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姥姥家什么都好,就是上厕所实在太让人害怕了!
厕所就在土坯房后面,我害怕通往厕所的那条窄窄的小路,高低不平的木桩子之间总挂着几张蜘蛛网,每张网的中心都会盘踞着一只硕大的蜘蛛!它们似乎在对每个经过的人伺机而动,邪恶得让人汗毛倒竖。
我每次去厕所都脚酸腿软,头皮发麻,迈一步都好似千斤重,生怕哪只蜘蛛会突然掉到我的后脖颈儿。
为什么不把蜘蛛网扫掉呢?因为即使扫掉了,它们仍会在一夜之间神奇地复原,而且可能变得更大、更结实。
然而,这样一条恐怖的必经之路却是众人争夺之地,因为一家老小十几个人都挤在这个小院子里,也只有这一个厕所。尤其早上起床后,排队排得简直让人要跳脚,情急之下甚至会忘了头顶还悬着大蜘蛛。
二
但除了上厕所带来的恐惧和烦恼,姥姥家那个小小的院子留给我的回忆都是快乐的。
姥姥家在吉林省的一个小城桦甸,我妈年轻时就离开家,在遥远的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工作,有了自己的家,生下我姐和我。在我的印象里,我只跟着爸妈去过姥姥家三四次,不是我妈不想回去,实在是路途太过遥远,交通又太不方便。从我家到桦甸,15 0 0多公里。那时要转4次火车,历经三天两夜才能抵达。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扛着大包小包,一路风尘仆仆。一来一回,路上就得一个星期,更别提买票这一大难事了。
小孩儿不懂得大人的辛苦,只知道相聚的日子既热闹又好玩。姥姥家我这一辈儿兄弟姐妹9个,我家与大姨家的孩子是在内蒙古一起长大的,所以更亲近些,要是两家一起去姥姥家,总要掀起几轮“大战”。舅舅们和二姨家的孩子联合起来称为“桦甸帮”,我们这边则是“内蒙古帮”,两边常常打得鸡飞狗跳,几条胡同外都听得到房前屋后的尖叫声和大笑声。真是难以想象,大人们是怎么能忍住不打我们的。而我姥姥,一个银发闪亮的老太太,总是一脸慈祥,带着温婉的笑,坐在小板凳上,乐呵呵地看着孩子们,眼中充满爱意。
我妈后来常感慨说,年轻时回家,一切都觉得理所当然,从没想过会给老人带来多大的负担。我想了想,说:“也是哦,大人孩子加一起十几张嘴,光是一天要做的饭都让人头疼。这哪里是探亲啊,简直就是一群只会‘咔嚓,咔嚓’磨牙的大蝗虫过境!”
三
有时候,姥爷为了给我们改善伙食,就拎着网去河里抓小鱼,回家炖上一大锅鲜美的鱼汤—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一锅鱼汤能让人做梦都在流口水。
确实是物资匮乏,各家也都不富裕。爸妈没结婚的时候,第一次去我姥姥家,两个人居然背了一袋50斤的面粉,从内蒙古一路汗流浃背地扛到了吉林。
当时倒也不觉得苦,不仅孩子不觉得,大人也不觉得。甚至在我妈还是个孩子,家里条件更艰苦的时候她也不觉得。中秋节买的月饼,一块要切成几个小块,大家分着吃,觉得香甜无比;自我妈记事起,每次过生日,姥姥都会挑两个大大的鸡蛋煮给她,那真是一年之中莫大的盼头。但也的确不苦,被爱包围的人怎么会觉得苦呢?
四
或许,与物资匮乏相比,真正让我妈难过的,是与亲人之间长久的别离。
我妈这一生,似乎总在经历与亲人的分别。姥爷年轻时是矿上的电工,常年在外地工作,一年只能回家一两次,一次不过七八天,每次回家,都会拿出攒了很久的面包分给妻儿。团聚是快乐的,却也因这快乐显得尤为短暂。等到姥爷终于不必再辛苦地两地奔波时,我妈却为了生计远离故土。从此,三年五载才能与至亲见上一次,直至孩子们一个个长大,父母日渐衰老。
我上高中时跟我妈回过一次桦甸,那年,姥姥和姥爷跟着舅舅搬进了楼房。谢天谢地,终于可以不为上厕所遭遇大蜘蛛而心惊肉跳了!我已不再是孩童,不再热衷于与兄弟姐妹们玩闹嬉戏,对去那里也没有以前热情了,更多是为了陪我妈。短暂的假期结束后,离开那天我甚至有些小兴奋,因为终于要回自己家了。直到下了楼,舅舅略带责备地说:“你不回头看看吗?”
我错愕地回望,这才看到二楼的阳台窗口,姥姥正使劲儿探出头,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离开的背影。明晃晃的太阳下,姥姥满头的银发在微风中拂动,格外闪亮。她不停地揉拭着眼睛,像是怕我们会一下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我妈无声地走在最后面,一步一回头,双眼早已通红。
我一下子就哭了。但年少的我并不知道,那竟是我与姥姥见的最后一面。
五
如今,我妈也到了曾经姥姥的年纪。我和我姐同样在很年轻的时候离开了家,在遥远的异乡求学、工作、定居。一家人聚少离多仍是常态。可能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千千万万的家庭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吧。
但与几十年前比起来,如今终究是方便太多太多。高铁、民航、公路,各种交通工具和运输线路的飞速发展,让回家不再是难题,探望亲人再不必大费周章。只要想见面,早上出发,晚上就能坐在一个桌上吃饭了。别说1000多公里,跨越三四千公里也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
物资的丰富更是到了老一辈难以想象的地步。在火车上辗转1500多公里的50斤面粉,中秋节需要分成几块的月饼,一年才能吃到一次的生日鸡蛋,这些早已成了久远的历史,成了爸妈时常感慨“日子真是越来越好”的佐证。
我刚毕业时在一家网站做编辑,爸妈还需不停地给同事、朋友解释:“我姑娘不是在网吧当网管……”不过十几年,“互联网”这个曾经对他们来说抽象的名词,已经深入到每个普通家庭的生活。单说网购这一块,爸妈操作起来简直比我还溜,天南地北的美食,叫不上名字的水果,只要动动手指就能送到家门口。
要是想孩子了,他们随时可以拿起手机,连线看看千里之外的亲人的笑脸。电话早已不再是奢侈到不敢想象的通信工具,父母与儿女更不必为了一封家书牵肠挂肚地等上半个月。书信,恐怕此后都会成为一种浪漫而悠长的回忆了吧。
偶尔,看到我妈坐在宽敞明亮的楼房里,用微信跟二姨聊不停,我会毫无来由地想起20多年前的场景,姥姥探出身子趴在窗口,白发在微风中拂动,姥爷戴着草帽,拎着网子走在大坝上。我想,要是他们能亲眼看看现在的生活,那该有多好。
如果他们还在,思念就不会那么漫长。