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井下出了事,已经送进了医院,报信的人还没说完,王美英就疯了一样往医院跑。她跑进医院大门,慌慌张张,东瞅西瞅,大声嚷道:“我男人咋啦……我男人呢……我男人在哪儿呢?”
有人把王美英领进急诊室。她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就呼天抢地地喊,你们咋不抢救他,你们咋不抢救他!
男人静静地躺在诊断床上,医护人员已经撤离了抢救现场。
男人穿着那种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但蓝色早就不蓝了,是煤黑破烂的衣裳,整个一个黑棍。平时,下井工人从井下上来,人们只能看见他们脸上的白眼仁儿和白牙齿,其余全是黑的,可是现在,男人闭着眼闭着嘴,黑乎乎的脑袋就像一块煤。他身上的这里那里,有一片片黏糊糊的血迹。男人在井下干活时,被断裂的运煤皮带打在了头上、胸上、胳膊和手上,右手打掉了三根指头,胳膊上打下去好多肉,头和脸打得血糊拉碴的,就像一颗摔烂的黑皮西瓜。王美英已经认不出丈夫的人样了,她已经认不出丈夫了……她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天哪……天哪……我的天哪……她偏着脸哭,哭得抖抖颤颤,披头散发,一把一把抹泪,整个脸上全是乱七八糟的眼泪。她已经哭吼得胃痉挛了,不住地打嗝。有人扶着她,怕她摔倒。那一刻,她甚至侥幸地想,也许那个被皮带打成了不成人样的人——可能不是她的丈夫。
那一年,她36岁,丈夫也36岁。
王美英结婚那年23岁,是个农村姑娘,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大同煤矿的下井工人,工人叫王进喜。母亲对王美英说,唉,要不是农村这么苦,妈说啥也不让你嫁给下井工人,下井工人危险呢。
王美英羞羞答答地说,人都有个命呢,认命吧。
农村人没啥身份,王美英也没提啥条件,就答应嫁给王进喜了。农村姑娘都认为城市比农村好,都想嫁到城市里,去过过城市人的日子,王美英也是那么想的。
王进喜住着一间旧房,那间旧房可真叫旧,是日本鬼子1940年掠夺大同煤炭时碹的石头窑,人们管那种房子叫劳工房。后来,劳工房归煤矿所有,就变成了公家房,矿上把劳工房作为福利房分给煤矿工人,就是那些煤矿上的长期工,临时工和农民轮换工还享受不到这种福利待遇。说起来呢,矿上的人们,若是能分到一间公家房,即便是一间劳工房,不光高兴,还会感到很光荣。煤矿上的下井工人大多是从农村招来的轮换工,他们和煤矿签了三五年或者是更长一点时间的劳动合同,合同满了,能续签的再续签,不能续签的就得走人,就像喝水尿尿一样,也就是一个循环过程。煤矿不负责农民轮换工的住房问题,他们只能在山坡上自建房子,他们挖掉山坡上的浮土,挖出一层一层片石,然后用片石盖房子,人们就管那种房子叫石头房。也叫自建房。煤矿的山山岭岭上盖满了那样的房子。比较起来呢,王进喜住的公家房,还比那些自建房的身份高一些。石头窑经年累月,墙皮已经斑斑驳驳地脱落了,露出黑乎乎的石头。原来的石头不是黑的,年数多了,风把煤面子刮上去,那些石头就黑了。有些脱落的墙皮,仍然被麦秸拽着,就像骨断筋连的小黑手,顽强地抓着石墙不肯松开。那样的房子,看上去就像患了牛皮癣的巨兽。站在山顶上往下看,你会看到山坡上那些高高低低的破烂房子的房顶上,苫着油毡,苫着塑料布什么的,就像一块一块种着不同庄稼的庄稼地。怎么说呢,那些山坡上和山沟里的自建房连邮政都没有,住在里面的人,不就消失在山峦里了吗?
王进喜住的房子,也就十多平方米,一进门是地,里边是一铺炕,炕上铺着一张井下用过的黑不溜秋的旧风袋,房里住着王进喜和妹妹、弟弟、奶奶。王进喜父母早亡,靠下井养活着一家人。王美英嫁过来时,妹妹18岁,弟弟12岁,奶奶70岁。
“劳工房”里很窄的地上墁着青砖,两个人相遇时还有点错不开身子,墙角里摆了两口大水缸,墙边摆了两个带底座的衣箱,衣箱是紫红色的,已经很陈旧了,就像古董。王美英心想,这煤矿,说起来叫城市,可实际上看看呢,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她凭直觉感到,煤矿人挺苦,煤矿日子挺艰难。可是自己已经答应嫁给王进喜了,人也跟着王进喜来到了矿上,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就不能说了。她想她得跟着王进喜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可能过着过着就过好了,不过她自己也真的不知道那种想要过好的日子是什么日子。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要说房子小呢,还真是小了点,先凑合着住吧。
“房子在人住,啥人住啥房子。”王美英用红头巾罩住头,把笤帚绑在一根长棍子上,开始扫仰尘,扫墙壁,她一边扫一边冲着小叔子和小姑子嚷,你们快出去,快到外面去,你看这雾的,你看这雾的。
奶奶坐在外面的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抿着瘪瘪的嘴,有时冲着太阳笑,有时冲着从门窗里滚出来的腾腾土雾笑。
王美英一边扫屋子,一边咳嗽。扫完了屋子,她跑出外面,大口大口地喘气。“哎哟妈呀,呛死我了,呛死我了。”她笑着说话,笑得很活泼。
小叔子和小姑子看见王美英的脸就像唱戏的大花脸,就挤眉弄眼地笑。
王美英扯下头巾,哗哗一抖,抖掉尘土,擦擦汗湿的脸,冲着一家人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奶奶说,你休息休息,喝口水。
王美英觉得嗓子痒痒,真想喝口水。
屋子里的尘土就像炊烟一样,慢慢地飘出门,飘出窗户,越飘越淡。
王美英端着脸盆从水缸里舀出一盆水,撒一把洗衣粉,找了块抹布,擦洗炕上的旧风袋。风袋表面涂着黑色橡胶,表面光滑,矿上的人们都把井下通风用过的旧风袋裁剪出来,当油布铺在炕上。王美英跪在炕上,撅着屁股,从这儿挪动到那儿,从那儿挪动到这儿,擦一会儿,就在水盆里哗啦哗啦地接洗抹布,再擦一会儿,再在水盆里接洗抹布,盆里的水马上就黑了,是一盆稠糊糊的黑水。她擦洗完炕上的风袋,又开始擦洗门窗玻璃。又是一盆两盆三四盆黑水,煤矿上的黑,那是真黑,到处都是煤面子。小姑子和小叔子也跟着干活儿,有时帮着接洗抹布,有时把脏水倒出去。
整整拾掇了两天,才把石头窑拾掇干净了。王美英冲着石头房子,一点一点地点着头说,你们看这房子,收拾出来,干干净净的,不是挺好吗?在她点头说话的时候,两根垂肩小短辫一摆一摆的,就摆出了一个青年女子的朝气活泼来。她从市场上买回一些红喜字,给房顶上的四个墙角贴了四个小喜字,给窗户上贴了两个大红喜字,给门玻璃的正中间也贴了一个大红喜字,这样一布置,原来那间死气沉沉的“劳工房”就显得红火热闹了,就真是有了几分喜气有了几分生机。
王进喜看着布置好的喜房,高兴地不住点头。奶奶就笑着逗他,进喜呀,你这不说话,就总是点头点头的,就像鸡子啄米似的,是不是高兴傻啦?
王进喜咧着嘴笑,还是不停地点头,还是不说话。王进喜话少,平时就不大说话,高兴了,就笑一下,笑一下。
弟弟说,我哥咧着嘴,笑得脸歪歪扭扭的,真难看。
奶奶说,不许说你哥难看。奶奶说着话,偷偷瞟了一眼王美英。奶奶说,美英啊,家也布置好了,就等着办喜事了,你说咱这喜事该咋办呀?
王美英看着奶奶,很腼腆地笑了笑,说,奶奶说咋办就咋办吧。
奶奶说,要说呢,人一辈子就办一次喜事,那得好好地办一下,才不委屈这一生呢。奶奶瞅了瞅王美英,看见王美英不好意思地笑着,又接着说,你看咱们家吧,就进喜一个人挣钱,家里条件不咋好,想给你好好办一下也好好办不了啊。奶奶叹了口气。
王美英说,我知道奶奶心里不好受,俗话说,穿衣量家当,吃饭看粮仓,咱们不跟别人比,一家子吃顿糕,就行了。
奶奶撩开上衣角,抠抠扯扯地扯开衣角,拿出一枚金戒指。奶奶说这是她当年出嫁时的陪嫁品,已经藏了好几十年了,就给了美英吧。
王进喜很吃惊,说,奶奶你可真行啊,咋这么多年了,我咋一点也不知道您还藏着金货呢?
奶奶说,我这一辈子,也就有这么一点值钱货啊。
王美英的婚事办得很简单,真就一家人吃了一顿糕,就把喜事办了。办喜事那天,还拌了点凉菜。给这个邻居送碗油炸糕送碗凉菜,给那个邻居送碗油炸糕送碗凉菜,一家人吃了顿油炸糕,就算结婚贺喜了。
邻居们都说,啧啧啧,这么省钱就娶了媳妇,咱们家啥时候也能娶来这么省钱的新媳妇呢?
新婚之夜是要闹洞房的,闹完了洞房,等新郎新娘睡下以后,人们还要趴在门窗外面听房。王进喜结婚的那天晚上,来了几个工友,闹洞房,喝酒。煤矿工人平常就喜欢喝酒,喝起酒来不要命,他们怎么喝酒?他们用碗喝,吵吵嚷嚷地喝,一喝一碗,一喝一碗。他们给那样的喝法起了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枪崩酒”,意思是喝完那碗酒,就该上路了。他们就是那么豪爽地对待人生,对待生活的。他们说,来来来,喝酒喝酒,咱们下井工人不好娶媳妇,能娶个媳妇太不容易了,来来来,啥话也别说了,啥话都在酒里呢,喝喝喝……几个工友借着王进喜娶媳妇的机会,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枪崩酒”,高高兴兴、歪歪斜斜地走了,就算是闹洞房了。
邻居赵五僵硬着舌头说,别走啊……别走啊……听房……听房……还没听房呢。
其他工友说,你他妈的真是喝醉了,他们一大家子睡在一个屋子里,睡在一铺炕上,你他妈的能听着个啥,你能听着个啥?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和老的少的,睡在一铺炕上,你说多别扭,多碍事?
王美英真是觉得有点别扭,有点心慌。她睡不着,想翻身,总想翻身,可她忍着不敢翻身,她害怕奶奶笑话她。可是,男人不是就在身边吗?她多希望和男人搂搂抱抱呀,可她敢吗?她不敢。
当地人管新婚之夜叫入洞房,很多地方也都这么叫,明明是住在平常住的房子里,可偏偏在新婚之夜,那房子就叫洞房了,就叫入洞房了,那是什么意思?后半夜的时候,王进喜攥住了王美英的手,王美英使劲握了握王进喜的手。
王进喜说,美英。
王进喜的声音很低,他担心王美英没听见,把头向王美英那面探了探,他闻到一股特殊好闻的气味。有头发味、香皂味,还有微微发热的女人气息。他把嘴努过去,碰触到了女人的脖子,他在那脖子上亲了一口。嘴感觉到了颤抖的脖子。嘴说,你哭了?
“我没哭。”
王进喜说,咱们家住的是把边房,从明天开始,我就盖房子,咱们在房子旁边再套一间,到时候就能住开了。
王美英笑笑说,还真得再盖一间房子了,要不然,咱俩啥时候才能过夫妻生活呢?
王进喜看不见王美英笑,但他感觉到王美英笑了。
第二天,王进喜就挥动起洋镐,开始刨山皮,起石头。之后的所有日子,只要有时间,王进喜就挥动洋镐,刨开山皮,往出撬片石。每天下班回来,或者是公休日,王进喜就不停地劳动,他一会儿挥动洋镐,一会儿挥动铁锹,砍山采石。平时,王进喜去下井了,王美英就挥起洋镐,刨松山坡上的山皮,用铁锹把土铲到一边,用撬棍一层一层把片石撬起来,堆在房子旁边。小叔子和小姑子下学回来,也跟着起片石,一家人团结一心,干得热火朝天。煤矿人住的房子,都是这么盖起来的。男人们下班以后,或者是工休日,就在那儿垒墙,一块片石一块片石地往起垒,片石摞片石,片石和片石之间咬着缝,不焊土不焊泥,是干打垒。煤矿人垒墙是不请人的,都是自家人在那里不停不息地垒,就把山坳里和山坡上都垒满了房子。王进喜也是那样垒墙的,今天垒一点,明天垒一点,垒高了的时候,他站在架子上,王美英站在地上,往上递片石,小叔子和小姑子有时候也帮着递片石,他们的劳动场面总是那么热烈,总是响起嘻嘻哈哈的说笑声。
邻居家的男人叫赵五,也是下井工人,赵五看见王美英一家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场面就有点感动,就过来帮忙,休息的时候也像给自家盖房一样,吃过早饭就站在墙边一层一层地垒片石,垒得次数多了,赵五老婆就有点吃醋。赵五老婆黑着脸说,你咋呀,你是不是看上王美英啦,是不是想占人家点便宜?赵五说,你说啥呢,你不看那一家老老少少的,每天都在那儿忙活那间房子嘛,你看他们多可怜呀,我这身大力大的,睡一觉,就啥事儿也没有了,不掉皮不掉肉的,能帮帮他们就帮帮他们,你说这有啥不好呢?赵五老婆不依不饶,呵,你倒是思想挺好的啊?咱们家的活儿,我都舍不得让你干,可你却要帮小媳妇盖房子,我看你就是有想法了,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是吧?赵五说,你小声点,让人家听见了,你说这闹成啥事儿了?赵五嘟嘟囔囔地说,她够可怜了,水灵灵的一个小媳妇,结了婚都不能跟男人一起睡觉,你说不可怜么?赵五老婆说,你看你,说着说着就漏豆馅儿了吧?你不就是想着小媳妇那点事儿吗?你可怜她,我走,我给你把房子腾出来,让你可怜她去。赵五生气了,说,你真是无理取闹,真是瞎说八道,你们女人,都不讲理。赵五老婆挨了骂,心里就更不平衡了,本来准备好了酒肉,一生气就不往上端了。赵五说,哎,我好像看见你炖肉了,你咋一点也不往上端啊?赵五老婆说,你心疼她让她给你炖肉吃,别找我。赵五觉得女人都那样,都跟家里的男人不讲理,都怕男人到外面去拈花惹草,她想说啥就让她说,反正自己心里有主意,该帮忙的时候照样过去帮忙。
赵五给王美英家垒墙,就像给自家垒墙,比如碰到休息日,赵五就正儿八经地要垒一天,赵五在那里垒墙,王美英在旁边帮忙,还真像是两口子在给自家盖房呢。赵五不多说话,默默地站在架子上垒墙,王美英站在下面往上递片石,配合得很默契。有时候,王美英给架子上的男人递上一杯水,或者递上一块毛巾,男人就对着女人笑一下,那情景真是令人感动。赵五老婆有时也笑模笑样地蹭过来,给架子上的男人递上一杯水,或者递上毛巾去,男人就心里失笑。男人心想:王美英刚给过我毛巾,你就也来递毛巾了,你耍的那点小心眼儿,以为我啥不知道呢。你怕我们说悄悄话,想过来偷听?赵五心里这么想,可嘴上没这么说。赵五觉得挺得意挺得意的,他觉得这样干活也值了,自家的女人能那么叼着抢着地对他好,也真是值了。
王美英看见赵五站在架子上垒墙,看见一个壮壮实实的男人在为她创造幸福生活,心里真是十分感动。她没话找话地说:“哎,赵大哥,你给我说说,你们是咋把地下的煤挖上来的?听说井下又黑暗又危险,你们在下面干活儿苦不苦,害怕不害怕?”这些话,她平时就想问问自家的男人,可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在自己的男人身上,根本不敢碰触那样的问题。
赵五说,没事儿,活着干,死了算。赵五的这种人生哲学,是煤矿工人共同的人生观。煤矿工人回到家里,从来不跟自己的女人说危险,夫妻之间常常故意回避这个问题,故意躲避这个问题,直到有一天,发生了那样的问题,他们也只能去默默地承受,因为他们已经扛着那样的问题,生活了很久很久了。
夏天燥热的气息弥漫着山峦沟谷,有时会有轻风吹来,吹得人浑身轻松。
夏天快要过去了,秋天就要来了。秋天容易下连阴雨。下连阴雨的日子,不是盖房的好日子。王进喜有点着急,想赶在初秋、赶在下连阴雨之前,把房子盖起来。有时候,会垒墙垒到半夜,墙上挑着灯,他和妻子,常常挑灯夜战。灯光周围飞旋着蚊蝇,那些蚊蝇,有时就像风一样刮来刮去,可那些蚊蝇丝毫不能遮挡光芒,那一束光芒,照耀着矿山里黑暗的夜空。
垒起的三堵墙已经和旧房一般高了,已经垒出了房子的轮廓,这就需要盖顶了。盖了顶,房子就算建成了。盖顶的时候就不是一家人能干的活儿了,这就需要请人来帮忙了。煤矿人请人盖房不花钱,大家都是高高兴兴地来帮忙,大家都愿意帮这个忙,人们看见谁家的房子快要盖起来了,见了面就高兴地说:“嘿,你家房子压顶的时候可得提前通知我啊?”当地人管房子盖顶叫“压顶”。房子“压顶”的时候,那才叫红火呢,一块儿上班的工友和附近相好的男人们都要来帮忙,周围的女人们也要来帮忙,女人们给做饭做菜,炸油糕,一边做活儿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那样的场面可真是热闹。
压顶的时候,有人就高声地喊:放炮,快放炮。顷刻间,鞭炮就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了,大麻炮就咚一声咚一声地在天空上炸开了,炸得青烟团团,纸屑飞舞。大家就像都有了喜事,都因为哪一家人家盖起了房子而高兴得了不得。王进喜的房子就是那样盖起来的。王美英说,新房好,让奶奶他们住新房吧。王美英和丈夫还住在原来的石窑里。
头一天晚上,王美英居然高兴地喊出声来。
王进喜搂住王美英说,你嫌我穷不?
王美英说,我要是嫌你穷,我就不嫁给你了。王美英还说,人都是从穷日子里扑腾出来的,等把孩子们全都拉扯大了,能挣钱了,穷日子也就扑腾到头了,也就开始过好日子了,你说不是吗?
王进喜说,你真好。叭的一声,亲了一口。
王美英就再往紧贴贴丈夫的身子。王美英说,这一年多天气,真是亏了你了,你说亏了你多少?我得让你补回来。
丈夫说,好,咱们补回来……
说起来呢,煤矿人是城市人,可煤矿人的日子并不像城市人的日子过得那么轻松。有时候,好好的一个人下井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这真让煤矿女人感到揪心害怕。煤矿女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今天谁谁谁在井下出工伤了,谁谁谁砸断了腿或者是砸断了胳膊,谁谁谁砸烂了脑袋,明天呢?明天是不是轮到自己的丈夫了?好像自己的丈夫不受伤又不可能,那样的担心,长久地盘旋在女人的心里,挥之不去,真折磨人。女人们盼呀盼呀,好不容易盼到丈夫退休了,可丈夫却在井下吸入了太多的煤尘,得了煤矽肺,出不上气,没活多大岁数,就活活憋死了。煤矿女人心疼男人,不让男人干家务活。煤矿人的家务活可不是好干的,人们住在山坡上,送煤车上不了山,只能把煤卸在山脚下,人们就一担一担往山上担。有一年冬天,下了雪,王美英担着一担煤,山坡路滑,一不小心摔倒了,担子摔飞了,两只挑土篮子就像皮球一样往山下滚,散乱在雪地上的煤块儿就像大地上一只一只黑眼睛。她看着那些散乱的煤块儿,哭了。哭够了,咬咬牙,站起来,看看自己坐在地上的雪窝子,再去捡篮子,再捡起雪地里那些散乱的煤块儿。煤矿人吃水也不方便,自来水管在山下,下井的男人们上井以后,担着水桶到处找水。半夜三更的山坡上,这里那里,到处都有水桶的叮当声。说起来,可能有人不会相信,有的人家,在大年三十夜里,连煮饺子的水都没有。很多时候,有的男人在山下的水管边排队等水,等了一黑夜,没等到水,水管里的水,就像尿尿一样细,女人来替换男人了,女人说,你去上班吧,我来接着等。挖煤把山下挖空了,水脉挖断了,煤矿就缺水了。煤矿人吃的水,是通过地下管道,从遥远的地方加压送到煤矿来的水,是定时送水。到了送水的时候,大人孩子都到水管边去排队等水,王美英也去等水,起初担不动一担水,就少担点,可少担了又觉得很吃亏,好不容易排队排上一回,少担了水不是很吃亏吗?可担水上山不是容易的事情,男人们尚且累得呼哧呼哧喘气,何况是一个女人?日子久了,王美英也锻炼得像男人一样肩膀有劲了,一担水,摇摇晃晃地,就担到山上去了。
到了夏天,煤矿人最盼望的事情是什么?就是下雨。赵五曾对王美英戏谑地说,妹子啊,我要是一看见老天爷要给咱们下雨了,就比看见我爹还亲呢。有一次,赵五就像一个小孩子看到了高兴的事情一样,大声地喊叫起来:下雨啦……下雨啦……下雨啦……他一边兴奋地喊,一边拿着一把笤帚爬到房上,急急忙忙地扫房顶。扫完了自家的房顶,又扫王美英家的房顶。
他们把水盆水桶什么的放在房檐下接雨水。矿上的人家都忙着接雨水。第一遍雨水从房顶上流到地上的容器里,是黑水,黑水也舍不得倒,倒进水缸里,沉淀以后,洗菜洗衣裳。渐渐地,从房上流下来的雨水会越来越清,越来越清的雨水倒进水缸里,留着人吃,那种水吃起来有点苦涩。煤矿人家里,说别的不多,要说水缸的话,家家户户都少不了要有三四口大水缸。
王美英对小姑子和小叔子就像母亲对待孩子,每天晚上,等小叔子和小姑子睡下以后,她都要检查检查两个孩子的衣裳是不是脏了,是不是破了,脏了就洗,破了就缝。小姑子毕竟是女孩子,心细,有时候半夜醒来,看见嫂子还坐在炕沿边缝衣裳,就心疼地说,嫂子,你累了一天了,这么晚了,快去睡觉吧。嫂子就笑笑说,不累,我不累,再说了,你哥还在井下上班呢,我心里不安定,躺下也睡不着。自从王美英嫁过来以后,小叔子和小姑子穿戴也整齐了,也能按时吃上饭了,奶奶也稀的稠的有人给调剂了,一家人过起了踏实的日子。
日子呢,是过起来慢,回忆起来快,不知不觉地,小姑子就到了出嫁的时候了。小姑子出嫁时,流着眼泪对嫂子说:“嫂子,你来了以后,照顾得我们太好了,我太感谢你了!”小姑子哭了,嫂子也落泪了。嫂子落着泪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应该高兴呀,你咋哭开了?
小姑子说,嫂子,我这就是高兴呢。
小叔子当工人了,可她还把小叔子当孩子,做点好吃的,害怕凉了,拿碗扣在锅台上。有时候,王美英发现孩子想偷吃,就拿筷子抽孩子的手,孩子就疼哭了。王美英对孩子说:“你叔叔下井辛苦呢,你得懂得心疼你叔叔不是么?”王美英是个细心的女人,早早地就开始给小叔子准备婚事了。碰到好棉花就买一点,碰到好被面和好褥面就买一床,总算攒齐了四铺四盖,就等着给小叔子娶媳妇了。
塞北的冬天,来得早,去得迟,好像一冷就是半年天气。每到冬天,地上会冻出一寸宽的裂缝,光秃秃的群山就像被寒风剃了头,冻得缩头缩脑的。穿山风在山谷里回荡,呼叫,跟狼嚎似的。人们住的房子不抗冻,石头墙里面不焊泥不填土,都是干打垒,寒风一吹,跟空墙差不多。有道是针尖大的窟窿能透过斗大的风,这话可真是一点不假。家里虽然点着火炉子,但也只是火炉子周围热,四周的墙壁射出寒气,摸上去冰凉。火炉子若是灭了,家里很快就变成了冷库。每天晚上睡觉前,王美英都要给奶奶和小叔子屋里的铁炉子加一回煤,她不放心他们加煤,害怕加不好,会堵住炉子的嗓子。她很细心地加完煤,再到院子里把窗户上的窗帘咔啦咔啦地放下来。窗帘怎么还会咔啦咔啦地响呢?窗帘是用牛皮纸做的,放下来和卷起来的时候,就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牛皮纸做窗帘最好,又省钱又挡风。放下这边的窗帘,再放下他们那边的窗帘,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冻得直打寒战。有时候,她哆哆嗦嗦地跑回家里,看见丈夫还在睡觉,就搬个凳子坐在炉子边,两手抻开丈夫下井的窑衣,在火炉边上烤。烤一烤,搓一搓,烤一烤,搓一搓,把衣裳搓软乎了,再用被子焐在炕头上,等丈夫睡醒以后,热热乎乎、软软乎乎地穿在身上。井下干活能出汗,上一个班,内衣就汗湿了,第二天再穿的时候,就冰凉发柴,就像冰铁片子,所以就得在炉子边烤,边烤边搓。她一边烤衣裳,一边看时间,到时候就叫醒丈夫。多年以来,丈夫上夜班前,她都是这么打发时间的。丈夫知道她看着时间,就能放心地睡好班前觉。下井工作不同于其他工作,井下本来黑暗,睡不好觉就容易犯迷糊,犯了迷糊就警觉性不高了,就不容易察觉出顶板上掉下煤块儿和石头,就容易出事故。下井工人必须得精力充沛,时时刻刻保持高度警觉,就像老鼠一样,得有高度灵敏的警觉性。
有时候,王美英会背着一个帆布挎兜,到矸石山上去捡煤块儿。矸石山是什么山?矸石山就是井下开掘大巷时,把开掘的石头装进黑牛车里,然后再用绞车拉到井上来,拉出井口的黑牛车里装满了矸石,人们用肩膀扛住黑牛车,哼哧哼哧地把黑牛车推到山顶上,然后再侧翻黑牛车,黑牛车里的石头就哗啦哗啦地往山坡下滚,运输黑牛车的铁道不断地往前延伸,山上就倒满了矸石,那种倒满了矸石的一座山,就叫矸石山。到矸石山上捡煤的人很多,大多数是女人和孩子,还有上了岁数的老汉们。外边的人们总以为煤矿人是不缺煤的,外边的人们大概在冬冷寒天的日子里,往往会羡慕煤矿人,往往会想,煤矿人多好啊,他们可以在冬冷寒天里使劲儿烧煤,烧得家里热乎乎的,多好。其实呢,煤矿人烧煤也不富裕,名义上每家每户都能买到供应煤,可煤条子买到手了,实际上却不知道送煤车什么时候才能把煤送到家门口或者山坡下。矿上有很多煤贩子,他们找矿领导批条子,买到大量的生活用煤再贩卖出去,生活用煤的煤价要比工业煤的煤价低得多,他们欺行霸市,勾结煤场,把大量的煤炭都用大卡车拉走了,拉到外面赚钱去了,轮到煤矿人烧煤的时候,煤场里就真是缺煤了。挖煤人居然缺煤烧,这是外面的人根本想象不到的事情。
王美英不眼红那些煤贩子,她觉得人是不能贪图不义之财的,人得老老实实地做人,老老实实地做人的人才叫个人。她背着一个白帆布大兜子,白帆布早就被煤染黑了,那是一个看上去乌黑肮脏的帆布兜子。她背着那个脏兜子,从家里出来,走下山沟,再爬到矸石山上去,在矸石山上走来走去,在矸石堆里寻找煤块儿。她和那些捡煤的大人孩子们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运气好了,两三个小时就能捡一兜子煤,那一兜子煤有三十多斤重。她把那一兜子煤挎在肩膀上,要小心翼翼地走下矸石山,然后再气喘吁吁地往自家住着的山坡上爬。她偏着头,挎包带挎在哪侧肩膀上,头就往哪侧偏。王进喜有时候会很担忧地说,你以后别去矸石山上捡煤了,又累又脏还不说,走在那些石头上,要不就崴了脚,要不就摔倒了,闹不好再骨碌到山下去,你说那多危险啊。王进喜还说,过去有好多人都摔得头破血流的,你就别去矸石山上捡煤了,咱们家再穷,也不差那点买煤钱。
王美英说,你放心吧,我能捡多少就捡多少,我又不着急,自己走得慢点,注意点,出不了事的。
能住上楼房,是煤矿人最大的心愿。矿上陆陆续续地盖了几座楼,优先分派给了科级以上干部和双职工家庭,再后来就开始按工龄分派住房了。王进喜18岁就当了下井工人,三十多岁时,也有十多年工龄了,而且井下工人在分房时要比井上工人多增加5年工龄,有那么一年,王进喜也分到了一套38平方米的新楼房。这可真把一家人乐坏了。怎么能不乐呢?住进楼房里,冬天到厕所不冻屁股了,也不用从山下往山上挑水挑炭了,也不用劈柴打炭了,生活上的多少困难,一下子就都给解决了,这怎么能不乐呢?当然更让王美英高兴的是,自从一家人从破石头房子里搬到楼房以后没多久,有人就给小叔子介绍了一个对象,居然就成了,居然就可以结婚了。煤矿上的女孩子,好像结了婚能住上楼房就行。矿区的山山岭岭上都是石头房,只有山坳里相对平坦的地面上才盖点楼房,那些楼房一座紧挨一座,根本不讲究采光,人们管那种楼房叫亲嘴楼。比较之下,在矿区里,楼房比山坡上的石头房真是少得不能再少了,谁家若是能分到一套楼房,那好像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王美英对小叔子的对象说,你放心,你们结婚住那间大房子,我们住那间小房子,将来有了机会,我们再搬出去,全套楼房全给你们。姑娘就高兴地说,嫂子你真好,要是结婚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我们就结婚呀。王美英说,东西不愁东西不愁,嫂子早就把结婚的东西给准备齐全了。在那个年月里,结婚简单,有间房子,有四铺四盖,再雇来木匠做个大立柜,做两个带底座的衣箱,就能结婚了。
那个姑娘能不赶快结婚吗?嫂子已经答应将来把楼房给弟媳妇,她能不高高兴兴地结婚吗?弟弟结婚时,嫂子就给弟弟把媳妇娶回了这套楼房里。她和丈夫和两个孩子挤在一间小房子里,把大房子给弟弟做了新房,新房里做了新家具,她和丈夫和孩子住的小房里,什么家具也没有,是一间空房。
有一天,王进喜愁眉苦脸地回到家里,过了好长时间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王美英就沉不住气了,就问丈夫怎么了,怎么阴沉沉的脸就像下雨天?
王进喜说,赵五……赵五出工伤了。
“啊!你说啥?赵五出啥工伤啦,厉害不厉害?”王美英瞪大眼,有些惊慌失措。
“让片帮煤砸着腰了。”王进喜的样子很悲伤,头也不抬。
王美英感到浑身哆嗦,脑子好像要炸开了。她着急地说,我到医院去看看赵五去,我去看看赵五。王进喜说,他现在住在抢救室里,你去了也不让你进去,等过些日子,等抢救过来……他要是运气好的话,要是能抢救过来的话,你大概还能见着他。
王美英想着赵五帮她家盖房,下雨前爬到她家房顶上扫房顶的情景,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突然就被抬进抢救室去了,死活还不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的眼泪不由得就流出来了。她心里充满了恐惧,心想自己的丈夫将来会怎么样呢?这真让她感到心里恐惧。她还想多知道一点赵五的事情,但她没敢再问,他们没再谈起赵五,他们不敢接触那样的话题,煤矿人心里都清楚,谁都保不住哪一天会在井下出事故,所以在别人出了事故的时候,他们只是憋不住内心的惊恐或者痛苦而被迫提一下,好像要互相知会一下,分担一点内心压力,然后就不再多说那件事情了,他们不敢过多地接触那种事情,会故意回避那种事情。他们的心理压力真是太大了。
王美英别过脸,假装扫地,不敢让丈夫看见眼泪就像下雨一样往下淌。这样伤痛的反应,在别的行业里或者是别的一种人群里,是不会出现的。在别的地方,人们一旦听到熟人发生了意外伤亡,会感到吃惊,会追问种种情况,但是,在煤矿,人们一旦听说谁出了伤亡事故,只是知会一下,就不再细问了,因为他们马上会感到,别人的伤亡,好像离着自己那么近,好像那种危险马上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后来,王美英去医院看望过赵五,她还在赵五面前流出了眼泪。她本来一再地告诫过自己,见了赵五,一定要控制住,一定不能哭泣落泪,可事实上是,看见赵五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流泪,她流出了滚烫的热泪,而且是泪流不止。
赵五被片帮煤砸伤了腰椎,中枢性截瘫,他的下半身失去了生理功能,从今往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王美英从医院出来,不知不觉地就走到山坡上去了。当她走到那片石头窑的地方时,突然感到奇怪起来,怎么自己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这里?她就是在这里结婚的,就是在这石头窑里住过的一个人。她还在那间石头窑里养了两个孩子。她最好的青春时期,就是在石头窑里度过的。她突然感到,那破破烂烂的石头窑,在她内心深处,原来是那么亲切。她走进赵五家里。赵五老婆刚一看见王美英,就呜呜地哭开了。她们在一起住了那么多年,不管是穷日子还是富日子,但总归是平安家庭,可是现在,赵五突然瘫痪了,过去那种快乐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两个女人,就那么彼此相对,就那么心照不宣地哭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
王美英说,你别哭了,不管好赖,赵五哥不是还活着吗?活着,不就是挺好的事情吗?
赵五老婆说,怪我,都怪我,我那天晚上要是机敏一点,就不让他下井去了,他就出不了事故了。
王美英说,这话咋说?你说说。
赵五老婆说,那天晚上可真是奇怪呢。那天晚上赵五要去上夜班,他刚要走出小院门,就听见背后哗啦啦地响了一声。他回过头看了看,发现院子里垒的炭堆倒了。他就返回身来,把倒塌的炭块子垒了起来。可他刚刚走到小院门口时,炭堆又哗啦一声倒塌了。他就又走回来垒炭。我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就走出来问赵五,赵五说,你看这奇怪不奇怪,好好的炭堆,这都多长时间了,啥事儿没有,可今天晚上呢,我一出门它就倒,我一出门它就倒,真是奇怪了。赵五老婆说,你说我当时咋就那么傻呢?咋就想不到是要出事了呢?我本来应该留住我男人,可我却糊里糊涂地对我男人说,你快走吧,炭堆倒了就倒了,不行的话,我待会儿再把它垒起来,不是啥了不起的事情,你快别耽误时间了,再耽误时间,你就迟到了,迟到了,不是要挨批评,要扣奖金吗?你说我多傻啊,硬把男人给撵跑了,结果却差点要了他的命。赵五老婆很悲伤地说,瘫就瘫了,瘫了我伺候他,没死比啥都强,可惜就可惜那天晚上,可能真是有神灵来提醒赵五了,不让他去下井了,可我咋就解不开这个道理呢?我呀,我真是后悔死了。你知道,赵五可是个好人呀,肯定是有神灵在暗中保护着他呢,要不的话,听井下工人说,有小平车那么大一块煤,一下子就砸在了他的腰上,那么大的一块煤,还不得把人砸黏了?可赵五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比啥都好啊。
王美英听赵五老婆讲述那天晚上的事情,觉得身上冷飕飕地,起满了鸡皮疙瘩。她想,也许这世界上真会有神灵在暗中关注着人们的一举一动,真会有神灵在保佑着好人,惩罚着坏人。她在心里说,你们保护保护我男人吧,要是有什么危险就提醒我一下,也给我提前闹出点什么动静来。
什么动静也没给王美英闹出来,丈夫就出事故了。那天傍晚,她做好了饭菜,像往日一样,把饭菜热在笼屉里,把白瓷小酒壶倒满了酒,烫在一个盛着白开水的大搪瓷缸子里,热着酒。煤矿的女人们,都是这么等待丈夫的。井下潮湿寒凉,上井以后的男人们都要喝一壶热酒,驱驱寒气。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丈夫一回来,马上就能喝上热酒,吃上可口的饭菜,体味着一家人团聚的快乐。过去,住在石头房子里的时候,每当丈夫下班回家的时候,她都要站在小院门前的山坡上瞭望丈夫,住进楼房以后,她就站在楼房外面等待丈夫,好像丈夫是一个不认识家门的孩子。傍晚的夕阳散发出红色光辉,洒满山峦,渐渐来临的夜晚,正在张开巨大的怀抱,要把整个矿山静悄悄地拥抱在怀里。等待丈夫归来的时候,是煤矿女人最揪心的时候,只要丈夫稍微回来得晚一点,她们就会心神不宁,恐惧不安。她们手里拿着针线活儿,一边做活儿一边等待,完全是在靠针线活儿来排遣内心的焦虑。有时候,丈夫会因为什么突然的事情回来得晚了一点,女人迎住丈夫时,就会逮住丈夫的不管什么地方,捣一拳,再捣一拳,娇媚地说,你咋才回来、你咋才回来?男人就向女人做出一点某种暗示,都如漆似胶了。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天是不容易很快就黑下来的。运煤的火车奔驰在山脚下的铁道上,轰隆轰隆地把煤炭运往山外去。王美英太熟悉这样的情景了,每一次,都那么准时,只要看见火车跑远了,看不见了,也就能看见丈夫远远地朝她走过来了。那时候,她总要长出一口气,哦,亲爱的,你总算回来了,总算又活着回来了。就像战争,就像丈夫出去打仗了,后来就那么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身上连一点伤都没负,那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情啊。可是,就是在那样一个和平常一样的黄昏时刻,她等来的却是一个灭顶之灾。有两个黑乎乎的下井工人就像跑步一样来到她面前说,嫂子,你先别着急,你先去医院一下,王进喜在井下出工伤了,已经送进医院了。煤矿女人,平时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们常常会听到或者看到有人出工伤了,有的人她们还认识,见了面还亲切地打招呼,可突然有一天,那个人就出工伤了,或者是小伤,或者是大伤,或者是永远也见不着了。
王美英愣怔了一下,攥着鞋垫就往医院跑。医院离她家不远。煤矿的山坳里就那么一点平地,医院、学校、办公楼,都拥挤在山坳里的那一溜平地上。
王美英疯了一样跑进医院。
王美英揪扯着丈夫黑乎乎的劳动布工作服,看见这里那里,到处是血迹。王美英已经认不出丈夫的人样了,她已经认不出丈夫了……她哭喊道:天哪……天哪……我的天哪……突然没声了。等她被抢救过来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老人更惨痛的哭声。王进喜的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怎么能接受自己孙子的突然离去?奶奶披散开一头白发,把头低下去,扬起来,低下去扬起来,就那么大声哭嚎。奶奶嘴里已经没有多少牙齿了,张开的嘴就像一个黑洞,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响亮声音从那个洞子里发射出来。那样的哭声,简直不是声音,简直不知道是一种什么东西,从胸腔深处,冲着一个洞口发射出来,发射出来。
“老天爷呀……狠心的老天爷呀……你咋不让我死,你咋让我孙子死啊……他死了……这一家人可咋办呀……”奶奶坐在床上,哭歪了身子,一会儿歪向这边,一会儿歪向那边。
王美英看见奶奶哭成那种样子,反倒唤起了她内心深处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力量。她想:她不能随着奶奶一起哭,她应该坚强起来,劝慰奶奶,不能让奶奶哭死。
小叔子总是用那种眼睛看嫂子,那种眼睛里充满了同情,不知道嫂子什么时候才能从灾难中挣脱出来。嫂子能看懂小叔子的眼神,有时眼神碰眼神了,嫂子就赶紧找点活儿干,比如扫扫地,比如擦擦什么地方。他们仍旧在一个家里过日子,嫂子从来都不提起死去的丈夫,说明她在心里是非常注意这一点的。这一点,是一个疼痛的洞,一旦揭开洞口,就会看到无底的疼痛,所以嫂子从不提起死去的丈夫。嫂子经常问奶奶,奶奶,您想吃点啥,我给您做?奶奶说,你就别为我费心思了,我这老不死的,真是给你添累赘啦。王美英苦笑着说,奶奶您瞎说啥呢,我们巴不得能盼着您再多活一辈子呢,您活着,我们就觉得这是个家,有老有少的,真是一个家呢。王美英经常在家里给奶奶洗澡。她把烧开的水倒进大塑料盆里,用手搅一搅,试试水温,然后就让奶奶坐进去。奶奶岁数大了,已经快90岁的人了,已经不能到澡堂去洗澡了,煤矿这山上山下的,真是太不方便了。奶奶总是叨叨咕咕地说,唉,老天爷呀,你不睁眼呀,你咋不让我死,你咋让我孙子死啊?你咋让我这么好的孙媳妇,早早就守寡了呢?
还是那样的傍晚,王美英常常站在楼下的大门口,向井口方向瞭望。她已经做好了饭菜,温好了酒,等待着小叔子下井归来。过去,她是那样等待丈夫的,现在,又开始那样等待小叔子了。有一天傍晚,小叔子迎面看见嫂子,就显出了很为难的样子。嫂子的心,呼嗵一声惊跳,心想,小叔子怎么满脸愁容,莫非在井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嫂子着急地说,你咋啦,咋这么不高兴?小叔子说,我们采煤队要调到一个新矿去,要去开新矿了,我心里真难受。
嫂子说,别难受,人挪活,树挪死,人只要有口气喘着,就不能说泄气话。
小叔子的媳妇好像是要哭的样子,说,嫂子,这些年,你对我们太好了,怕我们冷怕我们热,总是把饭菜伺候到我们脸跟前,好像你不给我们拿筷子,我们都想不起是要吃饭了,我们真是舍不得离开嫂子呢。弟媳妇说着说着,就流出眼泪来了。
王美英说,你傻啊你,老婆汉子才舍不得离开呢,夫妻俩陪伴在一起,陪伴一辈子,陪伴几辈子,都陪伴不够呢,陪着我算啥?
弟媳妇点点头,那意思是说,我听嫂子的,我一定要好好地陪着我男人。
王美英拿出自己的积蓄,又和亲朋好友借了点钱,给小叔子在那个矿买了房子。
小叔子说,苦了嫂子了。
嫂子说,不苦,只要人活着,多苦都不算苦,苦过去就不苦了,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小叔子说,嫂子,我把奶奶带走吧,你还得忙活孩子们,你真是太忙了。
嫂子说,不行,我伺候奶奶伺候惯了,知道她这习惯那习惯的,你媳妇一时半会儿还伺候不来她。
小叔子说,伺候不来,让她慢慢学,学着学着就能伺候来了。
嫂子笑了,嫂子笑着说,你傻呀你,你让你媳妇腾出时间来,多伺候伺候你,不好吗?
国家每个月给王进喜老婆孩子,每人开105元抚恤金,日子不好过,过不了。街坊邻居见着王美英就说,你去找矿领导去,跟他们要一份工作,挣一份工资,家里不就经济宽裕了吗?你猜她说啥?她说她不想给矿上添麻烦,现在矿上的青年人都找不上工作,自己咋好意思再去给矿领导添麻烦呢?她觉得自己还是做点小买卖吧,谁也不靠,要靠就靠自己吧。她跟邻居借了点钱,自己手里有点钱,就开始跑起了小买卖。每天早晨,天不亮,她就去赶头班公共车,到市里的货栈去接点针头线脑,接点瓜子大豆还有花生什么的。货栈里也有买卖蔬菜的,有人把蔬菜叶子撇下来扔在地上,她就把那些菜叶子揣进蛇皮袋子里,回家以后,赶快把菜洗净切好,不让家里人知道她是在外面捡回菜来给家人吃,怕伤了家人的自尊心。冬天的时候,她背着沉重的蛇皮袋子走在雪地上,不小心就摔倒了,不小心就摔倒了。她难道不可以小心慢走吗?她不能小心慢走,她得赶快回家,回家以后赶快把捡回来的菜洗净切好,她不能让孩子们看见,他们的妈妈,每天给他们做出来的各种好吃的菜,是捡来的。她把那些活儿做完以后,就拿个塑料袋子走到街上,把塑料袋子铺在地上,摆个小摊儿,等着有人来买她的东西。摆小摊儿挣不多钱,白天黑夜,辛辛苦苦,可挣来的钱,还是不够两个孩子的学费钱。
现在的学校,今天要收补课费,明天要收资料费,这费那费,说不明白是些什么费,一天到晚,就知道跟学生瞎收钱。学生回家跟家长要钱,家长问是什么钱?学生说,不知道,反正老师说了,要100块钱。家长就着急地说,前些天刚要走200块钱,怎么没几天,又要100块钱做啥呢?学生说,我哪知道是做啥呢?反正是要呗。你要是想知道是要啥钱,你自己到学校去问去。家长们哪敢到学校去问啊,去问了,你孩子还上不上学了?老师站在讲台上,讽刺挖苦你的孩子,你的孩子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孩子还能在学校里继续上学吗?不上学怎么办?
赵五经常摇着小车经过王美英摆在街边的小摊儿前,就停下来,看一会儿。总是恨恨地说,你困难成这样,到矿上去找领导去,去找狗日的,去跟狗日的要点困难补助。
王美英说,矿上给发着抚恤金呢,还找啥呢?
赵五说,那点抚恤金够啥用?养条狗都养不活。你看看他们,他们一顿饭就花好几千,他们少吃半顿饭,就够你一家人一年的生活费了。赵五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拨拉拨拉轮椅旁边挂着的塑料袋子,袋子里有一节黄澄澄的尿液。赵五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大小便了,他是大脑清楚,下肢不清楚,是上边清楚下边不清楚。王美英看见赵五的时候,总要这么想一下:自己要是有运气的话,男人也别死,也闹上这么个屎尿袋子,陪着自己,说说话,那该多好。王美英低着头,摆弄着地摊儿上的物件,她把这个这么摆一下,再把那个那么摆一下,摆来摆去呢,还是那些物件。王美英摆弄着物件说,熬着吧,熬出苦日子,就有好日子过了,跟他们去要钱,我不就成了讨吃鬼了吗?我可不当讨吃鬼。
那你就得当饿死鬼。赵五生气地说。
王美英说:“我宁可当饿死鬼,也不当讨吃鬼。”她觉得人活着,不能贪图小利,不能给别人增加负担,人应该像老辈人那么坚强地活着,才叫个人。
王美英看见赵五的时候,总要回忆起过去的一些生活情景。想当年,她扎着两根小短辫,怀着对城市生活的美好憧憬,嫁到矿上来,本以为会过上比农村人更好的生活,可没想到若干年以后,突然有一天,她就变成寡妇了。现在想想,她当初想要的那种好生活究竟是一种什么生活呢?是不是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那种享乐似的生活呢?她觉得那种坐享其成的人生没法儿想象,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一个和命运抗争的过程,就是不屈服于艰难困苦。她在心里永远记着赵五对她的好处,她常常想起赵五给她家盖房子的情景,可惜那么壮实的一个男人,站在架子上垒墙的动作有时是那么潇洒,以至于让她心里萌生了爱意,可就是那样的一个男人,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站不起来的残废人,可这个残废人,还在坚强地活着,生活着,这难道还不够吗?王美英对自己说,煤矿人,就得咬着牙过日子,就得有硬骨头。
王美英想:我谁也不靠,我要靠自己,度过自己艰难的日子。她突然有了一个挣钱的想法:卖凉粉。
凉粉是大同地区的著名小吃,人们都爱吃,都说好,到了夏季最吃香。凉粉这个东西有意思,你说它是凉食吧,却要放很多辣椒末和辣椒油,看上去又是热乎乎的样子,搞得吃凉粉好像主要是吃辣椒油和辣椒末的。辣椒油炸不好,凉粉就没吃头。辣椒油要炸成红彤彤的红油。辣椒油怎么炸?不好炸,炸过了火,辣椒煳了,发苦;炸不到火候呢,辣椒油又是干辣不香。炸辣椒油的火候最不好掌握。王美英的炸法是,炸辣椒油要分两次炸,第一次热油,量少,先把辣椒末用油泼一下,把辣椒末全部用油浸了,然后再二次热油,二次油量大,大量的油煮沸以后,略微晾晾,再泼进第一次炸过的辣椒末里,这一碗辣椒油就会像胭脂一样红彤彤好看。凉粉是用山药粉做成的,一碗一坨,泡在凉水桶里,吃的时候,一坨切一碗,浇上红彤彤的辣椒油,再撒点香菜末,再撒一点炸过的辣椒,那一碗凉粉看上去就是红彤彤、白生生地好看,看上去就好吃。白生生的凉粉,红彤彤的辣椒油,还有绿绿的香菜末儿,你说好不好?有人说,不狠不吃粉。这话怎么说?意思就是吃凉粉时,一定要狠放辣椒,那样就越吃越辣,越辣越吃,那才过瘾呢。凉粉这小吃,夏天卖得最火,马路边大街旁,摆个桌子就能卖,卖的和买的都方便。说起来也奇怪,你说到了夏天吧,天气炎热,吃辣椒又上火,一般是要躲辣椒的,可要是来到凉粉摊子前呢,看见清白清白的凉粉上浇了红彤彤的辣椒油,不但不觉得吃辣椒上火,反而会觉得泻火,反而会觉得那一碗凉粉真是凉爽,真是避暑,就真想在大热天儿里,呼噜进嘴里一碗凉粉。
王美英觉得卖凉粉挺好,本钱不大,也不需要房子,在街上摆一张桌子,生意就开张了。
王美英在大街边摆了张四方桌子,桌子旁边放了几个小板凳,就开始卖凉粉了。开始的时候呢,她害羞,不敢喊,就那么呆呆地坐在桌子边,好像是被人雇来照看桌子的人。邻居们就说,你看你这卖凉粉的,也不喊也不叫,谁知道,谁来买?你喊吧,喊一喊就有人知道了,就有人来买了。邻居们可怜她,想吃不想吃也来买凉粉,她的凉粉摊子才算开起来了。到了炎热的夏季,阳光如剑,刺痛她,烤灼她,她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地守着她的凉粉摊子。到了冬天的时候呢,寒冷包围着她,她觉得自己是坐在了冰箱里,两只手,好像冻成了红烧猪蹄子。冻得厉害了,她就站起来,不停地跺脚。冬天卖凉粉是淡季,大同人笑话人的时候常爱说这么一句话:你这人,真是吃凉粉不看天日。意思是说,吃凉粉的日子应该是大夏天,是大热天,阴天下雨的时候就不是吃凉粉的时候,阴天下雨的时候吃凉粉就是“吃凉粉不看天日”。那么,冬天不是就更不能吃凉粉了吗?是这么个意思,冬冷寒天的,你再坐在大街上,冷风哈气地吃一碗凉粉,受得了吗?冬天吃凉粉怎么吃?是要在家里吃,是要买回家里吃。矿上有不少好心人,即使不太想吃凉粉,也要打发孩子去买一碗凉粉。孩子若是嫌冷不出去呢,家大人就说,有多冷,出去一会儿有多冷,你有那个卖凉粉的女人那么冷吗?
卖凉粉给王美英增加了一点收入,可那点收入,来得真是不容易。大同这地方,一年四季很少有好天气,人们都说,大同的风是一年刮两次,从春刮到冬。每到冬春时节,季风刮得更厉害,大风卷着沙土卷着煤尘,打在人的脸上,就像针尖射到人的脸上,遇到那样的大风,人们都会躲在屋子里,可王美英不能躲,她只能守在凉粉桌前,任凭风沙打疼她的脸。有时候,风有多大?好像风里有妖气,好像要把桌子刮飞了,这时候,她会很害怕,就赶紧把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压住桌子,害怕大风把桌子刮跑了。
有时候,儿子会来到凉粉摊子前,来帮着洗碗洗筷子,王美英就着急地说,你快去你快去,这儿用不着你,你回去学习去吧,你只要学习好了,妈妈就放心了,就高兴了。儿子不听母亲的话,非要帮着洗碗洗筷子,或者是提着桶,到就近的人们家里去提水。王美英经常到就近的人家去提水,夏天的时候,人们就会说,你坐一会儿,凉快一会儿再出去。到了冬天呢,人们就说,你喝杯热水吧,喝杯热水,暖暖身子再出去。
有一天,儿子拿着一个邮政快递的袋子来到凉粉摊子前,很神秘地冲着母亲笑,笑得母亲心慌起来。母亲心慌什么?母亲大概已经猜到了袋子里的东西,母亲知道是好事儿,但没亲眼看见,难免要心慌。
“你这孩子,快把你妈急死了。”王美英笑着说,是不是寄来通知书了,要是寄来了,你就赶快拿出来,你就别让你妈着急了。
儿子说,您自己去看吧。王美英的儿子,好像故意要逗母亲着急,故意不说那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而是笑嘻嘻地把那个袋子递给母亲。母亲在围裙上狠劲地擦了擦手,好像两只手还有点抖,就那么抖抖颤颤地接过邮件袋子,慢慢打开袋子,抖抖颤颤地把袋子里的东西抽了出来。这下她看清了,是山西大学录取通知书。王美英觉得自己的头,轰的一声响了一下,差点激动得昏了过去。王美英两手捏着通知书,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盯住儿子的脸说:“这……这……这……他爹保佑。”王美英颤抖着嘴唇,到底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她面色绯红,好像还没有吃够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