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梭博物馆体验工作坊
这些年,作为社会学博士生的我参与了诸多大大小小的调查。我所在的课题组关注传统手工艺人的生存状况,聚焦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传承。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我接触到许多坚守本心却不墨守成规的传承人。顷刻万变的时代里,个人的选择愈发多元,而她们的故事,正是个人命运与时代进程一齐脉动的鲜明注脚。
“50后”
谭湘光对我的来访显得并不热络,在竹笼机前面坐着的她自顾自地沉浸于经线纬网中,旁若无人。竹笼机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在轻声吟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而她是这首歌谣沉默的编织者。陆游那句“天为碧罗幕,月作白玉钩;织女织庆云,裁成五色裘”似乎照进了现实,我被飞梭走线迷了眼,恍然不觉静默中时间已过去数刻钟。
“怎么还看入迷了呢?也不知道去搬个板凳坐!”谭湘光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儿,中气十足的声音把我从迷思中拉回现实。原来,她早已知道我就蹲在一旁。我有些拘谨地和她打了个招呼:“湘光老师好!我是小时。”
“好好好!我这把老骨头还好得很!”她笑着伸了个懒腰,“小黄说你因为要做调查,得在我们工坊待一阵儿是吧?你没事就自己多转悠转悠。”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工坊的见习生活,也渐渐了解到湘光老师的跌宕人生。
谭湘光的人生同她手中的壮锦一样经纬分明,细密如画。20世纪50年代,她出生于一个贫困的家庭,十五六岁就不得不辍学谋生。好在她遇到了她的师傅,师傅教她如何挑经、穿纬,教她如何将这世间的花草鱼虫、日月星辰织进一匹匹壮锦之中。
在那段岁月里,谭湘光的手艺愈发娴熟,织锦成了她生命中的依托与骄傲。29岁时,她成了国营织锦厂的厂长。那是改革开放春风拂过神州大地的20世纪80年代,时代的洪流中,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谭湘光也不例外。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当厂长,但她说:“织锦就是织人,线走对了,日子也就顺了。”当厂长不仅是一种责任,更是一份荣誉。谭湘光凭借她的智慧和韧性,带着厂里的织娘们共同走上了一条增收致富的道路,厂子里的人对她既尊敬又依赖。
然而,谭湘光并不满足于做厂长,因为她知道,这片土地上的壮锦不能仅仅被用作糊口的手段。她常说:“壮锦不只是美的,更是实用的,要让人用得起、看得见,走得出去。”这份朴素而深远的愿望,支撑着她走出了一条不那么寻常的路。
1995年,谭湘光带着壮锦走出广西,走向北京。当她站在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的会场上,看着自己亲手织造的壮锦成为传播中国文化的使者时,明白壮锦不再是她记忆中的乡土织物,而是女性手工艺力量的证明。
时代潮流奔涌,年轻一代有了更多的选择,曾经那些人人向往的职业,逐渐失去了绝对的吸引力。看着厂里年轻的织娘们一个个去寻找更为自由的生活,去追寻新兴行业的机会时,谭湘光也有过不解、困惑乃至失落,但豁达如她,最终生出一种淡然的欣慰。她明白,时代变了,个人的职业选择也有了更多可能,而这本身就是社会进步的重要标志。她选择拥抱这种变化。
后来,她开办了“湘光织锦坊”。她想,既然走向新天地的人们已经有了新生活,那么留守家乡的人们也可以发光发热。在工坊里,她开始义务教学,并给家乡的留守、贫困妇女提供织锦的机会,也为更多家庭带来了新的希望。此时的湘光不再是厂长,也不再有一呼百应的团队,但她从不认为自己被时代抛弃了,相反,她认为这是时代给她上的新课。她用双手主动引领着这门手艺走向一个更广阔的未来。
“锦的生命力在于它灵活,传统是根,但它的枝叶要在新时代里生长。”10余年的工坊探索让她明白,为了适应这个多元化的时代,壮锦必须变得实用、贴近生活。2014年,谭湘光创办了壮锦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她带领徒弟们设计了从小饰品到家居布艺的系列文创产品,让壮锦从故乡走向更多人的手中,融入现代家庭的日常生活场景里。
作为中国织锦工艺大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今年70岁的谭湘光甚至学起了直播。我上一次见到她是在她的直播间里,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回荡着:“我们的‘龙宝’结合了壮锦纹样,龙珠也是用壮锦编织的,寓意吉祥。”屏幕上,她的笑声依旧爽朗,锦线依旧在她的指间游走,身旁那一架竹笼机还是老样子。很多东西变了,又似乎没变。
“70后”
我是在一场公益活动中见到郑芬兰的,和预想的不同,她并不是那种沉默寡言、深居简出的工艺大师。相反,她充满活力,言谈间透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热情。她笑声爽朗,谈起纺梭时双眼发亮,仿佛那些梭子不仅是工具,更是她的忠实伙伴。她不像一个艺术家,更像是一位乡村的使者,用无尽的好奇与活力将乡村的故事和古老的手工艺带给他人。
谭湘光在织锦坊工作
20世纪70年代,郑芬兰生于浙南的一个小山村,她的童年在妈妈和奶奶织土布时那单调而韵律十足的吱呀声中度过。彼时,她认为自己大概会和周围人一样,伴着一爿田、一架织布机,平淡安稳地度过一生。
然而,这份安稳并没有让她满足。成年后的郑芬兰对外界充满好奇,渐渐萌生了探索更广阔的世界的愿望。她离开家乡,并在纺织行业找到了工作。然而,工业化生产让她感受到一种无法弥补的缺失—手工织造的温度与灵魂。对传统手工艺的执着和对故乡的怀念,始终在她心中萦绕。于是,2002年,郑芬兰决定利用假期进行一次深度的背包旅行,重新寻找那些逐渐消失的传统手工艺。
在贵州马岭河峡谷,她遇到了一位年迈的布依族老奶奶。老奶奶当时坐在小屋前,落日余晖洒在她身上,手中的梭子灵巧地穿过经线,仿佛在编织岁月的记忆。那个画面深深触动了郑芬兰,她忽然明白,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就是这种充满温情和历史厚重感的手工技艺。她忍不住向老奶奶请教,二人聊起了纺织的过去与传承。因被郑芬兰的热忱打动,老奶奶邀请她住下来,亲身体验这古老的工艺。
在老奶奶家住了几天后,郑芬兰对纺梭的文化内涵有了更深的理解。老奶奶在分别时将一把珍贵的纺梭—也是老奶奶的嫁妆赠给了她,毕竟现在对纺梭如此痴迷的年轻人已经很少了。奶奶说她老了,与其让纺梭不知所终,还不如留给热爱的人。
这把纺梭不仅是织布的工具,更是传统手艺的象征与岁月的见证者。从那一刻起,郑芬兰决定要为这项即将消失的技艺注入新的生命力,她的“寻梭之旅”就此展开。
接下来的20多年间,她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她穿行在山川河流间,探寻那些隐匿在乡野深处的织工与纺梭。她收集了来自中国56个民族和全球22个国家的纺梭,每一把纺梭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有老人家临终前的殷殷叮嘱,有失聪少年对艺术的切切执着,还有手工艺人对文化传承的默默坚守……每一把纺梭背后都记录着不同文化背景下手工艺人对传统工艺的传承与坚守。这些故事像一根根细线,串联起了她对传统工艺的热爱与使命感。她逐渐意识到,手工艺不仅仅是一种技艺的延续,更是对社会文化和历史记忆的保护。正是这份深切的责任感,驱使郑芬兰不断前行。
然而,郑芬兰并不满足于收集这些珍贵的纺梭。她清楚地意识到,仅仅保存这些古老的物证还远远不够,她有一个更为宏大的梦想—让这些技艺在现代社会中重获新生。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开始探索如何将传统纺织技艺与现代设计相结合。
2003年,郑芬兰开始自主创业,开了一家手织布开发有限公司。她花费大量时间与设计师、工匠磨合,可几次产品发布后都反响平平。但她没有气馁,不断改进工艺,终于推出了一系列既保留了传统风韵,又符合现代审美的手工艺品,逐渐赢得了市场的认可。自主创业6年后,她荣获浙江省首批“优秀民间文艺人才”称号。
郑芬兰搜集的部分织梭
就在所有人认为她会继续在商海中乘风破浪时,郑芬兰却做出了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决定—她拿出多年的积蓄,于2022年在杭州创办了全国首个纺梭主题博物馆—传梭博物馆。在传梭博物馆里,梭子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力,它们成为连接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过去与未来的纽带。尽管外界的质疑声从未停歇,但郑芬兰依然坚守着她的初心。她说:“这不是一笔生意,而是一场守护。”
郑芬兰的心思从未仅仅停留在手工艺保护上。她将目光转向了广袤的乡村大地,那里有着丰厚的历史和文化。她深知,只有让民间手艺重新焕发生机,真正走进市场,才能使那些拥有代代相传技艺的织工们重新站稳脚跟。
“手工艺在地活化”,这个简单却深远的理念,成了郑芬兰最为关切的课题。她觉得这是对国家“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号召的最好回应。她以传梭博物馆为起点,通过线上线下的多元渠道,将来自云南、贵州等地的手工艺制品推广到全国。那些传统的纺织品不再只是静静地挂在博物馆的墙壁上,它们成了乡村增收的新路径。
郑芬兰的脚步不曾停歇,时而在乡村的炊烟中穿梭,时而在国际舞台上挥洒文化的力量。在2022年的杭州亚运会上,她的“加油鸭”以废弃竹笋壳为材料,承载着环保理念,传递着中国工艺的智慧,引发了全球关注。今年的巴黎奥运会上,她再一次用“无废团扇”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那把轻盈的团扇仿佛在飘动中诉说着中国文化中的团结与圆满,传递着可持续发展的理念,展示着中国手工艺的创新与环保精神。
传梭博物馆的门口竖立着一把大梭子,每当它被参观的小朋友误认为是船时,郑芬兰总会耐心地解释。我却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它是梭,也像是一艘承载着梦想的船,穿梭在时间与空间的交织中,带着古老的技艺驶向更远的未来。
“90后”
那天,茶园里的晨雾如薄纱笼罩着山谷,阳光透过云雾,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茶叶的清香。在那片绿意盎然的茶树间,我第一次见到了周颖。她穿着简朴的工作服,手指灵巧地摘下一片片嫩芽,动作轻快而娴熟。
若不是有人告诉我,眼前这个在茶园里忙碌的年轻女子曾是一位在外企工作的职场精英,我几乎无法将这两种身份联系在一起。
10年前,周颖的生活与现在全然不同。大学毕业后,她凭借优异的综合表现进入了一家跨国公司,负责高端红酒的市场推广。穿梭于繁华的都市,出席各类酒会,她的生活精致而忙碌,前途似乎一片坦荡。然而,她深藏心底的呼唤始终未曾消失。
每次假期回到家乡径山,看着父母在茶园里劳作,周颖心里常常涌起一种隐隐的失落。尽管都市的生活让她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但心中的宁静和归属感始终留在家乡的茶树间。“茶是我的根,我不能失去这个根。”她对自己说。
于是,在外企工作的第三年,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决定—辞职回乡,传承父辈们的事业。回到家乡,周颖面对的是与都市截然不同的挑战。茶园的管理、茶叶的采摘与制作,都需要她从头学习,她的手指不再在键盘上飞舞,而是染上了茶叶的绿色与泥土的气息。她开始研究茶叶的生长周期,和茶农一起在日出前上山采摘鲜叶,还去浙江大学茶学系进修,用现代农业技术提升茶叶的品质。
要让家乡的茶产业真正“活”起来,必须与现代市场接轨。周颖深知这一点,但在推动变革的过程中,她遇到了不少阻力。家乡的老茶农们对她的新思路心存疑虑,他们质疑现代商业理念是否能与传统制茶技艺真正结合。“我们祖祖辈辈都这样做茶,为什么要改变?”一位年长的茶农曾这样问她。周颖没有退缩,她坚信只有通过“统一标准、统一包装、统一有机化管理”的策略,才能让径山茶在现代市场中占据一席之地。
然而,真正的挑战来自现代电商和社交媒体的推广。当她尝试将茶叶搬到线上时,村里许多人都反对,认为老手艺不该被“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带偏。但周颖依旧坚持,她相信,只有让制茶更多的人认识径山茶,才能让制茶这一古老技艺在新时代找到新的生机。
于是,她跟随网络购物与直播的潮流,组建了“径山茶仙子”团队,将径山茶带到了直播平台。穿着宋服,她在镜头前展示“径山点茶”,向全国观众讲述径山茶的历史与文化。那些曾经被认为曲高和寡的古老技艺,在她的解说下,变得生动而富有吸引力。
2 018年第十八届“中国茶圣节”举办期间,周颖凭借精湛的茶艺和优雅的仪态,获评“最美茶仙子”。几年后,茶园的茶叶销售额突破千万,合作社的茶园面积也从几十亩增加到500亩,联结的茶农从几十户增至16 0户。
周颖并未止步于此,她抓住文旅融合的机遇,将茶园从单一的生产场所打造成了旅游热点。她不仅带领村民改造茶园,增设茶文化体验馆和采茶体验项目,还推动民宿与茶文化结合,吸引了大量游客。茶园渐渐焕发出新的生机,游客纷纷慕名前来,径山也因此成了一个新的文化与旅游胜地,为村民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收益和发展的新希望。2021年,周颖获得了杭州市五一劳动奖章。
晨雾逐渐散去,阳光洒满茶园,茶树的嫩芽在光影间闪动着微光。周颖伸手轻轻拂过茶叶,似乎在与这些植物进行无声的交流。这是她熟悉的世界,也是她选择的归宿。辞职回乡之时,外人眼中的她犹如脱离了路线的飞鸟,放弃都市繁华和丰厚的薪资,回到乡村从事一项看似普通的工作,仿佛是在逆风飞行。
然而,周颖明白,选择这片茶园,不是退缩,而是另一种飞翔。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寻找到与内心契合的路径,是一种力量,更是一种自由。之前人们总以为,只有固定的道路才能通向稳妥的人生,像是为人生画好了一张标准的路线图。而周颖走的这条路,茶香四溢,且蔓延到更广阔的天地间,久久不散。
她们仨,年龄跨越了近半个世纪,却感受着同一个时代的脉搏跳动。“50后”的谭湘光用双手编织岁月的锦缎,“70后”的郑芬兰在梭与线中延续古老的记忆,“90后”的周颖在茶叶的芬芳中寻找新的生命力。她们都曾面临选择:是固守惯常,还是追寻内心的呼唤?而她们的回答,无一例外地打破了曾经稳固的路径依赖。
世事推陈出新,潮流奔涌向前,女性的生命轨迹愈加多元,正如她们教会我的,每一种选择都潜藏着希望与勇气,每一条道路都蕴含着光明与可能。但这不仅仅是她们个人的抉择,更是时代的呼唤。社会的进步赋予了她们更多选择的自由,而她们每个人用智慧和勇气回应了时代的变化。她们仨,像一条条传统与现代的交汇溪流,汇入社会进步的大河,绵延不断,生生不息,只为告诉我们,女性的生命故事如何与社会进步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