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马泉中学上了两年半的初中。1978年秋,虽然没学英语,虽然不懂汉语拼音,虽然一元二次方程我不知道有两个根,但我仍然以全年级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是这所山沟初级中学的“状元”,而且毕业证上就大大地写着“第一名”,这也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状元”经历。推荐上高中,已经没有那样的美事了,我用三驴给我的5斤粮票5元钱,到县城去考试,回到家里感觉考得不好,就复习准备报考中专(当时初中生也可以考)。有天我趴在炕上念书,进城的邻居回来说县一中门口张榜,你娃考上高中了。我听完就冲出门去,一口气跑了三十里,到一中门口见榜单残破不全,而且找寻不到我的大名,问过老师说的确有我,名次也就中等而已,但无论怎么说我终于可以到漳县一中读书,开始我的高中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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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帮”已经打倒,流毒据说正在肃清;万象更新,广播说“科学的春天”也将要来临。开学伊始,朱承业校长将全校同学集中在校门口院子里,讲当年高二毕业生漆元、郭开雄的高考故事,他们一个考上兰州大学,一个上了陕西师范大学。郭同学原来物理考0分,高考时考了90多分,校长激励大家向他们学习,争当飞出山沟的“金凤凰”,为祖国的“四化”建设增砖添瓦。我在下边和同学们打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几句,因为我觉得大学是天边的彩云和水中的月亮,虚幻而捉摸不到。我心中比起小学时,野心也不小,那就是再长高点个儿、长多点肉能到50公斤,我就可以参军了。
“文革”期间,漳县一中在城西北的红沟里修建了一个农场,那时的高中生被分为“林果班”、“粮油班”和“畜牧班”等等。现在开始正规的高中教学,农场自然要撤了,我们就去拆农场,然后往回搬椽子、砖头、瓦片、门窗,还有农具等,因为我们的教室中,桌凳还是土坯垒起来的台子,而校园中也没几间像样的教室。
饥饿依然是我的头等大敌,肚子无时无刻都在咕咕叫着抗议,每天走在路上都低头到处找寻可吃的东西,像是捕捉残食败羹的狗。农场种的水萝卜脆甜水灵,我空腹一口气吃了五六个,结果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肠子似乎结成了麻花,疼得在地上打滚,差点要了小命,从此好长时间一见萝卜就条件反射胃缩着疼起来。
每隔一周或者两周,我就回家一趟。通常背一个背斗,里面有一个褡裢,一头装半小袋白面,一头装满袋子玉米面,还有妈妈给我做的玉米锅贴厚饼两个、十来个洋芋和一捆硬柴,约四十来斤重,这就是我半月的伙食。这些吃食显然远远不够,等到城郊菜园子长菜,玉米秆结穗,我们就偷白菜和玉米。在通往盐井的路上全是玉米地,晚上有人巡逻,我们装扮成路人在大路上溜达,趁巡逻的人不注意就钻进地里掰棒子,做贼心虚,那棒子掰断时的响声就像炸弹,我吓得心要跳出来。我买了一个解放军的绿色书包,第一次背着去偷玉米,结果被逮了个现形,书包被杨家寺的队长没收,我天天去要不给,后来发现队长儿子背着,但他不承认。我在背带上用墨水写了姓名,被他妈给洗掉了,但依稀仿佛还能看出来,我天天找老师告状,要了半年才要回来,可是书包已经被那小子给背破了,懊恼和后悔得肠子又青又紫了无数回。
七七、七八级的高中生,实际处在读书与不读书的过渡阶段,拆农场这样的事我们驾轻就熟,因为从小学到初中都干类似的活儿;但要安坐在课桌边读书,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件极难的事儿。我从小身子瘦弱,绝不是横刀立马在班上称王称霸呼风唤雨的角色,我的恶劣的根源就是性子太急,又因为太瘦屁股像个锥子,所以根本就坐不住板凳,半小时后全身的细胞就异常活跃,按捺不住。无论是上课还是自习,我坐会儿就必须要动,不然就受不了。而动起来时,一个人动总觉得无趣,就会拉旁边的人动,蹿来溜去,整个教室就乱套了。
我的中小学生涯里,几乎一直是全班个子最小的学生,现在这点个儿还是托福在大学里长的,幸好刚刚摆脱“残废”的边缘(那时一米七以下为残废也)。因为个子小,所以排座位我永远是第一排,而教室的门也往往直冲着第一排,其实经常是全班人都在打闹,但当班主任突然出现在门口时,后排的同学都有足够的时间来迅速蹿回位子,翻开书本捧起做出苦读状。而我根本连收回手脚的时间都没有,首先映入老师眼帘的往往是我的张牙舞爪,自然就免不了被扯着耳朵提出去。我们家族遗传的耳朵很大,耳垂又肥又厚,就像佛祖的一样,所以我一般被揪耳朵时还受得了,不像其他同学那样疼得龇牙咧嘴的。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大多数同学在被揪耳朵的时候,都是撅着屁股身子重心往后拽,老师往前走,他往后扯,结果越扯越长,越揪越疼。我经过无数次被揪得到的宝贵经验是:老师一旦揪了耳朵,我就顺从地跟着,而且高度配合,身子前倾小跑走在前头,让他有劲儿使不上,于是我的耳朵也就不那么疼,这招让我很是受用。上大学后,竟然可以自选座位,让我大喜若狂,逆反心理让我马上选择坐最后一排,直坐到毕业散伙。
我从初中到大学毕业,都是班主任眼中的“异类”。我想全中国的班主任,大概区别班上学生好坏的标准都是一样的:学习好又听话的自然是最好的优等生,学习差但听话的大概是二等生,学习差不听话的应该是三等生;而学习好却不听话的,我自己的教训在班主任眼里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我在班主任眼里的坏,不是学习不好,不是迟到早退,不是无故旷课,不是打架斗殴,不是偷鸡摸狗,不是破坏公物。我从来没有大动作,不违犯国法,不碰触校纪,不拉帮结派,不暴力顶撞,但又足以让班上失去秩序,紊乱如丝,而且还颇有凝聚力和人缘,因为任课老师和同学待我都很好。这才是让班主任恨恨不已又无可奈何的坏分子,用我们当地方言来说就是“滚刀肉”——鼓鼓团团,筋筋串串,剁而不烂,切又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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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校而言,正常教学秩序得到恢复,学生也终于回到了课堂,但认真学习的,尤其是我们这些普通班的学生,还真没几个人。学校在分班的时候,就已经把重点放在了一班,无论从班主任还是任课教师,都是当时顶级的配置;而普通班的教师,要么是教得不好,要么就是临时客串,走马灯似的换着。而我们自己,也总觉低人一等,像我这种吃不饱穿得破又来自穷乡僻壤的“山毛”,就更无地以自容。
“文革”结束,拨乱反正,但师资队伍的教学质量,并不是喊口号能解决的。我们的语文岳老师口头禅喜说“啥”(当地读音为sà),其实老师讲得还是不错的,但我们上课时无人听讲,每人铺张纸画杠杠,记老师一堂课究竟能说多少个“啥”,下课对数赌油条吃。比如第一课是碧野的《天山景物记》,有句“马走在花海中,显得格外矫健;人走在花海里,显得格外精神”。如此美妙的对偶句,老师却读成:“马走在花海中,啥。显得格外矫健,啥啥。人走在花海里,这个啥。显得格外精神,这个啥啥。”中学教师如果有口头禅和习惯性的小动作,可真是极大地会影响课堂效果的。
最好玩的是英语课,因为我们大多数连汉语拼音都没学过(我是在高考前才学的汉语拼音),26个洋文字母都认不全。教我们英文的王老师已是古稀之年,他老人家是临时请来的美髯公,慈祥可敬,老师年轻时学过几句英文,不懂音标,读不准音,而且说话还漏风。比如他读“what is this”为“滑茄一次勒死”,我们也跟着读一遍。他问“滑茄油啊奶没”(What´s your name),有聪明的学生就回答“麻衣奶没一次李萍安得魏芳”(My name is Li Ping and Wei Fang),老师就骂说“and你答的脑壳子”。没有英文课本,老师在黑板上草书写英文句子,比如他写“s”好像是“8”,我们就照着画画儿,也不知他到底在写什么,看不明白听不明白我就真想把自己或者老师给“勒死”。
我偏科得非常厉害,语文、历史、地理都很好。而数、理、化从初中就学得很差,简直就是天敌。但我的语文一直很好,作文写得也不错,在班上常常被老师评为范文,也是我唯一的安慰。那时许多过去不能看的“毒草”都开始解禁,我开始着魔于小说的世界,记得自己花钱第一次买的长篇小说是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然后像《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红岩》《红日》《敌后武工队》《钢铁是怎么炼成的》 《第二次握手》 《红与黑》 《巴黎圣母院》 《战争与和平》等名著,以及《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等古典名著,《儿女英雄传》《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等白话小说,当然还有《少女的心》这样的手抄本淫秽小说,都是在高中读完的。可能许多朋友都有过将小说包上书皮写上“语文”、“物理”之类的字,在上课时偷看以蒙哄老师的经历。我深陷在小说中,上课下课走路吃饭都在读,不知被老师没收过多少次,不知又厚着脸要回来过多少次,好在虽然我买不起书,但总能跟同学借到好书。有的书翻破了,前后几页都没有,读完连书名都不知道。我想高中至少我认真读完过50部中外著作,那时没有各类名言警句的词典,自己还摘抄了不少的精警名句,写作中时不时地拽上两句,以示自己的“博学”。
我也尝试创作,虽然分不清平声、仄声字,也模仿写五、七言诗歌,凑足二十字、二十八字就以为是绝句。我在一个刊物上读到汪曾祺写他小时候的同学,我想我为什么不能写呢,于是我也写了我的儿时伙伴,并寄给了那家刊物,当然不可能发表。有老师的鼓励,同学的赞扬,还有学校举行的作文竞赛中获个小奖,就已经够我满足的了。到处找小说读和对文学的爱好,是支撑我在一中待着的原动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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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县一中的学生半数来自边远山区,学校没有宿舍,学生都三三两两分散在城里的百姓家中,有亲的投亲,有故的寻故,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我的爷爷和外爷苦思搜索才想起我有个舅婆家在城里,舅婆是我外奶奶弟弟的媳妇,本家舅爷不幸早亡,舅婆就嫁到城里成了另一个舅爷的媳妇。舅爷和舅婆收留了我,但条件是必须每月不断给他家送柴草和面油等。舅爷高度近视,舅婆右手四个手指长在一起像鸭掌,做饭放调料时就将油盐瓶子撑在手中往里簸两下,要么多了要么少了。舅爷的儿媳妇是个厉害角色,总是欺负舅婆,所以分开来另过。两个老人共用一双眼睛和一双手,相依为命。
我起初和舅婆他们一起吃饭,每天中午、晚上放学了就帮舅婆擀面烧火。舅婆还兼着给上班的双职工干部照顾婴幼儿,赚点油盐钱,她的手不能包裹孩子,需要我帮忙,常常是我抱着哄孩子她忙着做饭,孩子需要喂奶或者送回家,尤其是雨雪天气,这都是我的活儿。我记得有个孩子叫农国正,长得就像《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白嫩胖墩可爱极了。有一回泥泞天我抱着国正在半道上摔趴在烂泥中,但我仍将孩子双手高高举在空中,未沾半点泥水,他妈妈见了非常感动,送我一个塑料皮儿的笔记本,那可是奢侈而难得的物什。
和舅爷舅婆同吃,极不方便。不能按时吃饭,上学经常迟到;我又太能吃,舅婆家做饭量很小,稀多稠少,我吃两碗就不好意思吃了,总是半饥不饱。我和两个老人睡个大炕,晚上我想看看书,舅婆心疼浪费电,就隔三五分钟催我关灯睡觉,我只好倒头闷睡。
舅爷的院子不大,坐南朝北一座大瓦房,是解放前地主家的;西边一座低矮的土坯房隔成两间,是儿子一家的;东厢一座土坯房,老人用来做临时的客店,以招徕行商往客,挣点零用钱花。舅爷和儿子两家,本来是一个院子,大门朝西同出同入,但有次打完架后儿媳妇发威,命令儿子在院子中间夯起一道小矮墙,隔断了舅爷老两口的出路。舅爷无奈就在东北角上挖倒半截土墙做大门,但还剩两米来宽的一点空间,我动员舅爷说,干脆在这点空当里修一间小屋子,我分出来单住,这样就不干扰他们,而且舅爷还在城里逢集天能多收几个客人,我说修房的材料我来打凑,舅爷考虑再三后同意了我的请求。
于是,父亲从山里拉来一些胳膊粗的小椽子,我们挑了其中较粗的一根做房梁,我连偷带摸弄来一些水泥石灰,又从老远的红沟里背来一些垫底的石头,我和舅爷打土坯垒墙,和泥抹灰,安门装窗,前后花了两个月终于垒出一间宽两米长不到三米的“房子”来。门是半扇儿捡来的木板,窗子只是做了个方框,中间插了两根小木棍儿,以防小猫小狗钻进去。我做饭用的二尺长宽的小案板,平时用来擀面切洋芋,不用时就顶在窗口当窗扇。窗下垒了一个小灶台,安一口小铁锅,旁边横放着一只从大姑姑家借来的小木箱,装着我的日用品,箱子下堆放着柴火。最里是一个长宽约一米五左右的小炕,炕上铺了半截捡来的破席子和纸箱,再在上面铺了一张外爷家大黄狗皮褥子,还有妈妈缝给我的一床小被子,一个破布头凑两头花的小枕头,由于太窄,伸不开脚,只好斜着身子睡。地上容不下两个人站着,看书写字就俯贴在箱子上面。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和地盘,但谢天谢地我终于有一间单独生活的“宿舍”了。
每当想起这间屋子的时候,我是既爱又恨,我在这间蜗室中生活了四年多,给了我苦读的栖身之地,但也让我吃尽了苦头。冬天屋子是透风的,西北风吹打在窗台的案板上叮当作响,我不得不用柴棒子顶住以免“窗扇”倒下来。屋子像个冰窖,寒冻侵骨的土炕上,被子长期不拆洗,又脏又不保暖,老杜诗“破衾多年冷似铁”,我完全能体会得到。尽管我将衣服裤子能盖的全盖在身上,但仍如盖了张纸,我蜷缩在狗皮上像只流浪的小狗,冰得牙壳子忍不住地打颤。夏天不怕寒冰,但怕雨淋。屋顶只抹了一层泥,如果是暴雨还好,一会儿就过去了。一旦淅淅沥沥下几天雨,屋子里和外面就没了区别。有一次半夜被雨淋醒,发现被子已经全湿了,我赶忙将两三个盆儿碗儿接到滴水的地方,但全然无用,因为到处都在漏水,我将一张大塑料单子绑在屋顶的四角,等塑料单子里漏一盆水,我就倒一盆,一盆接一盆地倒,然后坐在下面听着雨声发呆,满脸是雨水和泪水,我呜呜咽咽地哭到大天亮。
就这样撑到高二的第二学期,我就病倒了。因为长年累月的营养不良,又长期睡在冰冷的土炕上受潮气侵蚀,身体完全垮掉。勉强熬到期末考试结束,平常两个多小时就能赶回家的山路,我花了大半天歇了无数次才爬到家,一头倒在爷爷温暖的大炕上,卧床不起,从脸到腿起了一身的疱疹,痛痒至极,艰于喘息。大年初一,父亲和邻居从几十里外搬请来在当地有名的名医给我诊病,医生说像是伤寒。整个正二月我都不能下炕,看着日出日落,人来人往,了无生趣。
慢慢歇缓到了春季开学,我先是报了名,领了新书,但只去了一个下午,趴在桌子上不想起来,脸上仍是一层红斑疙瘩,抬头都没有力气。我找校领导说想休学,副校长说毕业班不可以休学,我一气之下便发誓不再读书,我想在家里至少每天晚上有爷爷的热炕暖火,不受寒冻,不怕雨淋,于是辍学回家。据说一中给我发了“肄业证”,但我从来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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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的身份不用申请也不用谁批准,既然回到家里,那自然是地道的农民了。也就是在那年,漳县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先是将一个村分成三个自然组,我和小玩伴金德,春耕、夏耘、秋播、冬藏,都是放牛的主儿,我们先早早给自己打一捆柴草,然后抢大人的犁铧学耕地,等大人耕完了,我们牵一匹马拉着磨,站在磨上磨地,都干完了,正是烈日当顶的中午,背着柴捆回家,又饿又累,汗如雨下。不久,土地被完全承包到家庭,开始家家户户各干各活了。
九月夏收毕了,我受不了农活的苦,又想回到校园读书,于是在外爷的“攻关”下,我这个被“肄业”的学生又回到了校园,但朱承业校长命令我去重新读高一,于是我又成了高一的学生。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当年全中国学制改革,初二学生都升了初三,高一没了生源,县一中就在社会上招了两个闲杂人员组班,当时统称为“渣子班”,一开始就分文科、理科两班,我自然成了文科“渣子班”的一员。
新的高一年级,就这么两个乌合之众的班,但校方仍然高度重视,当成宝贝。文科班的班主任是已经退休又请回来的张继业老先生,老人家干瘦干瘦的,走路背着手驼着腰,唯喜抽烟和看戏,抽一口就咳得要断气。县秦腔剧团的美女有两个是他干女儿,老人家挣的工资,既不给儿子也舍不得自己花,全给干女儿买吃喝了,换来的是看戏时坐特殊座位,并给我们炫耀说:“我看戏1排1号,看电影15排1号,全场最好的位置,你们一辈子都坐不到的。”只要我们没课,他就守在教室里,如果有事就把我们反锁在教室里。我和边疆有次从窗子里跳出去到北渠上玩,被老人家瞅见了,就在渠沿上边骂边找,我们藏在麦浪中,他假装看见了,威胁着喊:“我看见了,你们赶快出来,不然我一石头就把腿砸折了。”“边疆!你出来,你不要学他漆永祥狗油儿。”我们迂回在他背后跑回来,他骂累了返回来时我们已经在教室了,死不承认,于是他就打自己,然后拎着铺盖卷儿不干了要回家(颇有“太爷老师”的风格)。我们太了解老头的脾气了,先是无人理会,等他快走到校门口时,再有同学出面去拉回来,他就又接着干了。老人家上地理课,最喜欢将地名配成绝对,比如“汉阳”对“汝阴”,“武功”对“文治”之类,他特别欣赏我,是我一生难得的与班主任短暂的和谐生活,每次考试他都拿我的卷子当标准答案,哪怕是我错了,那也是对的。
语文老师高平先生,绝对是大帅哥,而且操一口标准的男中音普通话,漳县广播站遇到重大新闻什么的,都请高老师诵读稿子,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有一比。老师写一笔秀美的楷字板书,下课后我们舍不得擦掉。他常常坐在宿舍门口,一个一个地让我们轮流背书,我们用漳县话一开口,他就大吼“用普通话”,于是我们羞答答地用漳县普通话背课文。
历史老师赵康兴先生,漳县盐井人,是绝对的权威。他戴一副近视镜,阴阴地笑着。瘦瘦的个儿,但腿脚麻利,是一个舞拳弄棍的高手,每天早晨都要练功,他还是学校武术队的教练,所以学生有点怕他。老师画一手好画,学校板报大都请他画插图。两个儿子赵华、赵强比我们小,在上初中,跟着他练武。老师的心爱之物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他的车永远都是崭新的,辐条锃亮,遇到水遇到泥,他就扛着车走,决不让车沾水和泥,这车子他儿子都不让骑。赵老师不苟言笑,但有时有些冷幽默,一针见血。他的教案经常更换,讲课绘声绘色,能将过去的历史讲得活灵活现,我大学上了历史系,也有受赵老师的影响。
政治老师范兴业先生,武山人。范老师先后在武当、马泉、柯寨等中学教书,后来在一中教学,在漳县待了一辈子,把一生贡献给了漳县的孩子们。那时条件非常艰苦,老师带着儿子提高上学,既当爹又当娘。范老师圆圆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特别像《小兵张嘎》电影中那个被嘎子扣了西瓜的翻译官。老师特别内秀,吹拉弹唱,样样能行,我们参加歌咏比赛,记得有一首歌叫《我们爱唱四化歌》,就是范老师为我们改歌词编曲的。老师板书一般,但毛笔字特好,教室的标语都出自他手,他还能做一手的好木活,闲时就见他在房间里刀砍斧剁地忙活,老师们家具坏了,也都是范老师给修理。老师的政治课上得最好,他不是那种一年一换教案的人,而是在旧课本上圈画得密密麻麻,将新内容加在上面,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是政治课绝对的权威。
老师都是好老师,学生也都认真地在学习。“二进宫”而且又是从高一读起,我开始有些压力了。因为全村大大小小的孩子,因为包产到户每家分头牛或羊的原因,都成了放牛娃,只有我和在马泉中学读初中的一个学生仍在念书,我想如果再读三年仍然回家种地,恐怕是无法给父母也无法给自己交代,更对不起年迈的爷爷、外爷和外婆。于是,我便有了些小小的志向,我初中的同学梁见明在渭南师范毕业,我便超越了想当公社广播员和想当兵的目标,把渭南师范定为我奋斗的最高目标。
我的身体仍然孱弱不济,暑期收割时节,我先到大姑姑家帮忙割麦,回家后正是雨后光景,无法下地,我就帮父亲牵马驮粪往地里送。我站在马头前感觉有点迷糊,就抱着马头想立住脚,却一头栽倒在马蹄下,等我醒来时已经被父亲背在爷爷的大炕上,七嚎八吼的一堆人在围着叫我,原来我是昏死过去了。妈妈用筷子撬开我的嘴,灌了半碗蜂蜜水,又拍又打的才苏醒过来,后来一查是严重的低血糖,于是天天输盐水,直折腾到九月开学,面色黄蜡,身如芦柴,真成弱不禁风的“林妹妹”了。
要想考大学,这样的身体肯定是不行的,于是我开始发愤锻炼。我坚持每天早上起来跑操,即便寒风雪飘,也从不旷操。体育课在单杠上拉引体向上,我一个也拉不上去,但坚持每天拉,后来可以用标准姿势一口气拉二十个。每到下午没课的时候,我就登上学校后面的泰山庙,既健身又可以找僻静处背书。李二娃的爸爸是百货公司经理,二娃从百货公司院里偷来两个磅秤的大圆秤砣,我俩晚上当哑铃来练臂力,结果第二天农民卖药材粮食的排着长队,就是没有秤砣称重,在院子里吵嚷,二娃中午吃饭见着魂吓丢了,饭也没吃赶来告诉我,我们也没胆儿再送回去,索性就每天晚上练几把。这种苦练还真起作用,尽管高考时我仍然不到五十公斤,但身体明显地逐渐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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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上高中,我仍然住在自己修的宿舍里,我暑期挖药材卖了些钱,换回来几米的牛毛毡,铺在我的屋顶上,这样下雨时即便仍然渗漏,也比以前好了许多。舅爷的客店没有营业执照,时好时坏,有时客人住一段时间,分文不给就溜了,所以就干脆招租给了远山的学生,院子里除我外又住了五六个年级高低不等的同学,一下子热闹起来。农村包产到户以后,爷爷贷款买了一匹马,时不时就给我驮些吃的用的,土炕时热时冷,勉强能抵挡一下寒冰,较前也好多了。
虽然避开了学物理、化学,但课业仍相当重,而且数学是必须要学的。说到数学,可以算是我高中学得最神奇的一门课,从我抄作业也抄不对,到高考时考88分(总分120分),是我六门课的最高分,这中间的变化要归功于三位女老师。
第一次上高中时,教数学的是董玉玲老师。老师苗条的个儿,声音有点嘶哑,是临时顶替的。有次不知是期中还是期末考试,考前头天晚上,董老师匆匆来到教室,在黑板上演了一道习题,也不讲解就又匆匆走了,我觉得老师的眼神充满了期待,有点儿暗示的意思,于是就多了个心眼儿,把那道题抄在纸上,非常认真地核对了好多遍,确认无误后当晚背了下来。第二天考卷上果然那道题是100分之外20分的附加题,我将其他题胡乱算了一下,就把这道题默写在了试卷上。
过了两天,在路上遇到同班好友张建成,他数学很好,告诉我这次数学考试全班只及格一个人就是我!我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他说不信咱俩打赌,我问赌什么,他说赌十根油条。那时刚实行市场开放,县新华书店的小门洞里有家炸油条的小摊,每天早晨上学经过那儿,油条的香味儿让我们馋得口水成线地流,能吃根油条就成了奢望。所以这家伙脱口而出赌油条时,我想他要输定的,就爽快地答应了,甚至已经感觉到油条在嘴里的滑爽脆香味儿了。
我俩当即跑到董老师房间去看试卷,还真只我一人及格,而且是61分!我仔细看了试卷,我的分数原来是59分,老师把这个成绩给划掉,硬给写成了61分,大概她觉得60分一看就是勉强加的,61分好看点自然点吧。
我不知是该惊喜还是认倒霉,就借了五毛钱买了十根油条,看着那小子狼吞虎咽地享用,我只能在旁边随着他的嘴动空自抽搐着嘴角,等吃到第七根,他终于开了天恩,像大赦似的一挥手说:那三根归你了!我的佛祖宗天爷爷,我一把抄起三根油条,三秒钟就吞掉了。
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我突然对数学有了好感,再后来教数学的仍然是两位女老师——朱玉兰先生和卢欢凤先生。在她们的雕琢护佑下,我越来越喜欢学数学。朱老师齐耳短发,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对小酒窝,常带笑意。老师讲课时嘴里含着薄荷片,边吮边讲,我常在她的课堂昏黑酣睡,有难题不解,自习时就厚脸缩脖地往老师宿舍求教。
卢老师也是短发,瘦小精干。老师讲课也是面带微笑,细声细气,耐心至极,我不知道问过多少次老师,把老师宿舍的门槛都踏断了。我高考成功时,朱老师已经调走,先是定西后来到兰州工作。我买了一斤点心去向卢老师表示感谢,她的丈夫米良玉先生也是数学名师,问我平常看什么参考书,卢老师替我回答说:“这孩子穷得哪里买得起参考书呀!”米老师又问我有什么学习方法,我说我没有方法,只是把高中六册数学书上所有的习题翻来覆去做了好几遍,米老师忽地抬头道:“咦!这本身就是方法嘛。”
学习慢慢上了轨道,我的成绩也明显好转,在班上稳居第一。我最得意的是考试的那段时间,甚至盼望着考试,每次六门课考下来,总有三至四门课我一定是第一。地理课张老师无论我考好考坏,似乎也是第一;政治课不一定每次得第一,但八九不离十;我的同学王万斌数学成绩远比我好,可是他考试总是考不过我,因为他能思考肯钻研,可以花半天来琢磨一道题,但考试是不允许慢慢琢磨的,许多这样的优秀学生就被考试给毁了,而他们中才应该是最能出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化学家的;历史课大多数情况下,我也能拿第一;语文在班上我和边疆竞争激烈,总是我俩轮换着当第一名,现在想来高平老师真是太好的老师,他可能是为了鼓励我们的竞争,也为了保护学生的自尊,所以才这样做的吧;最差的是英语,老师换来换去,我基本上不怎么学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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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过得飞快,三年转瞬就要过去,随着高考的来临,毕业生们都紧张起来,那时考前还有一次预选考试,预先通过了才能参加正式的高考。预选考试结束后,我感觉有些不妙,在家待了几天,心神不定就想到县城探探风声,我腰里系了一根绳子,想如果预选不上我就先把箱子半夜背回家来,以免白天丢人现眼。傍晚时分,我到离县城近处的坝儿上,看到老远迎面走来了李满存,他已经毕业两年,每次都预选不上,我看到他的动作像是抹泪,我俩本来就不熟,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没敢问他,他也假装没看见我。我的心就悬了起来嗵嗵直跳,到了学校不敢进校门,最后硬着头皮去问老师,才知道我们班很惨,预选仅通过了边疆、李鹏翔和我三个人而已。
预选成功,心中妥帖了许多,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为了抓紧时间复习,我在学校灶上交了面粉打饭吃,每天早上可以吃到两个热腾腾的白面馍馍,中午可以吃到一碗土豆酱的炸酱面,香得不得了。其他预选上的都是留级生或者补习生,我们三个显得势孤力单。那一个月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复习也几乎没什么效果,我们就像腊月里的猪——昏活着,等被宰那一刀时刻的到来!
好不容易到了“黑色七月”,六门课考了三天,我只记得头场考语文,最后一场考英语,其他的次序已经忘记了。恢复高考当初,英语是不考的,后来成参考分,再后来从10%计入总分算起,逐年增多,恰好到1983年我考试的时候,百分之百计入总分,让我痛恨真是生错了时间,要么早点要么晚点,为什么偏偏是我考的这一年要全部计入总分呢?
前面说过,我最得意的是语文,但头场语文考下来,就砸了个结实。主要是那道华君武的漫画《这里没有水》的挖坑作文,严重脱题。作文要求就漫画先写一篇说明文,再写一篇议论文。我们没学过说明文,于是就扭扭捏捏起来,把挖坑人着实批评数落了一通,那年文科生语文普遍考得不好,原因就在这里。我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沉沉地埋了进去。本来想语文考好点儿,给英语拉一下分数,但120分的语文我得了不到70分,也就是不及格,实在是让以语文自傲的我太受打击了。
其他几场考试,稀里糊涂地顶了下来,到了最后考英语,反正也不行,就洒脱多了。中午帮舅爷打了一阵土坯子,出一身臭汗,到时间了就去考场,胡乱猜猜,填填写写,一会儿就答完了。不让早交卷,当时借了同学的一块手表,就在考场上玩手表,翻过来倒过去地欣赏,挨到半小时过去,就交卷了事。于是我的高考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
考试完毕,向高平老师报告,老师嘴里不说,但看出来他的失望,老师当时正调往兰州,在收拾搬家,我心不在焉地帮老师装家具什物,送走了老师,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要填志愿了,外省的高校不敢想也不敢填,就是兰州大学也觉得自己可能差得远,第一志愿填了西北师范学院,专业也不敢报中文系,就填了历史系和政治系;第二志愿填了什么,已经忘记了;第三志愿填了渭南师范——我的奋斗目标!现在想来,似乎是命中注定,我“胡汉三”晃晃悠悠地转回了中文系,但这一晃竟是十年!
等到高考参考答案出来了,就买了一册,回到宿舍自己凭记忆又将所有卷子答了一遍,然后给每门课打分,总分估算了401分,我觉得似乎有戏。于是就心神不定地回了家,在漫长的等待中煎熬着。
那时正是麦收时节,有天我在地里顶着骄阳割麦,突然听到山顶有人喊着我的名字,说高考分数出来了,听说你娃考上了,你赶快进城吧。我扔下镰刀和草帽,裤管也顾不上捋下来,就直接杀向县城,到了学校才知道我考了363.5分(当年甘肃一本线为360分),数学88分,和事先估分完全吻合,可怜的英语虽只有29.5分,但已经大喜过望了。
这个不起眼的363.5分,对北大、清华的本科生来说,在当年即不值一噱(当年北大在甘肃的录取分数应该在450分左右),今日更不值一提。我曾在北大元培学院的开学典礼上,代表元培导师向新生致欢迎词,并自嘲说:“一个当年语文、算术两门课加起来考100分的老学生,对你们一门课就能考150分的骄子讲学习经验,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幽默滑稽的事情。”我对这些高分小青年表示由衷的佩服,他们真是太强太牛了。但我的363.5分,是我十余年费尽心力、耗干心血努力的结果,我为这个分数感到无比的自豪与骄傲!
我终于拿到了西北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被录取到了历史系。1983年8月底,父亲借了40元人民币,我的朋友王耀州送给我30斤粮票,母亲缝了三面新被子,我穿着一身极其别扭的新衣服,拜别了老师和母校。爷爷、外爷和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地把我送上了开往陇西的班车。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跨县境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见黄河,创造了我生命历程中的无数个第一次。我的人生彻底改变,我将离开大山,混迹于城市。长路漫漫,我像高玉宝一样,在西去的火车中,充满了幻想、向往和期待。我的大学生活会是怎样?等待我的是前程斑斓,还是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