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渭水河畔的风,混杂着密密匝匝的香气,不由分说地迎着人们的脸和鼻梁骨,从耳侧吹过,就像千年前的那阵微风突然吹过伏羲女娲的脸。他们在结绳为网的劳作中突然仰起脸来,喜洋洋地看着这披着绿的世界和人们微微眯起的眼睛,让春天温润的潮气从脸上轻轻拂过。
动物的毛发被吹得蓬松起来,牛缓慢地扭过头,侧耳听风里的声音。人们对此见怪不怪——动物有灵性呢!人们都这么说。
这是孕育过伏羲女娲的地界,显然,这听起来就像个神话的开头。
仿佛是老祖母在摇篮里口耳相传的那些歌谣,它们在暗夜里吐出暗含着珠光与宝色的言语,里面支离破碎地传出“纣王”“伏羲”“夸父”“共工”“祝融”的名字。
他们半人半仙,青面獠牙,驾驭着云雨在天空和大地上厮杀,生灵涂炭,但奇异的是,他们又在某些时候,格外地符合人世间的秩序,温顺而绵软。不消说,这是祖母悄悄地用自己的社会观给故事加了点料,孩子们听不懂,只是美滋滋地在半睡半醒之间,看到《山海经》里的异兽正在困惑地看着自己。
每个朝代的学者都穷经皓首,试图解开《山海经》的秘密。这些被文字记载下来的,据说是华夏最早历史的方块字,每一个故事都孕育着令人惊异和离奇的力量与想象。
所以,最严格的考据义理专家屡屡宣判,这是传说,这是神话,这是人们在某些时刻脑洞大开的幻想。
不,人们愿意相信,在某个最早的时候,天上的仙人乘坐着“凤凰”“麒麟”在天地间遨游。庄子说,“鲲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天狗”一个不高兴,就张大嘴巴,啊呜一口吞掉太阳;精卫周而复始地填着海,就像是西方神话中每日徒劳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一样,但在中华的远古传说中,人们相信,有一天大海是真的可以被精卫的苦心填满的。
所以到了元代,在这个传说起源的天水,人们为伏羲女娲隆重修筑了一座宫殿——太昊宫。这个名字太隆重,每一粒字都沉甸甸地压在历史的风烟中,只有在某些庄重的时刻,才会像偈语一样,吐出这个名字。
往日里,大家都唤它为“人宗庙”,这样一来,就显得亲热、熟稔,像世俗里受着香火的亲人长辈一样。再说,伏羲女娲是华夏的始祖,不也就是每个人的长辈吗?我们不能因为时间隔得太久远,就跟人家生分了,就远远地供在庙堂之上,让他们跟后世孩儿们隔绝起来。他们受着香火,再听一听孩子们的念叨,知道如今生活得很好,岂不是也十分欣慰?
这里原来有六十四株柏树,据说是按照八卦的演化序列排布而成,每棵树都是伏羲女娲的使者,都能听懂人讲出口或者藏在心里的话。
它们是真正的神树。
人们怕这些树嘈嘈杂杂,围着伏羲女娲说个不停,干脆给它们按照人间的规矩,用伏羲发明的八卦中的天干地支排了一个轮班表,每年只有一棵树值班,剩下的六十三棵树清心寡欲,百无聊赖地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至多在风起的时候摇晃一下身体,树叶哗啦啦地嬉闹一番。
值班的那一棵树,承担的事儿就多了。
人间的事儿,大大小小的事儿:猫丢了,孩子不听话,丈夫打了一巴掌,田里的谷穗眼看着成熟了,一大块都没了,像个癞疤头一样难看,更令人气闷,诸如此类。
人们站在神树下絮絮叨叨,有时候还掉一些眼泪,说完这一切,从布兜子里摸出来两个果子,恭恭敬敬地放在树下,再摸出来一张红纸剪的小人儿,贴在树上,然后脚步轻快地离开。
一
我是胡来缙,我家门前有两株槐树。
夏天里浓荫蔽日,冬天里树顶堆雪,它们像两位门神,端立在门口。
我们日日里在树旁嬉戏玩耍,走的稍远了些,但回头能看到大槐树,心里便踏实起来。每每听到母亲呼唤的声音,我们走到院子里时,还是要扭头看一眼门外的世界,看不到,只能看到大槐树静默地站在那里。
成年后想起来,这竟是人生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了。
到山西后,每每想到这一切,思念就一丝一缕在无数个暗夜中酸涩起来,“槐荫院”是我辗转卧榻时想到的第一个名字。
——明万历年间按察司副使胡来缙
胡来缙家门口的树一百多岁了。
这是他祖先胡国用亲手种植的树。
他们的祖上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这棵树已经在秦州生活了好些年,后来徐达攻克秦州,平定陇右,部队就此驻扎下来,安徽凤阳府人胡国用就此在秦州马跑泉开始生活。
这里是渭水流过的地方,气候湿润,绿树葱茏,水汽盎然,但这位姓胡的年轻人顾不上这些,听到就地解散驻扎的命令后,他急匆匆地去挑选了一块地。目之所及,此地荒芜一片,他亲手种下了两株槐树,这令他升腾起一种幻觉:炊烟袅袅,孩童嬉闹。家门口都得有株树才显得滋润、清亮,才有好好过日子的盼头。
等到同僚们回过神来,胡氏房屋的地基已经隐隐有了眉目。胡氏一族务实的气质从这个时代就已经初现端倪。
胡来缙小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两棵树。
彼时,他已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秦州孩子了,排行老三,是家里的小儿子。
敦实的脸蛋,皮肤白皙,眼睛黑亮黑亮,身上穿着娘亲手做的绣花衣裳。这是个俊秀的孩子,所有见过的人都这么说。还有人将他当成女儿,但他显然是英气勃勃的,浓黑的眉毛,使这个孩子有一种固执的气质。
祖父祖母还健在,父母正当年。
农闲时,祖父挑着货担走街串巷,贩卖布料补贴生计,人们不太记得他的名字了,后来两个儿子都中了秀才,尤其是孙子胡来缙显赫起来,周围的人想来想去,只想到当年都唤他为“胡布客”。
胡来缙的父亲已经开始做官,但生活还是清贫俭省的。房屋整洁而舒适,饭菜简单而适口,家里没有大的争吵,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共同驾着家族这辆马车前行。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祖父母就坐在门外的树下,跟孙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天上的银河,说南山寺庙里的和尚,还有今天路过家里讨饭的乞丐。祖父突然哼起奇异的旋律。他先是在鼻腔里丝丝缕缕地哼鸣,哼了一阵子不过瘾,声音从嗓子里一点点挤出来。
胡来缙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了。
他站起来扑到爷爷怀里,手掰着爷爷的嘴巴:“爷爷,爷爷,你唱的啥?你唱了啥我咋没听过。”
奶奶嗔怪地看了爷爷一眼,没说话。
爷爷突然庄重起来,看着胡来缙的眼睛说:“娃,一定要记住,我们是安徽凤阳府人。”
胡来缙奶声奶气地问他:“你咋知道的?”
爷爷诚实地说:“是我的爷爷告诉我的,我爷爷的父亲,就是从凤阳府来的。”
他的歌声清晰起来:“说凤阳,唱凤阳,凤阳本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胡来缙听的模糊,但他听懂了“皇帝”——我们是跟皇帝同乡的人。
这使得他跟其他的娃儿不一样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一样了,便扬起头,看着夜色中的槐树,稀疏的星星挂在天上,鸟飞过树梢,孩子的心里默念:“我是安徽凤阳府的。”“府”这个字使他产生一种缥缈而骄傲的幻想。那是一个很远很大,完全摸不到边的世界,但是他知道,他的根脉在那里。
明朝嘉靖十九年,胡来缙果然有了大出息。
他中了秦州举人。
很快,他被委任为大兴县令。大兴地处皇城根处,权贵皇亲治理极难,但他干得很好。三年后,胡来缙升任户部郎中,后来被派往山西担任按察司副使。
在这个过程中,这个秦州的年轻人不知道是否记得童年时的那个梦。他究竟有没有去过凤阳府已不可考,但在修建宅院的时候,人们分明在这个被命名为“大槐树下”的宅子里,看到了南方宅院精巧细致的园林风貌。
明万历十七年,胡来缙决定要修个大宅子。
“家”的造字,就是完全洞悉了这个东方民族对于房屋和财富的心愿。房屋和猪是最早的固定资产和财富,到如今,人们还是会用与这两者类似的物质财富来衡量一个人的家是否安定舒适。西楚霸王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可以概括大多数人的心理。
为了这件事,胡来缙专门回了一趟秦州,从山西到天水将近一千多公里,在路上足足走了十天之久。
地方是他亲自选的,马车经过的时候,他一眼相中了那棵大槐树,这是一株百年老树,跟家门口的几乎一模一样。
少年时默念过的那个名字“槐荫院”几乎脱口而出。
二
我叫胡慧贞。
我的父亲是胡来缙,母亲王氏。
我是他们最小的女儿。
我出生在山西,长到九岁时,父亲要在故乡修大宅子,说等到告老还乡后居住,我和母亲跟着他回了故乡。
这是我第一次回乡。
大轱辘车吱扭吱扭,我掀开马车的帘子,冷冽的风灌进来,我看到了秦州。
——胡来缙小女儿
宅院还在。
人们叫“胡家宅子”,叫“南宅子”,因着那棵槐树,也叫“大槐树下”。
渭河之水为秦州这个潮湿的盆地带来了水的滋润,宅院深处的青苔若隐若现,时间久了,屋脊和瓦片是灰黑色的,使院落生出一种历久弥深的岁月纵深感。人们踏入其间,睁着好奇的眼睛,回望几百年前的旧时光,岁月纷至沓来,这是明代的时光,是带着风声和水汽的旧时光,也是胡氏一族所有荣光的开端。
进入正门,有一面小小的砖砌照壁,又名“萧墙”——这是讲究的中式院落必不可少的配置,大到皇宫深院、庙宇道观,小到百姓民居,都少不了它。
无论从传统的风水意义上还是从日常生活的便利性上考虑,照壁显然都能在中式庭院建筑中占有一席之地。
凶猛的风和煞气在照壁回旋以后会变得柔和,而照壁遮住的院落使外面的人无法窥见院内的生活,宅院的隐私得到完全的保障。
当时,宅院等级制度十分森严,下至九品官员的房屋厅堂三间七架,庶民正厅不得超过三间五架。
猛一看,南宅子是典型的明代民宅,题有“副宪第”匾额的正门采用了庶民最高级别之下的“三间四架”,这是富裕的民宅中最常见的样式,但在屋檐上,胡来缙采用了歇山顶,这是在严格礼制下官员才能使用的一种建筑样貌。
他当时的想法已经无从知晓,但这显然是极巧妙的一种博弈,从这个细节上就可以看出从大兴县令到山西按察司副使的胡来缙,是如何聪明而不动声色地在自己的官场生涯中如鱼得水。
起居前院,也就是整个建筑的中心,是最宽敞明亮的一个四合院,名字很美,叫做桂馥院,如今挂着清代康熙皇帝御笔题写的“桂馥”二字。
最早,这里种植着桂树。
每逢秋天,细细密密的金桂香气就从院子里溢出去,宅子外头的路上都被笼罩了一层浓密的香气,这也是院名的由来。如今,镶嵌了碎石的小径将院子分割成四个区域,区域里有绿绿的矮草兀自生长着。
起居后院是胡来缙夫妇以及子女们居住的地方,这就是萦绕在胡来缙心头的名字——槐荫院。
槐树,从胡氏一族定居秦州的那一刻起,就跟这个家族的命运互相交织,南宅子门口的那两株槐树,就是胡来缙亲手选中的。
隔着几百年的时光看,南宅子一侧的树干已经枯死,但另一侧细枝密布,等到春天来临时,迎着微风,还会绽出细细碎碎的嫩芽。
风骤起,树轻轻地晃动一下树叶,无声地看着这人世间。
散布在渭水河畔的国槐、桑树、银杏、玉兰也晃动起树叶,在名寺古刹或者街巷院落中,轻轻地喟叹。
南山的那株柏树,它已经两千五百多岁了呀!
距离杜甫写的“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树还在,杜甫之名也在诗坛流传千年之久。
古树与古城,就这样互相成就,交相辉映。
穿过槐荫院就是后花园。在广阔的西北,人们见惯了一览无余的阔地,这个花园未免太精巧细致了一些。花园一角的绣楼是整个建筑群最高的建筑,站在绣楼上,整个院落一览无余。
古代戏剧中,千金小姐们终日端坐在绣楼上,家里来个表兄弟,无论人才样貌如何,立即会互相生出钦慕之情,他们相会的地方,一般都在后花园。
都说胡氏宅子是典型的明清民居建筑,这似乎印证了才子佳人相会地点的便捷性——无论是到书房还是戏楼,步行距离都大大多于后花园。大家族里人多眼杂,等小姐和表兄走到书房,等于给全家人写了一封战斗檄文,此举万万不可。
十三岁时,胡慧贞上了绣楼。
出自书香门第,她略微认得几个字,十岁开始,书院里的先生送给她一本书,让她晨读。“早早起,出闺门,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学针线,莫懒身,父母骂,莫作声。”
她记得,那时棋院里的腊梅花开得正艳,从绣楼狭小昏暗的窗户里看过去,黄橙橙的花儿似乎要冲破棋院的屋顶。
那些纤巧阴暗的天井里种植着孱弱的花草,再没有等来胡家小姐浇的水。等到再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被一顶花轿抬出胡家,成为了某个大户人家的夫人,只是来回门省亲罢了。
书院里,依旧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三
父亲在秦州修建了宅院,告老还乡是他这些年的心愿。
但偌大的院落,他未住过一日。
父亲任上去世,我在朝廷也因着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举步维艰。
辞官回家后,我得以回到故乡。
住在父亲亲手修建的宅院里。
——太常寺少卿、胡来缙之子胡忻
南宅子十分精美。
榫卯结构制成,如今已经成为一项传奇的传统手艺。
胡来缙的管家十分尽心,他从山西请来了手艺最好的木雕匠人——这些牡丹花、荷花、忍冬,如今还牢牢地长在屋檐、长廊、柱子上,吸引了人们惊叹的目光。
每个院落里都种着花,时光弥久,如今的凌霄花蔓藤结实,将狭小的院落遮住天、蔽住日,兀自生成一种浓烈庄严的美。
胡忻居住的槐荫院是父亲当年最钟爱的院子,住了几年,身边有人劝他再修一房——随着胡氏子嗣众多,这个院子也显得逼仄起来。
胡忻在马路对面动工,新修的院子与南院对应,被称为“北宅子”。
如今人们说起他,只能记起最显赫的“太常寺少卿”,但其实在此之前,他重要的一项工作跟建筑有关。
胡忻任工科给事中,主持重建了皇极、中极、建极三殿,参与修建了坤宁宫、乾清宫。对建过皇家宫院的他来说,修建一座民宅,轻而易举。
北宅子是典型的北方民居,门额上挂着“太常第”,使它与大多数民宅区分开来。
宅院里的屋檐走廊因为高阔,有一种令人生畏的“馆阁气质”,疏朗而庄重。两侧下人马夫的住所也十分高大舒展,门前的树木葱茏笔直,像一柄柄剑一样指向天空。
北方冬日的明亮阳光照在北院子的屋脊上,地面上映出倒影,廊檐之下的木头雕花大而肥润——这是典型的北方审美,一切都是大的,但屋脊兽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们反而小巧精致,圆鼓鼓的眼睛望着明净而空阔的天空。这是明代秦州的天。
主屋高于地平线一米左右,需要上三四级台阶才能进入,这与远在几百公里之遥的“鲁土司衙门”在某种程度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土司衙门正是明朝期间某一任土司前往北京朝贡之后,参照了北京王公府邸,按照工部的造屋手法建筑而成。
虽然离开官场,但经年累月浸润的所见所得,已成为胡忻的一部分。
也正是有了北宅子的对比,南宅子秀丽精巧的风格才更加鲜明起来。仅就院落与院落之间连接的垂花门而言,南宅子精巧逼仄,小径碎石铺就,细微处仅容一人穿过,北宅子则宽阔明亮,一到冬天,北方的风就会浩浩汤汤地穿过垂花门。
这正是来自于“凤阳府”的胡来缙当年所追求的一种南北杂糅。南方徽派建筑中的天井、花草树木、后花园糅合于北方建筑中,产生的一种立体的、南北和谐的美。
回到西北的胡忻获得了此生难得的平静时光。
胡忻多次辞官归乡,与东林党的失败有直接关系。
在此之前,他因为多次直言进谏,已经在同僚间受到冷遇。官场的气息是十分微妙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声嗤笑就已经是外向的不满表达了,等到东林党失势之后,胡忻也心灰意冷。庙堂不像庙堂,臣子不像臣子,于是,他一次次辞官,终于回归故里。
在故乡秦州休养生息几年之后,郁结缓和,北宅子也修建完成,他开始着手筹备一件事——将自己在官场多年的奏折整理归纳。
旧时光历历在目。
从少年时期中举后的意气风发,中年得势的胸有成竹到心灰意冷的晚年,这是胡家家族命运的高光时刻,亦是最后的荣光。
奏折整理完毕后,胡忻去世。
他的儿子们粗略地读了一些书,连秀才都没考上,以至于家贫到无力为父亲完成最后的心愿——出版《欲焚草》。当然,家贫也许并非最主要的原因,毕竟在当时,出版败党成员的奏折,一定也承担着巨大的政治风险。
但儿子们都记得这个心愿。
一直到顺治年间,他的后人邀请了著名诗人宋琬作序,想要出版这本来自祖上的书籍。但以当时的政治环境和朝廷对于民间“反清复明”绝不容忍的态度,此事只得搁置。一直到了康熙四十二年,其孙胡恒升才继续推进此书的出版,使得这本书终于问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本书也都有自己的命运。直言不讳、大胆上书劝谏皇帝的《欲焚草》是命运多舛的。
乾隆年间,这本书被列为禁书,全部销毁,胡家宅子里留下的版本也在文革期间被销毁。
2012年,经胡氏后人搜集整理,《欲焚草》由西泠印社出版。
2017年,胡伯虎、胡承祖、胡筱岩编著的《“欲焚草”研究》面世,他们都姓胡。
这是一个家族世代传承的精神脉络。
四
我常常觉得家里很黑,点着油灯写作业,我爹不由分说一口吹灭,我气得呜呜大哭,说,都是一个院子的,张小英的家里为啥那么敞亮?
张小英也是一家四口,住在一间大大的堂屋里,门口放个火炉子,丢一张纸,风一吹,炉膛里的柴就点着了。
我家门口是个黑道道,齐平两个人都站不住,冬天下的雪都要铲出去,不然的话堆在门口,要春天完完全全来了才开始融化。
——向军(1962年 五年级)
解放后,南北宅子成了大杂院。
最大的院子被四家瓜分了:小院子里面有的住两三家,有的住一两家,拖家带口,人声鼎沸。
都是抓阄抓来的。
十分公平,没抓到槐荫院、桂馥院这些大堂屋的只怪自己手气臭,抓到的喜笑颜开,并不需要故意掩藏住这种兴奋。这是一种古老的、完全随机的分配方式,所有抓阄者都认同这种分配手段,每个人都有可能出现奇迹,与之相反,这种概率也会同等出现。
但住下后,难免心里不服气,或者说,不是那么美气。虽然名字听起来也像回事,银杏院、凌霄院,但都是一样的胡家院子,人家住的屋子有台阶、有柱子、有房檐、有大院子,甚至还有树,树还会开花。
自家房子一年到头照不到光不说,连窗户都开得高而小,夏天再强烈的阳光照进窗户都要打个折扣,就像被过滤掉热量一样,在地面上有一个橙色的方块,很小,衬得屋子里其他角落更黑了。
住了一两年,才听说屋顶拱起的院子是以前主人住的,这些一坡水的房子,都是丫鬟马夫们的屋子。
住在杂院的几户人家仔细琢磨了这个宅子,愈发觉得当初设计的高明之处:
能修得起大宅子的人家都会格外谨慎,为了避免“露富”而招来横祸,连象征富有的雕刻都只在院子里展现,厢房一侧充当了外墙,基本都非常朴素平淡,外面看起来是普通的白墙、灰瓦,开着狭小的窗户,正是出于这样的缘故。
住在厢房里的人家,在墙面上凿开了大的窗。
明亮的阳光照进屋子。
孩子们不管这些,他们一天到晚喊喊杀杀,拿着竹竿当长矛,在宽阔的院子和狭小的过道里战天斗地,跟小伙伴们互相搏斗半晌又握手言和,隔三差五互相揍得哇哇大哭,流着鼻血,脸上贴着红纸被送回家里来。
同住一个院子里,就有一种奇妙的气场,使这些邻人之间产生超越一般邻居的感情。
住在正对门的王家,儿媳妇生孩子没有奶水,一家人急得团团转,斜对门的韩家送过去了几个鸡蛋——那年头,鸡蛋是稀罕物件儿;东厢房的李家拿出省吃俭用的一碗白面——打了面糊糊给产妇,在当年算是营养品。
就这么共同扶持着,邻居之间竟然有了亲人一般的感情,至于孩子游荡到谁家吃几口饭都是稀松寻常的事——是我们自家里的孩子。
院子里的孩子也自然地分了院内外。
虽然内部纷争不断,但一个孩子受了欺负,整个院子里的孩子们就会呼啸着冲过去帮忙——无他,这是我们一个院子的。
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一些人家分了宅基地,在其他地方建了院子搬出去了。大杂院的格局依旧延续着,王家在正对面,韩家在墙背后,李家在旁边。逢年过节,有了好吃的东西,依旧会装在陶罐里送过去,还要在炕上坐一会儿,唠唠嗑儿。
陶罐上是鱼纹,人们用的多了,并不关心罐子上的图案,一直到市文化馆的人领着一位学者到家里来看罐子,才知道这是三四百年前的老物件。
此时,距离秦州一百多公里的秦安县,大地湾彩陶的发掘正在进行中,文物考古工作者终日灰尘满面,在土圪蹴里找宝贝,人们惊异于家里腌浆水的罐子竟然这么值钱,却对附近发生的重大事件一无所知。
杂院愈发破落了。
大门是昏暗斑驳的,几百年的风吹雨打,烟熏火燎,门与时光和平相处,谁也未曾饶过谁。
照壁被孩子们拿着粉笔涂得乱七八糟,仔细看还能看出雕刻的痕迹,但也没有人会仔细看,这只是个老破院子,不值得细看,更不要说院子里堆满乱七八糟的柴火,放在门外的炉子冒着烟,廊檐上挂着绳子,晾着汗衫内裤。这是典型的大杂院的风格,人们无心拾掇,一切都是杂乱的、草率的、临时拼凑的生活。
很快,没有分配到宅基地的人攒够了钱,买了商品房,搬了出去。经历了过去困难的生活,人们追求崭新,追求光鲜,追求一切看上去绚丽的东西。那个时候,城里的有钱人装修房屋时,流行罗马柱、描着金线的欧式家具和金碧辉煌的壁纸,这是经历了匮乏后人们在物质、精神上对自己狂轰滥炸式的弥补,并不需要一些假装自己清醒的人用鄙夷的“暴发户”字眼来提醒。
十来年的工夫,人们陆陆续续搬离老院子,大杂院里人声鼎沸的时光不在了。整个院子空荡荡的,窗棂是断的,屋门上还糊着孩子学拼音的纸,搬家的时候落下的破碗堆在桌子上,漂浮的尘土使这一切破败而凄凉,寂寞的风穿过堂屋,穿过厢房,穿过木雕的屋檐,就像千百年前那样。
后记:
2003年以后,传来一个新闻。
大杂院的南宅子下面有个地道。
人们闻讯赶去参观,密道的一头,就在以前王家住过的小厢房里。
王家全家扼腕叹息。当年要是往下挖一下,说不定能挖出金子来,但实地观看了以后,全家对于胡氏这样的大户心服口服——两米多深的地道,不是随便几锄头就能挖出来的。
名门大户人家,果然心机深呐!
不仅如此,他们造出来的房子也格外坚固。
经过修缮之后,“胡家宅子”的牌子被挂在那棵胡来缙选中的大槐树下,北面相对而立的是“北宅子”。
有一天,一位游客进了门,站在照壁前面半晌。他小时候最要好的朋友就住在这个院子里,他每天在门口喊她上学,都会羡慕她家门口的黑墙,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隐隐约约的情愫还没来得及告白,两人就各奔东西,从此失去联络。
照壁还在。
他突然想起崔护的那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