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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时间:2024-09-16    来源:馨文居    作者:陈年  阅读:

  我重新找到工作后,晚上怎么回去成了难题。工作的地方太远了,离我家大概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我又不会开车,当然家里也没有车。

  我母亲家倒是离我单位不远,和父亲离婚后,她一个人生活没有再婚。我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家庭关系简单。我想平时住在她那里,休息时回城里,两边跑。我和母亲说了我的想法,我还告诉她我不会白吃白住,我每个月给她出一笔生活费。母亲意志坚强,并没有被金钱打动,她淡淡地说,我自己有钱,不用花你的钱。傻子也看得出,她不怎么欢迎我回家住。对于这样的结果我早有心里准备,如果她高高兴兴地接受我那才是怪事呢。

  母亲的性格怪癖乖张,讨厌别人打扰她的生活。我小时候家里从来没有亲戚朋友来做客,当然她也很少带着我走亲戚。她一个人坐在小院子里看一本叫《中国青年》的杂志,有时候就是坐在那儿看天上飘来飘去的云。云里面藏着什么?鬼才知道。我在她的身边磕磕绊绊地跑来跑去,摔倒了爬起来再跑,我在捉一缕风玩,风是一个长翅膀的小孩儿。我那时没有玩伴,也没有朋友,母亲成天把我关在院子里,她的理由是怕别人家的小孩子欺负我。

  父亲不怀好意地说,我刚出生一个月,母亲就为我找了一个专门喂养别人孩子的奶妈,我晚上又哭又闹严重影响她休息。我是奶妈带大的,两岁时才回到母亲身边。

  我父亲同样是自私自利的人,一个没有家庭责任心的男人。他和母亲的感情一直不和,还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但他却不提离婚的事,直到我读大学后,他才离婚。他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样做是为了不让我遭受后妈的毒手。我觉得这个理由是那么牵强。而他后来的离婚只不过是把责任又一次转移,母亲老了,慢慢会成为一个无用的包袱,我是他最好的接力棒。父亲把丈夫的责任丢给了我这个唯一的女儿,放心大胆地另寻新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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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母亲乐意不乐意,单位中午没有休息的地方,我不得不回到她那里。她住在没有电梯的老式小区,我按楼宇门上303的号码,母亲在里面用遥控帮我打开楼道门。她没有给我配家门钥匙,我每次回去都得她亲手放行。如果她恰好不在家,那我只能像一只狗那样蹲守在大门边。我知道她故意这样做,这是一种权力炫耀,她要让我明白她才是房子真正的主人。我只是一个出嫁的女儿。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水不可能再回到盆里。我假装看不懂她的脸色,人有时候就得脸皮厚些。何况是和自己的母亲。再说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房子,我有权利住,说得不客气点我才是房子的合法继承人。

  母亲上了年纪,牙口不好,烹制所有的食物都是软、烂、绵的标准,她把面条饺子米饭煮成一堆面目不清的东西。菜呢,无论是葫芦芹菜还是小青菜都是暗绿色的一团。她有高血压,为了控制血压,严格遵守医生说的每天5克盐的标准,也不用酱油调味品加色加味,菜寡淡得没有任何味道。我甚至怀疑她为了赶我走故意这样。记得母亲以前做饭的手艺还行,虽然不是厨师级的,但也有几个拿手的菜。过油肉呀,软烧豆腐呀,酱香茄子什么的。母亲的面食做得好吃,手工和面擀面切面,她的刀切面比机器挂面都切得齐整,又细又匀。调面的小料也做得好,只是简单的葱油酱油汁,全家人都说香。而母亲现在的饭菜真的是难以下咽。虽然这样说很没良心。

  我早上六点急匆匆地赶到公交站,中午在母亲那里吃一顿便饭,晚上再赶公交回城。经常会遇到大堵车,进家门有时快八点了。浑身上下累得要散架,越累吃的东西越多,体重不知不觉又增加了。摸一摸身上的游泳圈,特别灰心失望,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可我又不甘心就这样被社会淘汰。

  我已经有七年没有出来工作了,孩子升入初中后,我辞职做起了陪读家长。直到去年孩子考入大学,我也正式闲了下来。以前所有的事都是围着孩子转,现在人家远走高飞后,我是各种的不适应。身体的问题也出来了,四十五岁的我患有肥胖症、高血脂、妇科病等等。医生们异口同声地说,富人病,平时缺少锻炼,多活动,每天至少走一万步。我想找份工作,既能锻炼身体,还能重新回归社会。我丈夫徐业并不赞成我出来找工作,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我这种人长期脱离组织脱离人群,特立独行,已经不适应在复杂多变的社会上生存。他说这话时,一边剔牙一边调着电视频道。这七年徐业总是开玩笑说他养活我,这话初听时觉得很温暖,全职太太,不用自己辛苦挣钱养家,多幸福的小女人。可听得多了,就有那么点别的意思。那是一种居高临下,施舍别人一碗饭吃的骄傲。一个人仰人鼻息,寄生草一样活着,的确没什么意思。

  有人总结说孩子考上大学后是家长或长或短的断乳期。有的家长甚至跑到孩子大学的附近租房子继续陪读,我当然还没有疯狂到这种地步。

  我在58网上投了几份简历应聘辅导学生作业的工作,但都没有收到回音。倒是有一个作文班让我去面试,那天我兴冲冲地拿着发表过的作品去了,有一个比我年轻的女孩子也在等着面试,我觉得我应该发扬一下风格,她比我更需要那份工作。

  我后来找到了现在的工作,在一个出版社校对做书,平时我也写点小说散文发表在报刊杂志上。这工作倒是和我的爱好对口。

  无论我怎么在吃饭时抱怨跑家路上的辛苦,母亲都装没听到。即使是刮风下雨天气极差,她也不会松口让我留在家里住一晚。她的心又冷又硬,简直是铁石心肠。我和徐业说,我妈就是个后妈,一点也不懂得疼孩子。徐业自作聪明地翻翻眼皮,帮我分析,也许是老太太又有了别的男人。你想想正常情况当爹妈的哪有不欢迎孩子回家的。徐业这样说,我仔细琢磨也觉得有问题。母亲大概是怕我坏她的好事吧。可背后那个甜言蜜语的男人是谁呢?让老太太连亲生女儿也防着。其实她完全不用这样。我是一个开明的女儿,他们刚离婚时我就和母亲说过,如果有合适的老伴儿就找一个,结婚也好,同居也行。主要是两个人有个伴儿也能互相照顾。母亲一口回绝,她说伺候了一辈子男人,现在终于迎来大解放,傻子才再找男人受二茬罪。她现在是四大自由,谁都管不了她。

  母亲离婚后这二十几年怎么生活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们母女关系一般,只比普通人多层血缘关系。她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把女儿当成贴心贴肺的小棉袄。我连她脚上的一只袜子都不算。别的老人越老越黏孩子,她却是那种很独立的人,轻意不会打扰我生活。即使和父亲离婚这样的大事,她也只是在事后不经意地提一句。很冷静,就像是要告诉我一个新换的电话号码。

  我平时只是买些东西给她送过去,客客气气地说说话,最多待半个小时就走了。她总是说还好,不错,我自己能行等等,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我呢,也敷衍她,老公工作好,孩子学习好,生活幸福美满。母亲很少留我在家里吃饭。有时候也问我一句,吃了饭再走吧?我推脱家里有事忙着呢,母亲坐在沙发上连屁股也没有挪一下,她压根就没打算给我做饭吃。

  近几年母亲的年纪大了,她又检查出高血压、糖尿病,心脏也有些不好。我夜里都不敢关手机,母亲七十多岁了,毕竟我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我去探望她的次数也频繁些。母女俩仍然没有多少话要说,我按楼宇门的数字,她放我进去。我换上拖鞋,帮她擦擦地,收拾一下厨房,洗洗衣服啥的。家里有洗衣机,她嫌浪费水不让使用,我只好手工搓洗。有时我把大件的被单褥单窗帘拿到城里的家里洗干净再给她带回去,这样做她很满意,似乎我家的水电就不用花钱买。

  遇到一些传统大节日时,我们谁都不邀请对方去自己家里。节日前我包好饺子,放在冰箱里做成速冻饺子。各类肉食做熟加工好装在餐盒里给她带去。母亲总是说不喜欢吃我做的饭,饺子面硬,擀得皮儿太厚了,咬不动。肉馅的花椒面放得太多,麻嘴。红烧肉太油腻,羊肉膻味太重,牛肉没有放料酒去腥。反正我在她的眼前永远是那个浑身都是毛病的孩子,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她满意。不过我下一次去的时候,饺子和肉都吃光了。

  母亲批评我,经常吃这样高油高脂的食品对身体不好,不健康,电视里的养生专家讲,一个人一天要吃二斤蔬菜和水果。你和你爸一样,成天大鱼大肉,没有一点节制。管住嘴迈开腿,现在人所有的毛病都是吃出来的,一个人没有良好的生活习惯,就是自己作死。在她眼里我和父亲都是没什么追求粗鄙恶俗的酒肉之徒。我想反驳她,她这么珍爱生命,注重养生,怎么也查出血压血糖有问题。得病不由人,和吃什么有屁的关系。不过我还是啥也没说。我早习惯了在她面前保持沉默。

  她还嘲笑我,胖得连一点腰身都没有,远看像一只蹲在地上的油篓子。母亲瘦,身材好,又会穿衣搭配,虽是七十多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我一赌气,回家比平时多吃半盘回锅肉。你不是嫌我胖,嫌我难看嘛,我索性就更胖一些,更丑一点。恶性循环吧,能惹得母亲不高兴,我就心情愉悦。

  我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出入那个家门,多少也是给周围的邻居看,我可不想背上不孝顺的黑锅。一个离婚的弱女人到处都能博得别人的同情。我父亲已经不仁不义,我可不能女承父业。我不爱我的母亲,我觉得她也不爱我。做女儿的说出这样的话的确是有点大逆不道。可又有什么办法。我小时候她说动手就动手,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为啥会挨打。她在冬天时惩罚我站在门外认错,我光脚穿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她用拇指粗的竹条抽得我浑身都是紫红的鞭伤;她把一盆冷水浇在我身上……以前的那些事总是在我眼前走马灯地转。也许我是一个记仇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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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中午一声不响吃过饭,我把盘子碗拿到厨房里洗干净。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王宝钏》,家里有线电视有几十个台,好像总有一个电视台在播放这部电视剧。没有电视剧,有关于王宝钏的戏曲节目也行。《武家坡》《大登殿》《算粮》等等母亲重复地看了八百遍,里面的戏词都能流利地背下来。

  大摇大摆上金殿,

  参王的驾来问王安。

  在金殿叩罢头我抽身就走,

  不由得背转身我喜笑在眉头。

  猛想起二月二来龙抬头,

  梳洗打扮上彩楼。

  公子王孙我不打,

  绣球单打平贵头。

  寒窑里受罪十八秋,

  等着等着做了皇后。

  ……

  在她看来,我没有看过《王宝钏》就像不知道国家主席是谁一样。这部根据戏曲改编的台湾肥皂剧有五十多集,母亲热心地给我讲解剧情发展,但讲着讲着问题就会拐到我父亲身上。大骂父亲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当年家里穷得连半碗米都没有,她把仅有的一棵小白菜切碎做了一锅白菜汤。母亲说跟着父亲受苦受累那些年,一天福也没有享过。这个时候我就找别的话题打岔。有一次母亲识破我的小心机,她连我一起骂起来,我知道你和你爸一条心,你喜欢那个妖精,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妈。我无奈地苦笑。简直是糊涂混账话。

  我后来发现,无论什么问题,母亲最后都能拐到父亲那儿。按常理说一个离婚二十年的没有感情的前夫,早应该忘了。我没有义务去帮他们调解摆平三个人的特殊关系。我频频地看手机,心不在焉地瞅一眼《王宝钏》,只要到了两点,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告辞。我要上班去了。

  我父亲已经在一年前去世了,去世前他中风得了脑梗,左半边身子瘫痪不能动。父亲生病后,他的女人带着钱走了,我只好把他送到养老院。不是我没良心,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照顾他,父亲是大胖子,我连块干净的床单都换不了。我那时有个打算就是想让他和母亲重新住在一起,有母亲搭把手我照顾起来也方便,但是他们都说已经受够了对方。三个月后,他二次中风,人没有抢救过来。父亲死了,除了留给我一笔债务,什么也没有留下。

  天天吃清水煮菜,嘴里淡得恨不得吞下一头猪。有几次我自作主张改善一下生活,从餐馆打包饭菜回去,母亲不高兴,指责我乱花钱。饭店的菜油水太大,不是油炸就是油煎,不卫生不健康。有一回我带了一份水煮肉,她说她不能吃辣,一点都不能吃。她把菜用水冲了一次又一次,端上桌子时就是一堆苍白的肉片和豆芽。我吃一口后再也没动筷子,她到厨房拿出一点酱油让我沾着吃。水煮肉沾着酱油吃,我真的要疯掉了。

  在母亲粗茶淡饭的喂养下我的确瘦了一些。血脂也降了下来。两个月的试用期通过,我在附近与几个同事合租了一套房子。我回去对她说,中午不回家吃饭了,单位分配宿舍,还有食堂。母亲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哦了一声,表示她知道了。我还担心会惹得她不高兴,这些日子我们已经习惯了一起吃饭,也接受了彼此,中午只要我下班回来她便从厨房端出煮好的饭菜。我们坐在铺着一块蓝底白花的旧桌布前,什么话也不说面对面坐着吃饭,筷子头偶尔轻碰盘子碗,吃着,吃着,竟有相依相为命的错觉。很多人发感慨说,四十多岁时还能吃到老母亲做的饭菜,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有一回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给我搭一条小被子。我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想事呢,看着她瘦弱的影子,我那一会儿特别感动。有妈的地方就有家,我似乎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单位的事渐渐理清头绪,老板安排我去北京作家出版社办点事,大概要走十多天。我为母亲买好一个星期的食物,还去家政公司请一个钟点工帮她打扫卫生。那天我下班早,帮母亲动手做饭,土豆白菜炖豆腐,拌了黄瓜豆腐干,做好才想起母亲牙不好咬不动,我只好把黄瓜一块一块捡出来改切成丝。吃着饭告诉她,要去北京办点事,走几天,很快就回来。另外我找了钟点工帮她,管收拾家,也可以让工人做饭,我出工钱。母亲听我这样说,半天没说话,后来说不需要钟点工,我有手有脚,不用人伺候。她的声音忽然高起来,她嫌我在豆腐菜里放了酱油。我解释说只是点了几滴。她委屈地喊一句,我不吃酱油。喊完低头扒着碗里饭菜,我看到她嘴里的假牙随着食物动来动去。这副假牙早已经不严实合卯,当时镶的时候她嘴里还有两颗好牙,就做了带挂钩的牙套。现在那两颗早掉了。想着回来该带着她镶一副新牙。母亲的牙齿在她离婚那年忽然全部脱落,她也不过是表面刚强,离婚这个事还是伤筋动骨的。

  吃过饭,我去厨房洗碗,母亲尾随进去,她说,我也想去北京。我转过脸吃惊地看她,去北京?你去北京干啥?有事要办?母亲红着脸,似乎是有什么秘密被当众揭穿,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我哄劝说,你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没事少出门,再说北京那地方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人挤人,站到街头看过去黑压压一片到处都是人头,没一点意思。我把灶台擦干净,拿着洗干净的抹布又到客厅擦桌子,母亲低眉顺眼地站在我身边又说她想去北京看看,北京是中国的首都,全国的中心,她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去过北京。

  我小时候家里没什么钱,父亲只是一个工人,他从来没有带着大家出去旅游过。他自己倒是去过一些大地方。有一年他工作的煤矿给了他一个到海边疗养的指标。家里没钱,是母亲和她的娘家兄弟借的。借钱那天,母亲特意带上了我,可能是为了场面不太尴尬。果然舅妈没有好话,谁家的日子也不宽裕,人家借钱都是为柴米油盐的生活大事情,借钱出去游山玩水就不是正经人干的事。

  去岱海中途路过北京。回来时父亲让我们看他在天安门在天坛在颐和园照的照片。母亲还把照片放大了,送给乡下的姥姥。那些照片一直摆在姥姥家的大相框里。姥姥指着照片对进门的客人们说,这是我大女婿在北京天安门照的。姥姥去世后,母亲把照片拿回来摆在我们家相框的一角,直到后来他们离了婚。父亲的相片还在那个角落里。

  我答应了母亲带她去北京。事后又有些后悔,母亲这个人脾气不好,我脾气也不好,万一我们在路上吵起来呢。再说带着她,一路上的麻烦事太多。说来,我还是嫌弃她年纪大了,老年人出门在外,时时事事需要人照顾,简直是碍手碍脚。

  我和母亲说等我回来给她安排一个老年人的旅行团,她跟着那些年纪相近的老人们出去吃呀住呀玩呀体力都能相随上。跟我在一起,吃住跟不上,爱好也不同,玩得不开心。再说我去北京是办事情,有工作要做,根本没有多少时间陪她。

  母亲很固执,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从来没有带她旅游过。别人的孩子都带他的父母去国外旅游了。她这样说时,我也有点愧疚,我真的没有带她出去过,交通这么便利,对现在人来说北京已经熟得像自家的后院,不过是几个小时的车程。转念又一想,她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呢,人家的父母给孩子一个温暖幸福的家,一份丰厚的家产,他们给了我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家,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一份痛苦的回忆。

  父亲活着时总是指责母亲不懂人情世故,不孝敬公婆,不会做女人等等缺点。母亲同样用恶狠狠的语言咒骂着现代的陈世美。我告诉过他们不要说对方的坏话,你们一个是我的母亲,另一个是我的父亲,都是我的亲人。我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说话。可他们还是要在我的面前恶毒地攻击对方。让做女儿的我很难堪很伤心。

  我去北京还有一件事要办,我要见一个人。几年前我在网上和章冈联系上。章冈当年和我一起写诗,后来辞职去北京发展。我们在网上是恋人关系。他的婚姻也不是太完美,且已经离婚好几年。我觉得这次见面我们会发生点什么事。我死水一样的生活也许会因为这次相见而有改变。我有些期盼又有些害怕和他见面。很微妙的感觉。毕竟这么多年不见,双方都发生了变化。

  带着母亲见一个另外男人,肯定不合适。她总是喜欢对我的事指手画脚。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生活一片狼藉。

  这些年我活得很失败。从那样的家庭环境出来,我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我也是一个冷漠的人。我对什么事都没有热情,我没有事业,没有爱情,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我的家庭生活不幸福,我和徐业分居多年,只是一直没有离婚而已。我们都是怕麻烦的人,离婚还得另外找个人结婚,我们不想折腾。我们有君子协定,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徐业外面有女人,那个女人还带着我女儿去云南玩。她们相处得像亲姐妹。可能是家庭的影响吧,女儿也不喜欢我,她总是远远地躲着我。

  我和母亲讲了坐火车的种种不方便,天气热,人多,又是旅游旺季。还有她的身体,万一路上血压忽然升高了怎么办?母亲兴致勃勃地说,她带着药呢。没关系,她自觉身体还是不错的。完全可以照顾自己,路上不会拖累我。母亲还说,她手里有钱,不会让我为她花钱。她这样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似乎是我怕给她花钱呢。

  后来母亲慢言慢语地说,齐红,我们还没有一起旅游过吧?

  我沉默。我心里说,我们真的需要创造这样的机会吗?

  我在网上购票,要母亲的身份证,母亲打开一只红漆盒取出递到我手上,证件上面的母亲还年轻,秀气的眉眼,梳着齐整的短发,穿一件白色的小衫。整个人干净得像一朵浮在蓝天的云。

  呀,你当年还挺好看的。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夸她。母亲的脸上现出一丝少女的羞涩。父亲当年是贪恋她的美色吧。不过哪个男人能过得了美人关。

  我从网上抢了两张卧铺,铺位不太好,一张中铺,一张下铺。母亲说,她坐硬座也没问题。我心里无名地烦躁,忍不住冲她发火,责备她省下钱等着往医院送,往棺材底铺。母亲一反常态,脾气好得出奇,就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子,任凭家长怎么责骂都不敢回嘴。要知道以前都是她在骂我。我发现自己有些不地道,因为母亲有求于我,我就有权利对她发火。不过,这一切还不是遗传了她的性格。她还不是从来也没有对我有过好态度。不是打就是骂。

  直到出发的那天早上,我还希望母亲会改变主意。我到了楼下,按楼宇门,母亲拉着老式的行李箱笑盈盈地从里面出来。她穿了一套长裙,肩上搭一条淡绿色的披巾,而我是最普通的运动衫牛仔裤。我板着脸问她,身份证带了没有。她听话地拉开挂在胸前的小包夹层,让我看确实带了证件。完了,完了,我知道,我必须接受眼前的现实,我要带着一个满嘴假牙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出去旅游,这是多么痛苦的经历。想一想我们两个没有共同语言的人将在一起吃一起住一起玩,简直是度日如年。

  除了和出租车司机讲了一句去火车站,一路上我都没有说话。母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我想起我小时候,她带着我出门子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我这是在伺机报复她吗?

  她上了火车后,恢复了以前的态度,对我爱搭不理的。一个人坐在休息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麦田。六月麦子金黄,一层一层的麦浪在天边起伏涌动。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我看到麦子了,大片大片的麦田。气候原因,我们晋西北那边从来不种麦子。

  她上厕所不会看灯,明明红灯显示有人,她还在外面不停地拉门。惹得人家出来好一顿抱怨。她还常有理,门关着,我又看不到里面有人没人。对方看她一个老太太,也不好意思再发火。我赶紧和人家解释,老人第一次出远门坐火车。我教她进去以后把那个插头按下,可她不会用,后来她去厕所时,我都在外面把着门。有人要用厕所时,我尴尬地告诉人家稍等一会儿里面有人。

  坐长途火车挺无聊的,可我手机又没电了,找了几个插口都是坏的。没有手机我失魂落魄的,章冈知道我今天到,他联系不到我怎么办?说来都怨母亲,都是她害的,早上我的注意力全在她的身上,才忘了给手机充电。出门时充电宝也忘带了。

  母亲从包里拿出一个煮鸡蛋给我吃,她还是过去的老习惯,出远门带几颗煮鸡蛋压饥。不过,我倒是真有点饿了,昨天晚上赶一个稿子,忙了大半夜。

  你是怎么和我爸结婚的?

  我们的事是蚂蚁提豆腐根本提不起。你奶奶家是富农,那时候的姑娘没人愿意嫁给成分高的人家,我是可怜他才同意的。

  富农?那姥姥家是啥成分?

  你姥姥家,也是,也是,富农。母亲结结巴巴地说。

  我得意地笑,我早知道姥姥是富农,我故意这样问。

  你爷爷每个月都来家里拿钱。你的那几个叔叔结婚时个个都和咱家借过钱。借完从来没有还过。你奶奶总是挑拨我们的关系,你爸去一次你奶奶家,我们回来吵一次架。你们齐家老老小小就没有一个好人……

  母亲的血泪史又开始了。

  从乘务员手里买了充电宝,我手机有电了,我让母亲躺下休息一会儿,我爬上中铺和章冈在网上聊天,我告诉他,我母亲也跟着来北京了。章冈发了一个带问号的小人头像。我发一个撇嘴的图像。章冈要来旅店看我们,还说给母亲带一份礼物。我没同意。

  从地下通道出来就被北京的热浪和人流包围了,我和母亲说,看看,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大北京。人家现在都逃离北上广呢。母亲把披巾戴在头上遮大太阳,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逃了半天,北京的房价还四五万一平。呀!老太太还知道得挺多。在预定好的旅店住下来,安顿好母亲,我迫不及待地出去和章冈见了面。都是成人年,也不用遮遮掩掩。我们直接都是奔着各自的身体去的。我看到章冈肥肥的大肚腩。当然章冈一定也看到我下垂的无精打采的乳房。

  章冈请母亲吃饭,他还带了北京的特产茯苓饼。母亲没礼貌地盯着他,不停地打听人家的私事,结婚没有?媳妇做什么的?有孩子没有?男孩女孩?在北京做啥工作呢?工资高不高?买房子没?我制止了几次都不行。

  我们吃了著名的北京烤鸭,我和服务员要一把小刀,把卷好的饼子切成小块,放在母亲盘子里,她咬不动里面的葱丝和黄瓜。母亲和章冈聊得不错,他们用同城的方言聊天。回去时母亲一路上都夸烤鸭好吃。我说,好吃,下次再请你吃。

  在电梯里母亲问我,章冈他喜欢你吧?

  没有,你又瞎猜。

  我老太太眼睛亮着呢。

  我也没有反驳。

  我一边办事,一边抽时间陪母亲在周边转转。我先安排去了天安门,那天天气挺好,天蓝得醉人。我用手机为她拍了很多照片,我想起有一回我无意中在父亲的新家看到那个女人和父亲在北京的合影,上面的日期和家里的照片是同一天,我便知道当年父亲是带着那个女人去了北京的。我那时为母亲难过了很久。我还记得借钱时舅妈那刻薄的语气。父亲带着别的女人在北京游山玩水时,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操持家务,带孩子,这对她是多么不公平。我最终决定带母亲来北京,也是为了赌这一口气。回到住的地方,我让她看存在手机的照片,她说回去要把所有的照片都洗出来。

  后来的几天高温,典型的桑拿天气,北京热得像个大笼屉,人就是里面的热馍馍。我担心母亲中暑,只在早晚带她出去。白天她一个人待在旅店。

  母亲想去八达岭长城,我说长城真的没啥好看,走近不过就是一段砖头墙。母亲说,不到长城非好汉。一个七十多的老太太硬要当好汉。我有什么办法,我只好妥协。她这么大年纪,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去了。

  我出去办事时,母亲自己通过旅店报了一日游的旅行团,并交了200元的报名费。我回来和她大发脾气。这些所谓的一日游十有八九都是骗子。不是额外收费,就是关进购物点不买够东西不让出去。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说话。我口干舌燥地和旅行社交涉,一再强调老太太年纪大了,不适合爬长城这么剧烈的运动。旅行社的小姑娘说了,不去可以,但不能退钱。押金就是一种契约,防止中途变卦。

  依我的意思,舍小钱顾大局,谁知道人家里面设了什么套。母亲不肯,一定要跟团去玩。她说,那么多人,哪能个个都是骗子。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我就陪她玩玩。说实话,我是抱着看笑话的心理的。让她事事逞强。谁想倒是一个正规团,除了一个景点自费,别的都没收钱。母亲玩得很开心,不仅爬上了好汉坡,还在那里照了相。

  章冈问我什么时候有空,要带他儿子和我一起吃个饭。晚上给母亲洗过澡,我说还有事要出去办,母亲心领神会,还让我擦点口红,换件好看的裙子。我打开电视,为她找到《王宝钏》。

  我不喜欢他儿子,一点礼貌也没有,还故意把饮料推倒洒到我裙子上。那晚我和章冈谈得也不开心,我其实应该想到这个结果,现实是现实,网络是网络。现在的人都有双重的性格。

  我回去时母亲还没有睡,她刚看完薛平贵回寒窑看望三公主,心情大好,她破天荒地要和我聊天。我钻进她的被窝,抱着她的胳膊哭了。

  我和母亲说,讲讲你年轻时候的事吧。

  我那时学习好,全村就我一个人考上乡中学。要是没有“文革”,我肯定能考上大学。

  后来不是恢复了高考,你还可以考嘛。

  我那时已经有了你。

  说来说去,还是我拖了你的后腿呗。

  我如果上了大学,肯定不是现在的生活……

  妈,我倒是考上了大学,还不是这样无趣无味地活着,也没炸出朵金花来。

  你当年不上大学,现在只能找一份清洁工的工作。

  老板交代的事都办完,我又在北京多待了一天。我带母亲去西单逛,为她买了一件红旗袍,上面绣着富贵如意的牡丹花。母亲看上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她试了试大小,挺合适。

  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要买一双高跟鞋,真是让人不能理解。我问她,这么高的鞋跟儿,你确定能穿?

  能,我刚才试着走了。

  想买?

  想买,我还没有穿过红皮鞋……当初结婚时也没有。母亲羞答答地低着头。

  那就买吧。560也不是太贵。

  母亲询问服务员卫生间在哪?我知道她要宽衣解带把藏在暗袋里的钱取出。

  我拿出银行卡,让服务员刷卡结账。

  母亲很激动,不让服务员收我的钱,说她有钱,她带了钱。

  我说现在结账都刷卡,很少有人用现金。

  母亲一脸怒气地拿着从内衣里摸出的一百块钱责问服务员,这钱不是钱了?人们都不花人民币了?花美国钱?

  小服务员估计被我母亲的连珠炮炸晕了,只剩下一脸懵懂的笑。

  从商场出来母亲小声说,等回去我把钱还你。

  我说,不用。

  母亲拎着她的高跟鞋心情不错,她甚至还给我买一串红珊瑚的手串。她很少送我礼物,这回真是破天荒了。

  我请她吃了日本豆腐,点了毛细的兰州拉面,我告诉厨子,我母亲牙不好,多煮会儿,煮得软乎些。面端上来,好像泡在水里的一窝酥,不过吃得还行。我这几天有点上火,牙龈发炎吃着软烂的饭菜倒也入口。母亲不喜欢吃日本豆腐,她要吃中国豆腐,和土豆白菜炖在一起。我只好哄她,嫩豆腐比老豆腐营养高,关键是能降血压,她果然听话地吃了。母亲越来越像小孩子了,我只要稍稍编个理由就能骗了她。

  回到旅店,她迫不及待地穿上旗袍,又换上新鞋试穿了一下。红衣红鞋白发,有几分像那个唱豫剧的常香玉。

  妈,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老头儿?我又逗她。

  没大没小。母亲冲着我翻白眼。

  我觉得有人喜欢你的话,是挺好的事。最起码能照顾你。

  不找了,这辈子让男人伤心啦。

  夜里八点的火车,我抽空洗了个澡。母亲不洗,只用湿毛巾擦了擦。等我洗完澡出来,母亲竟然趴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第一次发现她老了,身子弯曲成一只大虾。我用手轻轻把搭在她脸上的头发撩开,往日白皙的脸上长出几块褐色的老年斑,取掉假牙那张嘴像一只失去水分多日的桃子。母亲什么时候老了?好像还是昨天,她精力充沛地站在客厅里把我从头骂到脚。我在她的眼里永远都是最差的孩子。

  从北京回来,我没有见过母亲穿那双鞋。新鞋子摆在茶几下的小格子,里面放着从超市找回来的一些硬币,一角的五角的一元的,越积越多。她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竟然把高跟鞋当存钱罐用。

  过中秋单位放假,节前我买了一些无糖月饼,包好饺子给母亲送了过去。她接下冻得硬邦邦的食物说,下次来时带点红烧肉,你自己做的,炖得烂乎些。我心里暗笑了一下,原来母亲也喜欢吃大肉。不过好像母亲是第一次对我提这样的要求,我兴冲冲地去超市买了五花肉,又买了葱姜蒜花椒大料桂皮小茴香炒糖色用的冰糖料酒等等。肉切成麻将块,氽水,捞出。锅里倒少许底油,把冰糖放入,等糖块溶在油里,把火调到最小,当糖汁冒出微黄的小泡泡时,把肉放在锅里翻炒,肉块裹着炒好的糖汁变成油亮亮的暗红色,倒入酱油放调料加温水。厨房里立刻窜出香喷喷的肉味。我很用心做这道菜,我要在母亲面前显摆一下我的手艺。肉在锅里炖着,忽然就想打个电话给母亲,这个念头特别强烈,没有来由的。第一次电话通了,她没有接。我想她也许正在做什么事,要不就是在看《王宝钏》呢。看了一半稿子,再打,还是不接。我心里一下子毛躁起来,接下来,我隔几分钟就打一次,母亲一直没有接电话。我也没有周围邻居的电话,她那个人和邻居是不来往的。半个小时后我终于撑不住了,下楼叫了出租往母亲那里赶。在五岔路口那堵了一会儿车,我哭着央求师傅快点,我母亲病了。司机看着一脸泪水的我,安慰我不会有事的,老太太也许有事出去了,没有带手机。老年人经常忘拿手机。在车上我又打她的电话,还是不接听,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断定她一定出事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想到她孤零零地躺在小屋一个人死去,我哭得更凶。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爱过她。

  到了楼下,我忐忑不安地按下303号码,没想到母亲在里面按了开门的按钮。我当时气得想杀人。我冲上楼去,怒气冲冲地指责她为什么不接电话,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说,手机铃声没响。我粗鲁地抢过她的手机,上面有二十多个未接电话。当然都是我打的。手机显示是静音状态。前不久我送了她一部智能手机,她不会操作触摸屏,碰了静音都不知道。我对她连珠炮地发过一通火,走了。不过看到母亲好好的,我心里特别的高兴,就像是意外中了大奖。

  母亲两年后得了肝癌,晚期,最后一个月她双目失明。病痛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她,疼得厉害时,她让我把鞋里的那些硬币取来,她手里摸着磨得亮闪闪的硬币一枚枚地数,她有时说是一千零八,有时说是一千零二十一,有时是九百四十八……每次的数儿都不一样。数目少的时候她很着急,为了让她安静下来,我耐心地陪着数。我竟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我数出了两千零三。母亲说咱在北京买到了聚宝盆,存在鞋里面的钱越数越多。她扁嘴笑,很慈祥,很可爱的一个老太太。

  母亲去世后,我拿着她留下的钥匙回去收拾东西。她和父亲曾经用过的那张大床上,左边是母亲的枕头,右边摆放着她的老花镜、血压计、小手电、降压药、降糖药、测血糖的试纸。还有一些书。我爬上床躺在母亲的枕头上,想着她在黑暗里摸着硬币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我的眼泪不停地流。我现在终于可以睡在母亲的床上了。

  我把房子卖掉为她和父亲买了两块公共墓地,做不了夫妻,做个邻居吧。

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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