊满了营盘厂部和各个车间。然后没几天,操场上的办公楼前,站出来一长溜戴纸高帽挂铁牌的“黑五类”分子。有天麟他爸,交运他爸,还有赵伯伯和二棒他爸,当然也有,我的父亲。他的设计笔再次被夺去,跟着“走资派”带领的“黑帮”,每天在厂区打扫卫生,然后接受批斗。半年之后,洪厂长被造反派“解放”出来,他被冠以“革命领导干部”结合进厂革命委员会,当了革委会副主任。主任是原锅炉房的王麻子。
交运他爸也很快扔了扫帚把,从“黑帮”队伍里“解放”出来。是自我解放的。他也打起了造反派大旗,成立了铁血战斗队。他挥舞起佩着红布黑字大袖章的胳膊,依旧是那种打铁花架势,高呼“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只有自己解放自己”!他宣称自己不是汉奸,给日本人炼铁、打铁花是刺刀逼的。把他投入大牢纯属诬陷,责任全是官僚主义分子,死硬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还有日本、苏修特务童毓贤。他号召造反派立刻行动起来,坚决揪出混进革命领导班子的阶级敌人——大土匪大走资派洪新生!坚决打倒窃取革命印把子的保皇狗王麻子!
随后不久,两派夺权反夺权的斗争,发展成刀枪相见,并和全县的两派武斗结合起来。然而,史“司令”的造反兵团,没能坚守住钢厂据点。听说,在被赶出营盘的那天晚上,交运他爸给“造友”们打气说,当年鬼子说过,一对一,日本人打不过中国人,可是仨对仨,中国人就完蛋。所以,大家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跟狼一样,要上一起上,要死一起死!然而,那次武斗后,他却失踪了。是被打死了?还是逃跑了?当时似乎没有人知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风传,跑到国外了,当了卖国贼。也有说跑去台湾,做了叛徒。
父亲始终没有人来“解放”他,直到又一年,厂革委会召开“清理阶级队伍宣判大会”,宣布父亲为“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分子、苏修特务”,开除公职,遣送回原籍农村劳动改造。会上同时宣布的,还有交运和他妈,作为“汉奸和现行反革命分子家属”,同样遣返原籍改造。那年,我高中毕业,交运失业在家。
十年之后,父亲平反了,我也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市一中当教师,父亲却退休了。我对他说,这回您真的解放了,彻底解放了。爸爸却唉唉摇头,说他从投笔从戎到现在,四十年里,只有三个四年最有价值,一个是打鬼子,一个是五十年代中期,再一个是出狱后的那四年。头一个四年,虽已功近垂成,但还是太长了。小鬼子足足蹂躏了我们八年,我们需要几个八年才能重振山河!后两个四年,可惜又太短了。要不,他会设计建设更多的炼铁炼钢炉。男儿能有几回搏?那之后好长一段时日,每提起来,他总是唏嘘不已。而且,每天,吃过早饭午饭,他仍和过去一样,按时到厂门前“点卯”,然后顺着厂区围墙转一个圈,再转一个圈。一年又一年,都拄上了拐杖,依旧去,依旧转。街道上的车流日益增多,蚂蚁一样川流不息。我不放心,劝又劝不住,只好每天下班去接他。都是他的心血啊。然而没料到,几年之后,他一生情感的全部寄托,被一纸裁定化为尘烟。
据说,决定营盘钢铁厂破产的,是洪副市长。洪副市长就是二棒,当年我们的孩子王。起初,洪老爷子还大义灭亲,带着厂里的工人,去市政府请愿,坚决反对企业破产,后来就偃旗息鼓了。那时候他也早已经离休,在家颐养天年了。听说要把他领导建设起的工厂破产,带头站出来为民请命,还叫人来通知我父亲,也去参加。父亲没有去,父亲没说他为什么不去。
二棒他爸时不时也来工地瞧瞧,不过看着很开心,没有了请愿时的慷慨激昂。父亲和他有时站得很近,有时隔得很远,夕阳底下,一个个老树昏鸦,朝着西岭眺望。偶尔也见他们说话,但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很少靠近,远远站着,等。或许什么也没说。一眼怅望,一声叹息,就都有了。四十年的月圆月缺,四十年的草枯草荣,都随着隆隆的铲车吊车,被埋葬得无踪无影。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们希冀的安魂曲?
那天,父亲向那些民工讨要那副骸骨之前,曾以目询问二棒他爸,那颗脑壳,是不是老史的?二棒他爸耷拉下眼皮,现出无视木然的神情,仿佛他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或者这个人从来就没在这个世间存在过。年轻工人笑问父亲,童老爷子,一副狗骨架,你要它干吗?敢情,也想拿去换俩钱?看来,这些年轻人,压根儿不知道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或许他们当真以为,是谁家的宠物死了,埋在这里的。
父亲又和工头要那两枚金牙。工头说,啥金牙?童总工你爱钱爱得疯了吧?父亲不辩,只是说,你和他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拔他俩牙干吗?那几克破铜,你拿去,把那俩牙给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工头说,那玩意儿?还不知扔哪了。配个假的吧,现在啥不能造假?
父亲要我找交运和他妈,把我难住了。我说,分开这么多年了,谁知道他家住在哪里?父亲说,他是本地人,想办法找到他家原籍。我说,厂子都破产了,职工档案还不知在哪,如何去查?父亲说,我不管,你想办法。我只好挨着打听当年认识的老工人,可是多已离世,能说清的,只有二棒他爸和王麻子了。我问洪伯伯,可记得史叔叔老家哪里?他说,不记得,我老年痴呆了。你爸是不是还没痴呆?我只得试着找王麻子,估计也是瞎子点灯,早就知道他“疯”了。“文革”结束后,他被定为“三种人”,给了个“双开”,就“疯”了。我大学毕业回来头几年,还见过他几次,披头散发,抱一包“材料”大呼小叫,要“找伟大领袖告御状”。后来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无奈,只好借助地图。把全市所有带“史”字的村庄街巷,都标出来,竟有三十多个,史村,史庄,史家寨……分布在几百平方公里的山区平原上,让我如何去找?但我还得谨遵父命。每天下班后,骑上自行车出发,披星戴月,顶风冒雨。几个月过去了,一无所获。我沮丧地给父亲汇报,然后说,暂时别找了,等放了暑假,我布置学生们帮忙找吧。父亲拿放大镜审视我地图上标出的村庄,突然问,这个叫史匠的村子,你去过了没?我说没有,太远了,比锡崖沟都远,快到河南了。要去,得雇车。父亲说,你明天就去那里。语气很果决。我问他咋这么肯定,父亲说,这个地方,有“九头十八匠”,铺头,水头,洞头,申匠,孟匠,洪匠……这里地处太行山最南端,是山西通往冀豫两省的咽喉要津,过去有两省入晋的九条要道,那些带“头”字的地方,就是昔日官道驿站。此地东扼京汉,南控陇海,刀插太行,腰斩黄河。日本人当年在这儿建这么大兵营,盖因于此。这里还是个煤铁资源丰富的县份,自古出匠人,尤其出铁匠小炉匠。传统匠人聚集的村子,基本都叫“匠”。老洪家的洪匠,就出补锅的。
第二天我雇辆摩托,按照地图上路线直奔史匠,足足跑了九十公里山路。先是柏油路,后是水泥路,再后是土石路,石头小道。一路穿行在悬崖峭壁间,最窄的地方,头顶只飘着一条蓝线。山谷空幽,摩托的轰鸣像狮吼。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是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房子都是青石垒砌,也有几处红瓦砖墙,都隐在浓密杂树丛中。村子静悄悄,听见马达声,几条黑黄大狗,从几扇老旧街门里扑出来,远远地朝着我吠。接着,三两个老农从不同大门步出,陆续又走来几位头上遮手帕的老媪。他们喝住狗,我凑近他们,掏出香烟,笑眯眯和他们打招呼。他们接了烟,用手中燃烧的艾蒿辫点着。我问他们这村人可都姓史?他们回答是。我又问,这里可有个过去在城里当工人的史师傅?他们问啥名?我说史有富,我清楚地记得判决书上这个名字。他们问多大年龄,我想想说,八十上下吧。他们都摇头,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我接着说,他有个儿子,叫交运,1969年押回村里来。他们又面面相觑,还是摇头。我有些失望,但不甘,继续问,还有他妈,一起回来的,小脚老太太。他们说,要是小脚老太太,这村只丢下根根奶奶了。我请他们领了我去。在一个黑乎乎石窑洞炕上,一位几近失明的老人,伸出鸡爪般干枯的手拉住我。我仔细辨认,心凉了下来。老人家却一个劲叨问:是根根?是根根?沙哑的声音和银白头发在幽暗中颤抖。我抱着一丝侥幸,问她认得有富媳妇不?老奶奶把手窝在耳门后,问,你说谁?我又大声重复几遍,有富媳妇,交运他妈。周围的人都帮我用他们的方言给她转述,我张着嘴等老人答案,她却摆摆手,皱巴巴的眼皮也合下来。
我只好失望地离开。临出村口,还不死心,再问一句,附近可还有姓史的村子?一位老哥说,山那头圪丁沟有两户,不过听说移民并村都迁走了。我问迁哪了?他们说说不准,不是一个乡的。我问离这儿多远?他们说翻山抄近路也得十几里,路不好走。我和摩托司机商量让他在这里等我,然后怀揣最后一线希望,独自又钻进荆棘丛。
我跌跌撞撞时而攀崖,时而溜坡,有时还不得不拽着古藤向上攀爬。汗水湿透胛背,荆棘刺破了手脚。我问自己,你这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各种虫鸣彼落此起,熟悉又陌生,贴近又悠远。使我想起了儿时的营盘,想起了曾经葳蕤的西岭,想起了二棒带我们“冲锋陷阵”,天麟领大家捕蝉捉螳螂。自然,也想起了跟交运打架,还有骂他爸屎壳郎……
终于,在一堵刀劈斧削的巨石崖下,望见了高高低低几栋石屋,和史匠村一样的石屋子。而且,隐隐一缕炊烟,青白青白,从一间屋顶蹒跚升起。我为之一振,加快了脚步。
一位穿斜襟蓝布衫的老妪,倚着石屋褐黑的门框,慢慢挪出门槛。一对“半解放”!我狂喜,直奔过去。突然,她身后又探出个苍白脑袋来,尽管蜘蛛网般的皱纹,将他满脸麻坑遮苫去不少,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令我不禁大吃一惊。
回到家后,我向爸妈叙述了所见,且告诉他们,交运死了,死于矿难,连个子息也没有。母亲说,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然后看着父亲:这可咋整?父亲想了想,说,还是送老史回故里吧,落叶归根。母亲太息一声,唉!那个可怜的女人。父亲扶杖低头不语。然后,要母亲找出那件长袍。母亲不舍,说,打算给你做寿衣的,五领三腰。拿给他,就少了一领。何况……父亲摆手,说,他喜欢,就送他吧。他,也是一只牺牲。
我和弟弟送史师傅骸骨回村那天,不见了王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